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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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酒胆的大小往往可以左右酒桌上局势的走向,本来你有半斤的酒量,一口干与慢慢饮,总量不变,结局却迥异。我感觉今天晚上朱鹃的情绪比较好,就暗自思量着把她灌醉,以便从她口里套出那些我想了解的事情来。据我所知,朱鹃以前是不怎么喝酒的。果然,在连干三杯之后,她开始叫停了。她推让再三,见我酒兴很高,只好说要先吃点东西再接着来,我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喝,朱鹃说随便。她的口气很大,似乎没有将这点酒放在心上,难道她现在能喝了?我壮着胆子说道,那我们就再干三杯吧。干就干,朱鹃爽快地说道,谁怕谁啊。

很快,那瓶酒就所剩无几了,朱鹃拿起瓶子放在耳边摇了摇,说道,不多了,剩余的谁先来?我把杯子伸到她面前,说:我!我接了一满杯,以为没有多少了,哪知道朱鹃的杯子也倒满了,却还有剩余。朱鹃再次摇了摇,笑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干!我们又一饮而尽。接下来,谁先来?朱鹃问。我还是说我,朱鹃不同意了,她说怎么能老让你先来呢,不公平,这次我先倒满,剩下是你的。结果,两只杯子都被斟满了,瓶子里面好像还有剩余。这是一个白搪瓷酒瓶,不透明,酒与瓶子混为一体,瓶在酒在,真他妈的邪门了,我在心里嘀咕道,怎么总能倒出酒来呢?

醉意是突如其来的。好在我有心理准备,趁还能走路,我摇摇晃晃地摸索到沙发边躺下来,听见朱鹃在餐桌旁一个劲地傻笑。我挣扎着想爬起来问她一些问题,结果浑身无力,脑子里面空荡荡的。很快就在朱鹃的傻笑声中晕晕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大概是在凌晨时分,我隐约听见了一阵琴声。尽管我已经好久不去碰触琴弦了,但对琴声依然保持着天然的敏感。睁开眼睛,看见朱鹃盘腿坐在走道上,她把琴横搁在面前,歪斜着脑袋,用那截硅胶指头随意扇扫着琴弦,声音不大,但在静寂的夜晚显得格外嘈杂。我想看看她究竟想搞什么名堂,就装着仍然在熟睡的样子,细眯着眼睛不时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拨弄,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头,怔怔地望着筝弦。

她在发呆。

她发呆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渡口中学的教工活动室里,我上完了课,其他学员都与我告别后回去了,只有朱鹃还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着她面前的那台古筝。我走过去问她怎么不回家,她说,老师,我觉得自己好笨啊。我鼓励她说,你怎么笨了?才开始学,总得有个接受的过程,音乐说到底还是个技艺活儿。随后,我又将那天上课的几个关键指法给她演示了一遍。当我演示时,她就是这样呆呆地、怔怔地望着……在我们后来好上以后,我曾经问过她当时在想什么,她笑道,空气呀,我在看空气呢。

我不相信朱鹃能够看见空气,她发呆,只是因为她不知如何是好。

忆念至此,我突然“噗哧”笑出声来。

朱鹃吓了一跳,把目光投向我,问道,“醒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坐立起来,问哪里有冰水喝。朱鹃说,都什么季节了,没有冰水,只有冰块。我说冰块也行。

我含了块冰在嘴里,咝咝地吸了几口凉气,问她怎么不睡觉。

朱鹃说,“想听你弹一曲。”

我说,“我都好些年不碰那东西了,看见那个盒子都怕。”

“不可能,”朱鹃说,“你不是音乐老师吗?”

直到此刻我才蓦然想到,见面这么多天,我还没有与朱鹃谈论过自己工作上的变化,她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不问呢?照理说她应该问问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存在,那就是她早就知道了我离开学校开了公司,由此进一步推论,朱鹃若是知道我开了公司,那么她就极有可能是那个神秘的写信人,不然,她怎么可能得到我公司的通讯地址呢?想到这里,我决定试探她一下,我笑了笑,说道,“我没告诉你么,我早就不在学校上班了,出来单干好些年了呢。”

“是吗?”朱鹃显得很惊讶,她眨了眨眼睛,说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你早知道嘛,”我说,“再说,你应该猜想得到,如果我还在学校教书,哪有时间来樊城呢?现在又不是假期。”

“也是,”朱鹃嘀咕道,“我怎么没有想过这档事呢?唉,忙昏了头。”她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刺耳的颤音,问道,“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开了家广告公司,搞些策划什么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做得好吧?”

“还过得去。”我有点沮丧,这家伙实在太狡猾了,根本就不露一丁点破绽。

朱鹃把那截假指头戴好,五指张开,并拢,正反端详了好几遍,说道,“尽管如此,你今晚还是要弹一曲的。你要清楚,这台琴躺在这只琴箱里面等了你若干年。”

“等我?不,不,我不弹……”

“真不弹?你可要想清楚后果。”她的话里带有威胁的意思,接着她站了起来。

我不想和她再次发生不必要的摩擦,就想了想,说道,“既然你坚持要看我洋相,那我索性就不要脸一次吧。”我清了清嗓子,“我清唱一曲,怎么样?”

“好啊,”朱鹃拍手笑道,“还没听你唱过歌呢。”

我刚起了个头,又觉得不对劲,就让朱鹃去厨房拿只碗和两支筷子来。朱鹃问我准备唱什么,我说《阳关三叠》吧,是支古琴曲,我当年也曾用筝弹过的。我知道这支曲子,朱鹃说,好像很伤感呐。

我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唱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

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唱完一叠,我感到鼻腔酸涩,声带凝咽,连忙摆摆手,说道,“只能唱到这儿了,唱不下去了。”然而,朱鹃还沉浸在这激越舒缓、缠绵悱恻的曲调中,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不得不再次说道,“算了,算了,到此为止吧。”我放下筷子,点燃一支烟。

朱鹃突然凶巴巴地走到我面前,冲我吼道,“不行!岂有此理!”

她的样子很是吓人。

朱鹃进屋拿了纸和笔,要我把唱词全部默写下来。我凭记忆默写了一遍,副歌部分有几个生字词,我粗略地解释了一下。朱鹃问我以前怎么没有教她,我说我也是后来才学会的。是在离开我之后么?她问。我点点头。我没有骗朱鹃。这支曲子的确是在我们分手后才用心去学的,但我声音条件不是很好,因此平时很少唱。

“为什么要在离开我之后才学这支曲子呢?”朱鹃问。

“不为什么,只是碰巧听到了,觉得好听,就学了吧。”我已经习惯了朱鹃的牛角尖,小心地顺着她的问题谨慎回答。

“不,”朱鹃摇头,说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你是学音乐的,在你学唱它之前一定听过它多遍了,怎么可能是‘碰巧’听到的?还有,这支曲子本来就好听,而你又不是第一次听到,那么你应该早就觉得它很好听了,是不是?”

我被朱鹃这些无中生有的问题搅得昏头转向,知道她一旦钻进牛角尖,无论怎么都拉不回来的。于是,我听天由命地回答道,“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吧’?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

“哦?那就说明你现在唱这支曲子别有深意,是不是?”

“是!”

“那你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

“‘没意思’是什么意思?是我的问题没意思呢,还是这支曲子没意思,还是?”

“都没意思!”

我站起来,突然一脚朝身边的那只琴盒踹过去,这盒子质量不错,我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它才滚了半圈,外表毫无破损的迹象。

朱鹃大概是被我的举动惊呆了,她不再在上面那个问题上胡搅蛮缠了,她走到那只琴盒边,弯腰看了看,然后趴了上去。她的整个身体都趴在了琴盒上,双臂枕着脑袋,侧脸面向着我。我转身朝厨房走去,听见朱鹃在背后喊,“冰箱里面还有几听蓝带,我也想喝!”

我拿了酒回到客厅,朱鹃已经爬起来,收拾好了琴盒,她拿着我写满唱词的那张纸,问道,“你唱我懂,可我自己怎么看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