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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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她没花多久就把整个收拾停当,这才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端起韦冰给她泡的一杯清茶,抿了几口,说道,“我还是从前的那个安亦静,我没变。如果说我现在有了什么变化,是因为环境变了。韦冰,你是不是看走眼了?”

韦冰有些尴尬,自从接到她的电话后,他就一直在回忆着她从前的音容笑貌,后来她来了,从她穿过楼下的林荫小道、上楼的脚步声、进屋时的表情,到她拿纸巾擦眼泪的动作,以及她弯腰干活时的背影,他都在细细地品位着,他想找到眼前的这个安亦静与从前的那个安亦静究竟有什么区别,她们有区别么?他没想到她断然否决了他的看法,难道这么多的变故没有改变她?但同样的变故为什么让我变得这样萎靡焦躁了呢?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于是支吾着起身给她倒水。

“别客气呀,我自己来。”安亦静说着,轻车熟路地走到沙发背后从饮水机里加水。

“韦冰,每个女人都是敏感的动物,”她说,“依我看,你得重新把这房间布置一下了,不然,小米是会有想法的。”

韦冰更觉得尴尬了,好象被人看穿了什么似的,脸也躁热起来。

“不光是小米,即便是换了别的女人也是一样,谁受得了这屋子里的陈腐的气息呢?”

“什么气息?”

“你说什么气息!”

韦冰抬头环顾了一遍自己的家,他并不觉得什么地方陈旧。

“等再过一段时间后,我来把小矾接到汉口去住……”

“不要,”韦冰说,“小矾是我的女儿,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我的女儿,这里就是她的家。”

“唉!”她叹息道,“你这个人呐,让我怎么说你呢?”

房间里随后陷入了一大段的沉默,只有墙壁上的那只石英钟发出来回的“滴答”声。安亦静忽然想起了以前公公家里的那只石英钟,据说,分针和秒针都给拔去了,因为老人害怕时光流逝的声音。

“哪只钟还在吗?”安亦静问道,“如果还在的话,留给我做个纪念吧。”

“在,”韦冰说,“你要那个破玩意儿干什么?”

她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韦冰想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问道:“安心呢?我们坐了这么久,我竟然把这孩子给忘了,你看看我这记性。你没带他来是不是又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了?”

“我倒没忘,是不想提起他,这个畜生!”安亦静一想起儿子就来气,她说,“他怎么会孤独呢,有狗陪他呢!”

关于安心在菊花家所干的缺德事韦冰已经知道了,他没有想到这孩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那天,菊花回来后哭得像什么似的,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韦冰不知道说了多少安慰她的话,才让菊花勉强稳定了情绪。他许诺给菊花找一个好婆家,保证她这辈子生活无忧。话虽这样说,但他真有保证让一个人终生幸福的把握吗?难道他当初不是向安亦静做过同样的许诺吗?一个人的幸福是别人能够带给他(她)的么?在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倘若他当初不出那么个馊主意的话,安心也许就不会变得这么野这么坏。当然,话要说回来,一个人变坏难道都是环境造成的吗?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既然安心的生父是那样一个东西,这小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呢?这话只能在他心里对自己讲,说出去了安亦静肯定会伤心的。

“有时,我真想一到把他杀了!”安亦静冷冷地说道。

韦冰打了个寒战,他知道她这样说并非言不由衷,一个做母亲的女人费尽心血抚养出来的却是一只狗崽子,她能不心寒么?

“也许他长大些就会变好的,”韦冰安慰道,“还是尽快送他上学吧,在学校那种集体环境里,安心是不敢胡乱来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安亦静说,“问题在于哪个学校愿意收他呢?”

韦冰说,“你先别着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吧。”

安亦静看了眼挂钟,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韦冰欲言又止,眼看安亦静走到了门口,才起身追上去,垂着眼皮嗫嚅道,“能留下么?”

安亦静叹了口气,抚摩了一下男人的脸颊,说道,“打起精神来,你可是大学校长啊,怎么可以听任和放纵自己萎靡呢。对了,最后我还是那句话,尽快结婚吧,小米是个不错的女孩,我有一种直觉,她对你的感情是认真的。”说完,她果断地拧开门把手,快步走下楼梯。她在黑暗深处接连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已经是秋天,满院桂花芬芳扑鼻。安亦静没有沿路返回,而是抄小道拐进了桂花园中,她绕着树丛走了一大圈,才从侧门走出来,来到霓虹灯闪烁的街市上。

8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破镜重圆?难道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完全失去了弥合的可能性么?为什么一个人活着非要将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后才肯向命运认输呢?难道我们这代人所遭受的磨难还不够么?想想吧,就像我经常挂在嘴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人呐,应当经常忆苦思甜……”巩固叨叨絮絮地向安亦静灌输着他自己对生活的见解,在他看来,安亦静与韦冰的婚姻尽管已经破裂,但通过努力重新弥合的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既然已经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就没有理由不继续生活下去。在婚姻的问题上,巩固现在完全是个宿命论者,他甚至认为所有的反抗都是无意义的。他本人的婚姻状况就是如此,据说,他妻子很早就有了外遇,作为补偿,他也四处采花引蝶,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维持平衡”。但家庭毕竟是他们共同的巢穴,在外面玩累了,家仍然是最好的去处。年轻时,巩固也与妻子闹过,闹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谁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后来两人都想通了,都学会了睁只眼闭只眼的生活。“我觉得我们现在挺好的,”巩固说,“当然,如果夫妻恩爱,就再好不过了。但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强求,如果有美,就一定有美中不足。你说呢?”

安亦静不说,她只是一个劲地笑。她喜欢和巩固这样性格开朗的人相处,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虽然觉得没有什么深度,但你会感到轻松,不像和韦冰在一起,精神高度紧张,总是感觉累。在巩固胡言乱语的时候,她时不时地笑着,她认为巩固属于另外一类男人,你很难对这样的男人产生爱之类的情感,但你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胡说八道。

巩固和韦冰认识还是在韦冰创办飞达公司时,那时他被招聘进公司任销售部经理,他是从造纸厂停薪留职出来发展的,想自己单干,但本钱不够,因此便利用飞达公司的雄厚资本发展了一些关系户,也积累了许多经验。后来有了本钱后就出来了,从承接复印和打字业务开始,慢慢发展到了今天的这个规模。巩固曾经公开对安亦静讲,他认为作为韦冰的同龄人,他自己生活得要比韦冰幸福,他说,院长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如果没有快乐作为基石,即便是当国家主席也不会让人羡慕的。他说,韦冰的起点看上去虽然比我高,但到头来他并不见得活得比我滋润。

安亦静却认为这样的比较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他们两人之间并不具备多少可比性,一个经商,一个从证,一个随和,一个严谨,一个以快乐作为生活的最高原则,而另一个把生活的最高原则定为受人尊重,他们有什么可比性呢?但是男人们就是这样,非要在比较中确立自我的存在价值,这或许是他们与女性之间的差异之一。这么想的时候,她不禁听见了自己的几声心跳:我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在替韦冰辩护呢?难道我还在内心里为他保留了一个不受侵犯的位置?算了吧,她对自己说,我何必自作多情啊。

安亦静很后悔今晚来参加这个活动。在电话中巩固只是说邀请她出门散散心,哪知道来到这里一看有这么多的人聚在一起,整个酒楼的一楼大厅人头攒动。“全部是我们的人!”巩固把她引进门,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眉飞色舞地说道,“你瞧,全部是我们的人!”他再次重复道。安亦静不明白“我们的人”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脑子里,“我们”并不存在,也许以前存在过,但现在她只有“我”。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我是一个好女孩的母亲,但这个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上。现在,我是一个坏男孩的母亲。我……都是“我”,而非“我们”。她顿时觉得自己闯进了一个蜂窝里,耳边尽是令人头昏脑胀的嗡嗡声。她再次抱紧自己,警惕地打量着四周,随时准备夺门而逃。这时,一只工蜂模样的家伙凑近了她,开始滔滔不绝地灌输着生活的道理。

她盯着巩固,问道,“你们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呢?”

巩固回答道,“聚会啊。你瞧,整个大厅全是我们的人!”

“应该是你们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你看,这里的人都是我们的同龄人,而且,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大家都有共同经历……”

正说着,又一只工蜂飞了过来,在巩固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他站起来,轻轻对她说了声“抱歉,我去去就来!”然后,便飞到大厅中央的一座木台子上。

安亦静喝了一口桌边的饮料,味道很怪,有些苦,又有点儿甜,准确地说,应该是舌尖感觉到的是一丝甜味,但在喉咙那里却是苦的。什么东西?她摇了摇玻璃杯,混沌的橙黄色在杯中荡漾。她怀着好奇的心理又喝了一口。这次,她几乎只感觉到了苦涩。她一仰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微闭着眼睛,巴咂着嘴唇细细品味着。无数种植物和水果呼啸着掠过她的脑际,但没有一种与刚刚饮下现在已经沉淀于胸腔的那种滋味吻合。她看了看别人面前的玻璃杯,全都是一样的货色。这时,身着红色旗袍的服务小姐提着一只壶过来,将她的空杯子斟满。她问道,“小姐,请告诉我这是什么饮料?”小姐嫣然一笑,道,“如果您都不知道,我就更不晓得了。反正不是市面上可以见到的。好喝吗?”她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随后又喝了一大口。这次,她没有直接咽下,而是让饮料在口腔里停留了几分钟。邻座的一位女士突然够过身来,问道:“你不是知青吗?这是葛根啊,加了些红砂糖什么的,难道你尝不出来?”

葛根?安亦静经人一提醒,果然如梦初醒,千真万确,是葛根!过去的岁月就这样被这种沉埋在记忆深处的植物重新唤醒了。她想起有一阵子她几乎每天都要喝好多这样的水,因为脑膜炎盛行,赤脚医生挑着木桶挨家挨户地送这种水,谁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预防脑膜炎,但喝了总比不喝强吧。所以,作为药水的葛根不知被她喝过多少。而现在,她却尝不出了。安亦静暗道一声“惭愧!”,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邻座的那位女士还想说什么,这时台子上发出一阵扩音器的尖啸,大家都把脸转向那边。巩固手持麦克风,清了清嗓子,朗声讲道: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晚上好!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目的是为了缅怀和追忆我们生命中共同经历过的那段日子。有人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有人说那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岁月,还有人说那是应该诅咒的岁月……无论您持什么样的态度,但有一点我想是共同的,那就是,这段日子是我们每个人青春的遗址所在地。我不想说青春无悔,但我要说青春无价。屈指算来,在座的朋友都已人到中年,回首往事,痛苦和欢乐仍然历历在目。今年刚好正值知青下乡三十周年,举办一次这样的活动一直是我的一个夙愿。我想,任何一个知青骨子里都藏着一个愿望,一个回去看看的愿望。因此,我在此发出邀请,凡是想实现这个愿望的人请伸出你的手来,让我们像当年那样,手牵手唱着歌去瞻仰我们青春的遗址!”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巩固再次清了清喉咙,道,“下面,我想用一支歌把诸位带回到过去的那段岁月。”

音响里滚过一段熟悉的旋律,歌声在大厅里飘荡:

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

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

啊!

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漫长,

生活的脚步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

所有的嘴巴都闭合一致和着旋律唱了起来。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谁在哭呢?安亦静像其他人一样寻声望去,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她涨红着脸迷惑地望着周围的人群。突然,她隐约听到自己的胸腔里传来一阵哭泣声。她赶紧跳闪到一边,好象马上要与自己拉开距离似的。幸好,啜泣声出现在了大厅的各个角落里,也就是说,除了安亦静内心深处有个人在哭泣外,许多人(当然绝大多数是女性)都在哭。安亦静怀疑自己刚才的听觉出了问题,她再度坐了下来,谛听着体内的声响。的确,那里面有一个人在啜泣。她闭上眼睛,鄙夷地打量着蜷缩在她体内那个哭泣的女人,那是一个年轻的肩膀消瘦的少女,此刻,她正抱着双膝坐在一间黑黢黢的屋子里,像无助的羔羊一般,随着风中的烛光摇曳……她满怀怜悯之情靠近了她,泪水淌过面颊,滴落进面前的玻璃杯里……

巩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对面的座位里,轻握着她的手,说道,“回去吧。”

是啊,是该回去了。安亦静站起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