我在君山总共呆了一个礼拜。前三天都是和那个姓乔的副局长一起厮混过去的,但自从见到覃虹后,我便不再怎么搭理那帮爱喝酒洗脚的家伙了。姓乔的说我重色轻友,他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很喜欢覃虹,可是还没到因为她而厌烦他们的地步,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遇见覃虹,我就不会继续在君山滞留后来的那三天,因为那帮集官气和匪气于一身的家伙实在不好玩。我让覃虹带我去她家看看,那是一栋典型的山区农家,白灰墙,黑布瓦,三间正房住人,一间厨房,一间仓库装农具,一个不太平整的土坯院子,角落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几株挂果的柑橘树,一个葡萄架,葡萄叶子很茂盛。房屋里家具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在我的恳求下,这家人答应让我在这里住上几天。覃虹父亲的风湿病看来很严重,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因为长年缺少走动,肤色苍白而干涩。他说自己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挑一担苞谷走三四十里夜路连气肩膀都换一下的,可是现在成为个吃闲饭的人,真他妈的窝火啊。他语气夸张地吹嘘着自己那些从前旧事,脸颊不时泛出潮红。覃虹的母亲很能干,身体也结实,走路风风火火的,倒不像是一个能被生活随便压垮的女人,她话不多,脸上总是挂着乐观的笑容。我在这样的环境里住着,一下子断绝了与外面世界的联系,竟然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相反觉得很惬意,这大大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当然,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有覃虹相陪,她说话,唱歌,带我去田头拌苞谷,挖红薯,还带我上山采野枣和山楂果……我时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就这样终此一生不是也挺好的嘛。
临走时,我将旅游局付给我的那笔策划费共计一万四千元钱装在一个信封里面,留给了她的父母。覃虹知道后,非常生气,她拿着信封一直跟我到了县城,死活要把信封塞进我口袋里。我不干,她就嘟嚷道,那我跟你去武汉,直到你答应把钱收回去为止。
我呵呵笑道,好啊,你跟我去武汉吧,就去我公司上班。
真的啊?覃虹偏着头,表情严肃地问道,随后叹了口气。这是我们相处这几天来我第一次听见她叹息,就问道,怎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她很严肃地说道,你想想看,我去武汉能干什么啊,再说,我走了,谁照顾我父母啊?不去!
我一时语塞。于是,暂时撇开这个话题,说道,那点钱对我的生活毫无用处,但对你父母对你们家用处就大了,起码能够给你父亲治病,也可以帮你弟弟交学费吧。听我的话,小红,那信封收起来,再这样推推攘攘的,我可要生气了。
见我说得这样语重心长,覃虹又踌躇了半天,才把信封收起来。但是,我有个条件,她补充道,你得让我帮你做件什么事情,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啊,我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晚上陪我去放松一下,唱唱歌怎样?
唱歌?我不是每天都唱歌你听了吗,还没有听烦了?
不,你的歌唱得太好听了,我还要听。那就说定了。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
是吧。
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去了家歌厅,我让老板给我们找了间包房。覃虹进来后表情有些紧张,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以前只听人讲这样的场所很脏,现在才发现很舒服。我要了些瓜子、爆米花、山楂片,又要了几瓶啤酒。覃虹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很拘谨的样子,也不看电视屏幕,偶尔扫一眼,马上脸颊绯红地移开视线。我问她想唱什么歌,她垂头使劲绞着自己的十指,不断地摇头。我凑过去,看见她居然这样难为情,不禁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残忍的坏人。倘若她真的不愿意来这地方受罪,那我们就离开吧。我打开酒瓶,往她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些,她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端起杯子,一口喝了。我不放心地说道,你要是不想喝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覃虹没有说什么,她拿起酒瓶给我倒满,又给自己倒满,说道,张总,谢谢你。我笑道,你是不是很紧张?我们应该很熟悉了吧,你随意一点啊。今后不准再叫我张总了,就叫我张望吧。不,覃虹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那我叫你张望哥吧?哥?呵呵,我都可以做你长辈了呢,我说,叫我叔叔比较合适。想得美,覃虹笑了,就叫你张望哥。
经过这阵闲聊,覃虹才渐渐回复到了先前的开朗状态。她问我能否把电视关了说话,我问为什么要关电视,我们不是来这里唱歌的嘛,她说她看不惯电视里的画面,那些女孩子穿的太少了。呵呵,原来刚才的拘束是因为这个原因啊,我在心里笑这孩子真是单纯,就依她所言关了电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
覃虹说道,张望哥,你不是要我唱歌吗,我唱那首《山路十八弯》给你听吧。
我拍掌笑道,好啊,这歌好听。
覃虹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音质纯正,音调高亢,唱到高音处也毫不吃力。尽管之前我曾多次听过她唱山歌和谣曲,知道她嗓音很美,但听完这支歌后我仍然不免万分惊讶。她唱完了,望着我,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就咳嗽了一声,羞涩地说道,唱得不好,请多关照。我这才热烈地鼓掌叫好起来。
我赞叹道,你是从哪儿学会唱歌的啊,你唱得实在太好了,比原声还要好!
原声?哦,我是从邻居家的电视机里听到的,听别人唱了几遍,便学会了。她不好意思地坐下,端起酒杯,随即又放下。
我说,这支歌最近很流行啊,你绝对比原声唱得好,不信,我们把电视打开,你自己听听,比较一下吧。说着,我过去重新开了电视,然后在电脑里调出由李琼唱的《山路十八弯》来。调试好后,我回到覃虹旁边坐下,和她一起注视着电视画面。
这一回,她没有不好意思,而是怔怔地、专注地盯着屏幕,侧耳细听李琼的歌声。
没有骗你吧,我笑道,如果你换个环境,譬如去大城市发展,我负责你大有前途。
你负责?覃虹狐疑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我半天,好象有些动心了。
二
从君山回来后,我很快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繁杂的日常事物当中,不外乎是每天陪客户吃饭,闲聊,陪朋友们玩乐。这年月给有钱人提供的打发时光的场所和手段很多,你可以在桑拿房里呆上一整天,然后像一个被工作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好男人一样回家,而不会引起老婆的怀疑;你也可以整夜都专注地呆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上网,打开QQ或MSN与熟悉和陌生的人在虚拟的时空里闲聊,然后告诉你老婆说晚上要加班。以前我只上网看看新闻,但后来小柳教会了我与网上的人闲聊,她帮我下载了QQ/MSN软件程序,并将她自己第一个加入到了我的“好友”行列里。渐渐的,我发现在网上聊天比在现实生活中交谈更有乐趣,譬如白天我和小柳在公司不便说的话,一到了网上就莫名其妙地蹦了出来,而且也无所顾忌,我问她谈了男朋友没有,是否需要我介绍,她马上弹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接着是一个表示羞涩的头像,这样的图像不禁令我怦然心跳。有一次我甚至问她还是不是处女,她让我猜,我说我怕处女,她问为什么,我说处女令我这样的男人心疼。那你的意思是,你会心疼我了?她显得很开心地反问道。我回答说,如果我心疼你,那么你的身体就会疼了。她问这话怎么讲,我说我是不会再和处女做爱了的。你坏!她用了一个锤子击打了我脑袋的图像,说道,你们男人都是坏家伙啊……
可以肯定我不是一个好男人,但是我又无法定位自己究竟有多么坏,因为我身边很多朋友明显比我坏,吴起就比我坏,他离婚后谈了一个又一个,见到漂亮点的女孩子就要上,而且还有句著名的口头禅:你不上她反正别人也要上她,与其让坏人糟蹋了,你在一边替她惋惜,不如你自己上。但是,即便吴起喜欢玩弄女孩子,他的本质又有多坏呢?仔细一想又发现他身上有很多别人不具备的有点,譬如他很大方,虽然走马灯似地换着对象,但分手后从来没有哪个女孩仇恨他。吴起告诉我,这是一种能力。
新春的一个晚上,我进了“武汉一家亲”聊天室,刚进去还没有张嘴,就有个叫“别亦难”的人过来招呼我,问道:哪儿的?我回答:武汉,你呢?珠海,她说。然后我就呆在一边看别人聊天,都是些十分露骨的调情者,甚至色情狂。我准备退出去了,“别亦难”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生活的敌人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与聊天室的气氛太不合拍了,我怔了怔,随后打下了这样一句话:没啊,我觉得我爱生活。嗯,我喜欢有爱的人,她说道,爱是好的。好,我说,我要下去了,再见。别走啊,她急忙说道,是不是不喜欢这地方?你有QQ么?有,我说着,便告诉了她号码。我加你,我们上QQ聊吧,“别亦难”说道。
等我回到QQ上,弹出一个信息框,让我加对方为好友。在QQ上,“别亦难”的名字叫“春去春又回”。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和“春去春又回”就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如我所料,她是个已婚女子,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和不安分的内心。她需要男人的慰籍,而她忙碌的丈夫根本就无法顾及她的感情需要。我问她何不在身边找个情人呢,她说找过了,但是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性,还是不行的,她说道,还要有爱。我们一起探讨什么是爱,各自讲述自己所经历的感情生活,但最后仍然得不出一个让彼此都满意的结论。天亮了,我提议休息,然后相约下次再继续聊。
自从有了“春去春又回”后,我就很少再和小柳说话了。吃午饭的时候,她端着饭盒进来问我最近是否交到新朋友了,我说是的。网恋上了吧?她笑着问道。我说不会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呢,不会的。你没听说在网络上越是年纪大的人越疯狂么?
小柳的话让我沉思良久。的确,最近一段时间,我们都很疯狂,莫非我和她都很老了?我打开“信息管理器”,来回翻看着我们长达1300多页的谈话内容,越往后面看,越是触目惊心:
“亲爱的,你相信么,这世上有两张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床铺正在朝同一个梦中飘去,它们如同地球的两个板块,等待着彼此撞击的那一刻。”
“亲爱的,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你近似于疼的感觉让我感觉幸福,让我甜蜜。”
“我爱你,平静,安宁,微甜的忧伤,真实的生活,想起时嘴角神秘的微笑。”
“哈,我穿着绿色印花的绵绸睡衣,我想现在就偎依在你的怀里。亲爱的,我就想现在这样,我也知道这一刻你也确实在想我。”
“哈,我刚才看了一部A片,每个毛孔都是欲望。我半裸着在做饭,不时跑进先生的书房让他亲一下。我在例假中,做不了。挺难受的。
“亲爱的,你遇上了我,如同好茶叶遇上了好泉水。呵,我想让你永远记得我。”
……
我见过密如织丝的蛛网,也见过密不透风的蚕茧,而我们用这些信息编织起来的那个隐秘之巢,恐怕不亚于它们。是的,这是一种隐秘的喜悦,勿需分享者。我和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就置身于这座金碧辉煌的巢穴内,相互触抚,相互靠近。我们分处于两张互不相干的床铺之上,而这两张完全一样的床铺相距十万八千里!这个距离不会增加,也不会缩短。
春困绵绵,和风一吹,睡意更盛。我终于感觉到自己有些撑不住了,我让“春去春又回”在来武汉与我见面与减少我们的聊天时间之间做出选择,她很快就选择了后者,她说,等你有时间了我们再聊吧。我想告诉她我有的是时间,但与其花大量的时间在网上空谈爱情什么的,还不如去现实生活里寻找爱。当最初的那份激情慢慢消淡后,这种无法落到实实的爱情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飘浮在无穷无尽的虚空里,让人看着都累啊。
我删除了QQ,然后睡眠,恢复元气。
五月初的一个午,小柳带着覃虹出现在了我面前。
你不能负责任何人的前途,你甚至不能为任何人负责任何事情,哪怕是出于善意,对别人指出应该走什么路,可是到头来你什么都负责不了。
这是后来我在和覃虹的交往中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
我惊讶地望着覃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我从桌子后面伸出手来,触抚了一下她搁放在桌沿边的左手指头,“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还好,”覃虹拘束地环视着我的办公室,随后拎起一只袋子走向沙发那边,将袋子放在茶几上。
我吩咐小柳去倒茶水,也走到沙发边,示意覃虹随意点,然后我们坐下。
“来之前怎么不电话我一声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你看,是坐车来的么?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呢?”,我胡诌着,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也没有听清楚说了些什么。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与分手时相比,她显得成熟了一些,她身上穿的还是我熟悉的那套格子裙,外面罩了件粉色的衬衣,这套装束我在君山见到时觉得非常美,可换了眼下这个新环境后,又觉得过于朴素,甚至有些难看了。见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覃虹更加难为情了,脑袋低低地垂下,双手交织着夹放在两膝之间,也不吭气。
小柳倒了杯茶,放在覃虹面前,冲我诡异地眨了眨眼睛,笑着出去了。
“家里没有出什么事吧?”我重复着问道。
覃虹使劲摇摇脑袋。
“那你怎么想到来找我呢?”我问道。
覃虹咬了咬嘴唇,依旧不吭声。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说话呀,怎么不说话?急死我了!”我提高了音量,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是语气没有刚才那么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