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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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作她。我恨她,更恨你!”

“胡说!我当你是她了,可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这是事实嘛。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

“他们说你是婊子,我是婊子养的……”

“放屁!”她在愤怒之中迸出了一句脏话,很快便脸红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讲过一次脏话呢,她说,“谁说的?简直是血口喷人!告诉我,是谁在污辱你妈妈?”

“菊花,还有那个人,我杀的那个人,他说他是我爸爸,所以我杀了他!”

安亦静不相信菊花会这样说她,但她相信那个人肯定说过。她望着儿子,第一次发现儿子眼睛是清澈的,此刻,泪花在那两只并不明亮的瞳孔里闪烁,随后溢了出来,仿佛冰雪消融,沉睡多日的冰柱慢慢苏醒过来。她一把将儿子搂进怀抱,痛快地哭出声来。安心也嚎啕大哭。“妈妈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你也不是!不是的……”她一边亲吻着儿子脸颊上的热泪,一边哽咽着。当他吻干儿子脸上的泪水,发现天色已晚,儿子睡着了,并发出了粗重的鼻息。她将安心小心地平放在沙发上,又拿来一床毛巾盖在他胸腹上,这才挪到茶几对面坐下,怔怔地端详起熟睡的儿子来。

她仔细回味着儿子刚才所讲的每一句话,心想,他并没有胡扯呢,不仅没有胡说八道,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讲,可以说句句属实。本来就是嘛,我没有把他当作小矾来看,我曾经希望过他是,但后来又马上否定了。如果我从心里就没有怀疑过他,他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么?而且,他竟然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杀掉戴刚的,这说明他不愿承认自己有一个那样的父亲,而我们都以为他是在无意中失手杀的人;还有,他之所以伤害菊花,也是出于她侮辱过自己……联想到安心第一次叫“爸爸”是对着电话里的韦冰在叫,安亦静就觉得这孩子是天底下心计最深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傻,相反,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呢。想到这里,再看儿子满是泪痕的脸庞时,安亦静觉得儿子比先前漂亮可爱多了。

11

安亦静实在不明白菊花为什么会在背后那样议论她。她感到心里难受,便想约韦冰聊一聊。学校已经放了暑假,树木葱郁的校园人迹稀少,像一座岑寂的寺庙。韦冰的家里则像是一座冰库。安亦静直到进了房间才蓦然觉得现在已经是炎夏了,而她自己在家里竟然还没有开过一次空调。她想,自己不仅思维迟钝,而且肉体也迟钝了许多,连对季节的变化也缺乏必要的反应了。以前她怕热又怕冷,后来她非常怕热,现在可好,无论冷还是热她都感觉不到,活像一具行动的僵尸。她对突然涌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当韦冰打开房门请她进去时,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抱紧自己的双臂。“你是不是觉得房间太冷了,我去把空调温度调高点。”韦冰说着,扶住她的肩膀坐进沙发里。她说,“不必了,很快我就会适应的。”

与上次见面相比,两人外表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韦冰又老了许多,当然,对于一位年届四十的男人来讲,这种老主要体现在精神上的萎靡,和肉体的困顿方面。安亦静注意到韦冰刮得光亮发青的下巴上有一道并不明显的血迹,头发是向后梳理的,还打了少许的发胶,多年以前她就注意到他在落发,头顶日见稀疏,现在更趋明显。他穿了件绛紫色的硬领衬衣,领带是暗色条纹的,西裤挺刮,举手投足之间处处都显示出一个成功男士的气度,但又掩饰不住疲倦和漫不经心。

“最近很忙吧?”她喝了口茶,无话找话地说道,但说过之后便怪自己真是愚蠢,学校都放假了,他怎么会很忙呢?

“没有,”韦冰笑了笑,打了个哈欠,“不忙,就是提不起精神来,不像你,你看,你多么容光焕发啊。”他望着她,实际上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精神状态并不太好,虽然安亦静出门前曾刻意打扮过自己,但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是服饰能够打扮出来的么?他见过前段时间她在排练场上的风采,在聚光灯下她是那样的迷人,而眼前的她尽管仍旧不失优雅,但总的来看却是憔悴的。

“哪里,我都四十好几岁的女人了,即便还保存着那么一丁点儿所谓的容光,又能焕发到哪里去呢?”安亦静叹气道,“有时,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活到头了,前段时间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

“瞎说。”韦冰责怪道,“你千万别这么想。你要知道,你自己原本就是个美人儿。”

安亦静垂下头,她多么想听一听韦冰对她的真实评价啊,哪怕是言不由衷的赞美,她也乐意听下去,如同多年以前他写给她的那些情书。

“在我心目中,你是无可替代的女人。是你让我变成了一个男人,也是你让我有了为人之父的感受。当年,小矾第一次叫我‘爸爸’时,你猜,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觉得我终于成人了。真的,一个没有当过父亲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这种感受的,那是一种真正的成就感,因为你变成了一个造物者,而在此之前你总是被造者。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人类是不会灭绝的,那种创造后代的意识既是一种原始的冲动,又是一种对未来的强烈占有欲……喔,对不起,我越扯越远了。”韦冰一口气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看着安亦静说道,“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安亦静抬起头,目光里有火苗摇曳。“继续说,你没有扯远,倒是越来越近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人生一世,倘若你成不了造物者,那么便是在虚度年华。当父亲是这样,当官又何尝不是如此?你看我现在身居院长职位,想建一座楼就可以建一座楼,凭影响力改变着一所大学的未来。当然了,在两者之间,我更乐意成为一位父亲……”

“你现在还来得及呀,”安亦静笑着问道,“小米呢,你们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结婚啊。”

韦冰皱眉道,“你仍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造物者并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造物的,否则他便成了动物。”

“我确实没有听明白你的话,但我是真心希望你幸福。”

“平儿,”韦冰动情地喊了她一声,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你听我说……”

安亦静将手从韦冰手心里轻轻抽出来,“别这样,”她说,“我们都不年轻了,起码我再也经受不起任何打击了。请你谅解。”刚才还在她眼睛里面摇曳的火苗变得暗淡了,熄灭了,她能感觉到是一缕从内心深渊里刮来的风将火苗扑灭的。

韦冰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我来找你,是想……”安亦静本来想谈谈菊花的,但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于是改变话题道,“我们的演出你来看吗?”

“当然要去。”

“问题是,巩固非要我跟他们下乡去不可,但安心怎么办?谁来管呢?”

“放在我这儿嘛,反正也没几天时间。”

“这样不好吧。我们总在麻烦你,实在是过意不去。要是没有发生那件事,菊花还在的话……嗨,都是安心造的孽!”安亦静歉意地说道,“说实话,我们虽然分开了,但在我心里,你依然是从前的那个韦冰。”

“这就对了。我也从没把你们当成外人。”韦冰说,“你放心去吧。就这么定了。”

安亦静站起身准备告辞,但还是忍不住走到小矾的房门前,“我可以进去看看吗?”说着便闪进了那间屋里。韦冰跟了进来,从后面拦腰抱住安亦静。她挣扎了几下,便偎依在了他的怀抱中……

12

演出那晚盛况空前。

韦冰提着一篮子鲜艳的玫瑰等候在演员更衣室的门口。这几天通过与安亦静的交谈和相处,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大学时代。这当然不是人们常说的“青春焕发”,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爱激荡在心房里。现在他相信爱是没有年龄之分的,年轻人的爱与老年人的爱只有仪式的差别,而没有本质的不同,何况他们都正值壮年,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告诉自己这并非重新开始,而是继往开来,因为他们的感情原本就没有中断过。韦冰心里一直藏着那么一个愿望,他想对她说:等她演出归来,他们立即结婚!她会答应么?

在车上,韦冰从后测镜里打量着身边这位尚未卸妆的女人,心中升起了无限的爱意,似乎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在一辆车上奔驰,真正改变的是路况,而非他们。安亦静曾经在路况不好的地方下了车,现在她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里。而其他那些人不过是一些顺路搭上的过客,包括小米。

“你在想什么?”她嫣然笑道。

“想我们。”

“我们?”

“对,我们。”

她不再吭声。她已经了解了他的心思。但她还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与他一路走到底。难道他有把握吗?她怀疑。

韦冰已经有几年没有进来过这套老房子里了,所以当他顺着没有灯泡的狭窄楼梯摸索着上楼时,险些摔跤。“你瞧,你已经生疏了。”安亦静惹趣着,牵着韦冰上了楼。屋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还是那样?”“好些了,但还是缺乏自觉性。所以,我担心你管不住他。”“咳,他不过是个孩子,我好歹也是个大学校长吧,怎么可能呢?”安亦静边和韦冰聊着,边在包里找钥匙,好半天也没有找到,只得用力拍打防盗门,但里面毫无反应。也许我这里有一把钥匙可以试试,韦冰说着,便找到匙孔把手里一把钥匙插了进去。门开了。安亦静问,“你怎么搞的?”韦冰笑了笑,扬了扬手里钥匙串,道,“我不是说过吗,我们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结束过。这就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你这把锁也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开。”他嬉皮笑脸地捏了捏她的臀部。她扭转身子将他推开,朝房里喊道:

“安心,你出来!”

虽说韦冰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当他看见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孩子时,仍然不免吓了一跳。“你好,安心!”他伸出手去握他的手,但被他甩开了。

安亦静说,“这是你韦叔叔啊,你怎么忘了?快叫韦叔叔!”

“韦叔叔。”安心咕哝了一句便要离开。

“你坐下,妈妈有话要交代。”安亦静说,“过两天妈妈要去外地几天,你呢,就由韦叔叔来照顾。要听叔叔的话,不准胡闹。听见了吗?”

安心翻了他们俩人一眼,说道,“我不要人照顾。我自己照顾自己。”

“不行。”安亦静说,“你一个在家,不饿死才怪呢。像你这样天天打游戏机,即使不饿死,也会双目失明的。去,把游戏机关掉,咱们去吃夜宵,好吗?”

“我要吃肯德基。”

13

几天以后,知青慰问团离开武汉开赴知青点。浩荡的声势不亚于当初他们下乡时的阵容。沿街两旁站满了列队欢送的群众,也惊动了某些市领导。三辆中巴车头戴红花载着慰问团的成员,紧随其后的是两辆满载慰问品的卡车。电视台也派出了转播车准备作跟踪报道,还有不少随行的记者闻风而动。这几天本市各大媒体都不吝版面报道了这次活动。巩固成了炙手可热的新闻人物,他的照片天天抢占着报纸的头条。其次是安亦静,有关她的一些文字和图片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许多人还依稀记得三年前的那场官司,他们从照片中辨认出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杀人者的母亲。唉,世事无常,命运多舛,我们最好装聋作哑吧。但也有好事者借机挑起了一场关于知青问题的大讨论。讨论很快转为针锋相对的两大阵营。一方在质问:作为文革主体之一的知青这一群体为什么会对过去的时代津津乐道,他们究竟是受害者还是害人者,他们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忏悔的意识?而另一方则援引当年的那句语录,“我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以此表明个体的人格缺陷是历史造成的,而非个人能够左右的,因此,知青只能作为受害者在中国现代历史上留下浓抹重彩的一笔……论争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有关部门不得不邀请一些著名的教授专家出面说话,但马上就有人指责,在文革与知青的问题上,越是有学问的所谓的知识分子越是应该作自我检讨,因为正是他们的懦弱助长了文革嚣张的气焰,从本质上讲,他们应被列入帮凶的行列……总之,当知青慰问团迎着盛夏的烈日和旷野里的热风奔赴郊外时,留给他们身后这座城市的是无休无止的尘嚣和一张张变幻莫测的嘴脸。

韦冰坐在空调房间里静静地读着报纸,他的姿态是游移的,一会儿站在这方,一会儿觉得那方更有道理。他感到自己属于一个孤立的群体,既没有赶上知青那一波,又与更年轻的这一代有别。他搜肠索肚想为自己定位,但想来想去他在记忆里只找到了“红小兵”这个名称指代词。是的,他的童年只是一个“红小兵”的童年,往上去是“红卫兵”,往下去是“红领巾”。具体来讲,他的上面是安亦静。他的下面是小米。在安亦静与小米之间他更倾向于谁呢?韦冰询问着自己,猜测着在同一时段里,她和她正在忙碌着什么。

他拨通了小米的电话。嗳,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在忙什么呐?

想你呗,她咯咯地笑道,这些天我总是忍不住要想你一会儿,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猜想你在干什么呢。

那真是太巧了,他说,我们在干同一件事情。

什么意思嘛?

你来吧。

好的,我黄昏时分到。

放下电话后,韦冰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让小米在这种时候过来,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过于愧疚,他决定给安亦静打了电话,拿起话筒才想到无法与她取得联系,巩固留给他的手机号码放在办公室里了。他叹了口气,拿起报纸罩住脸,躺在沙发上打了个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