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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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1

从前的某一天,一个名叫“安平”的小女孩因为害怕黑暗,半夜爬到了父母的双人床上,她五岁了,身体瘦小,蜷在父母之间形同一个热水袋子。她嗅着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绵绵不绝的体味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在梦中,她恍惚听见了父母的吵架声,滞重而浑浊,父亲似乎在咬牙切齿,喉管里滚过一阵咕咕咚咚的声息。小女孩在他们的撕打声中睁开眼睛,果然看见父亲压在母亲身上,母亲在极力反抗,一次次想努力掀开父亲的身体,但却怎么也无法得逞。于是,小女孩吓得哭了起来……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她便失去了与父母同床共枕的机会,他们让她一个人睡在另一间小房子里,独自在黑暗中缓慢地发育。但她后来成长为一位少女后,那一幕还常常浮现在脑际,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父亲为什么要欺负母亲呢?为什么被欺负后的母亲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兴高采烈了呢?她不明白。知道后来她遭到了一个名叫“马甲”的臭男人的几次袭击后,才慢慢醒悟过来,尤其是在最后那次,在那个男人的反复冲撞之下,她一边朝黑暗中吐唾沫口水,一边想到了那天晚上她看见的母亲,被父亲压在身体下面,反抗,挣扎,反而用手臂抱紧了压迫者……想到这里,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些力气,开始使劲地掀着身上的那个男人,结果使自己也差点就陷入了肉体的淤泥中。

在小矾刚刚来到世上的那段日子里,她经常担心自己会将幼年时期所经历的那一幕遗传给了女儿,每次在与韦冰做那事的时候,她开始都有顾虑,但肉体就如同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一驶进平坦的大道上就难以操控了,而且,她发现,你越是顾虑重重,就越是有一种冒险的快感和乐趣。她觉得肉体是上帝出给人类的最大一道难题,除非死亡,没有什么样的答案能够解决一个人内心的困惑。小矾去世后,她曾一度觉得自己悟出了肉体的秘密,就像一个找到了迷宫图纸的人误以为可以轻松地出入于迷宫之内,结果在里面转来转去,还是失去了防卫,找不到出口的位置。

是的,她经常研究镜子里面的自己,观察一个精神的人是怎样被肉体的人迷惑和操控的。结论是,磕磕绊绊的肉体总能将精神践踏和挤压得支离破碎。

他明白她的困惑么?

她在黑暗中掂量丈夫和儿子的压力,两个男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压迫着她,一个压在她的心尖上,另一个覆盖了她的全体。她听见自己在呻吟。

等丈夫回到他先前的位置后,她也没有觉得轻松。如今,过去的那一幕像一张黑白记录片从头放到尾。她反复倒带,留意母亲脸上的每一丝表情,痛苦着的甜蜜,甜蜜着的痛苦。她恍惚看见母亲雪白的身体像一盏游荡的纱灯,在屋子里的墙壁上投下了若干影影幢幢的神秘的碎影。

她想,一定是母亲回来了。于是,她放松自己,让身体彻底地松弛下来,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内心世界的大门。

12

第二封匿名信是韦冰第二天早上上班时收到的,除了地址变动外,其余的全都一样。约会地址改在了阅马场红楼前的孙中山雕像旁。时间仍然是“即日”,署名依旧是“卖帽人”。

韦冰奇怪自己这次收到信后的心情,没有愤怒,没有疑虑。他很平静。我为什么这么平静呢?他反复问自己,最后他认为自己已经成熟了,也就是说达到了父亲所要求他的处世不惊的做人标准。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他从容不迫地处理日常事务,参加学术会议,打电话给图书馆长,询问那里能否给安亦静安排一个上班的座位。馆长回答没有问题。他说了声谢谢,然后去见院长,把安亦静要求工作的事向院长做了通报。早该如此啊,院长说,你夫人年纪还轻,成天呆在家里干什么?他说是的。

十点钟。他看了看表,继续埋头工作。

下班以后,韦冰多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等满楼的脚步声全都消失,他叹了一口气,将那封信抖落在桌前分析,他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他熟悉自己每个政敌的字迹,但这封信显然不出自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之手。这家伙会是谁呢?为了摆脱烦恼,他决定给小米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电话很快就通了。

“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小米咯咯地笑道。

他说,“没事儿,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那你听音乐好了,”她嗔怪道。

他说她就他的音乐,并问她最近有时间回武汉吗?

“时间倒是有的,只是没有目的。”她说。

他说,“春天到了。”

“是啊,”她说,“春天到了。”

放下电话后,他的心情果然有了好转,于是步履轻快地回家。一路上他看见迎春、野菊和蒲公英,看见绿色的枝蔓和嫩绿的树叶,蝴蝶悬浮在草尖上,蜻蜓在它自己的阴影上面飞。正走着,听见身后有人在叫“韦院长!”,回头看见是那位历史系主任。

“是您呀,胡教授。”他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厌恶。

“您现在才下班啊,”胡教授皮笑肉不笑,说道,“还是您好,回家就有饭吃,不像我,回去还要自己动手做饭呢。”

他知道姓胡的夫人在一家大型超市当部门经理,家里有个儿子去年毕业于本校,想留校工作,没能遂愿,因为那孩子成绩平平一无所长,据说现在待业在家复习,准备今年考研。“你儿子复习得怎么样了?”他无话找话道。

“他?”胡教授说,“二十大几的人了,还靠老子养活,连饭也做不熟,有什么用!”

他没有接话,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胡教授紧跟了几步,说道,“要不,我们找个餐馆去喝两杯?我请客。”

他连忙说,“算了。下次吧,我请您。”

他们在路口道了别,胡教授怏怏地去了路边的菜市。韦冰闻到不知从哪家窗口飘出来的香味,想到自己好久没有吃上一顿象样的饭菜了,再看看胡教授笨拙的背影,不禁觉得家里有女人真好。

回到家,他果然看见桌子上摆满了鱼肉。保姆在沙发边喂孩子。听见门响,儿子回过头来,咧起满是饭粒的嘴巴朝他傻笑。

“你安阿姨呢?”他在儿子的脸蛋上捏了一把,问道,“怎么还不来吃饭啊,我饿了。”

保姆朝里面努努嘴,示意女主人在卧室。他去盥洗间洗手,高声叫唤老婆的名字,里面却没有一点儿声息。“她还在睡吗?”

保姆摇摇头,表情怪怪的。

“怎么了?”韦冰推开房门,看见妻子在默默地哭。

13

她是在上午洗衣服时从韦冰的裤子口袋里发现那封信的。她逐字逐句地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随后就陷入了由痛苦、绝望和猜忌交织而成的一张大网里。她的痛苦由来已久,她的绝望翻来覆去,她的猜忌漫无目标。她关上卧室的房门,从此刻开始一点一滴地收集着过往岁月里的人与事,在回忆中,时光时而透明敞亮,时而幽暗迷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何时、在哪里逐渐偏离了正常的航行轨道,以至于一次次触礁,碰得头破血流,好不容易摆正了航线,却被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浪头打懵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她责怪老天爷不公正,父母缺少呵护,丈夫不理解,周边的环境太恶劣……她把能够怪罪的统统都怪罪了一遍,最后才自我检讨。

我究竟干了什么,让老天爷这样惩罚呢?

过去的我——

那个被玷污的少女名叫安平,十九岁,被人压在大队部广播室铺满《人民日报》的八仙桌上,确切的说,先是在八仙桌上,后来转移到了地上。他撕她的衣服,先是用手,后来是剪刀。他进入了她,先是疼,后来没有知觉。她做处女时衣着整洁,害怕暴露太多,常常嫌夏天的衣服不够厚,冬天的裤头不够紧,皮带是母亲的遗物,也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她从早到晚地束着它,能感觉到母亲在冥冥之中对她的庇护;做女人时,她已经更名为安亦静了,二十五六,老大不小,对于爱情,她起先持保留态度,后来全无保留。她衣着随意,爱穿裙子,一年四季只有厚薄之分,颜色嘛,不是白,便是黑。衣柜里存放着成打的内裤,但她更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她要他,起先是一天数次,后来是一天一回,再往后便日渐稀疏起来。当她做了母亲,就慢慢遗忘了从前的痛苦经历,遗忘的过程是痛苦的,先是自发的,后来是自觉。然而,旧痛刚刚遗忘,又添了新伤……

现在的我——

躲在镜子里顾影自怜的女人。以泪洗面的女人。苍白的脸,憔悴的心,长长的乌发掩饰不住遍体的伤痕。她的身材仍然姣好,走在街上仍然回吸引大量的苍蝇或蜜蜂。人们赞美她的体态和容颜,却忽视了她内心中的苦楚和脸上密布的愁云。三十六岁,她不可能再受到从前那样热情洋溢的情书,却被一封匿名信折磨得死去活来。她读过大学,并以优秀的成绩留校任教,但面对这封简单的匿名信,她却满头雾水,摸不着一点头绪。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智力和眼睛,从抽屉里摸出放大镜辨认陌生的字迹,她想看清楚躲藏在字迹后面的那张阴险的嘴脸,结果眼花缭乱,人影在闪烁,个个都是丑恶。一会儿她认定写信的人是在诬告,一会儿又觉得事情也许并不这么简单,因为记忆中的确有一段空白,在两个小矾之间,她使劲地寻找自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于是,她开始做各种假设:假设真如信中所言,一个陌生的男人曾一度闯入过我的生活,在这段空白里面胡涂乱抹过,我怎么会一点感觉也没有呢?假设这个人我认识,为什么韦冰没有早点察觉出来?假设他是个陌生人,他怎么知道我不会反抗?假设我反抗过,为什么我身上没有留下反抗的痕迹呢?假设根本就没有这样一回事,写信的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冲着我还是冲着我丈夫?假设这仅仅是个恶作剧,韦冰上次干吗要发那么大的火?假设确有其事,韦冰后来为什么又要与我言归于好……

镜子里的女人头痛欲裂!

将来的我——

“我还有将来么?”她自言自语道。

14

韦冰笑着从口袋掏出刚刚收到的第二封匿名信。

安亦静哭着,看了,继续哭。

“你去了吗?”

“我没理会。”

“干吗不去核实一下呢,也许真有其事……”

“你在激将我。我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想让我发怒,出丑,被耻笑。”

“那你为什么不发怒?”

“我发过了,怒火已熄,再没有什么能重新点燃它。”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怀疑么?”

“当然有。但不是现在。以前有,今后嘛,也许也会有。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现在不是时候。”

“那么,我们呢?”

“什么?你们?你们怎么了?”

“喔?”

“我父亲说过,一个人不能活得太自私。”

“但是,你不认为你现在的这种做法是自私的么?”

“什么意思?”

“你得还我清白。明白吗?”

“你清白吗?你,我看,只有你自己能够还自己清白。”

“你是我丈夫。而且,信也是写给你的。”

“我再说一遍,现在不是时候。”

她吃惊地望着他。他的冷漠。他的冷酷。他让她不寒而栗。

“吃饭吧。我饿了。”他走了出去。保姆在哄孩子睡觉。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饭桌边狼吞虎咽。他吃得“吧唧吧唧”响,似乎舒服之极。

然而,她可以断定,他吃得并不香。一切都是在装摸作样。

15

在此后的半个多月里,每过两天上班时总有一封信塞在韦冰的办公室门缝下面。他嘱咐过秘书,今后再看见有直接写给他本人的信件,秘书室的人不要擅自拆阅,由他亲自处理好了。这样就保证了此事不受外界的干扰。起初他还拆过两三封,后来索性懒得去理会它们了,反正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区别只在于约会的地址发生了变化。我倒要看看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他拿定主意,要和这个躲藏在暗处的乌龟王八较量一番,看谁更能沉得住气。在韦冰看来,这样的较量是极有趣的,敌人躲在暗处,而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他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只要他能够把这场较量的范围牢牢控制在他们两人之间,他就不怕对方暗箭伤人。他小心地观察着身边的人与事,校园里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引起了他足够的警惕。他相信,只要能够维持现状平安地度过眼前的几十天,他就有了稳操胜券的把握。到那时,他顺利地登上了正院长的宝座,然后再腾出精力来对付这条疯狗……他有周密的计划,也有一张详细的工作日程表。随着春意渐浓,他几乎可以嗅出硝烟散尽之后从天边吹过来的和煦的暖风。

这天黄昏,韦冰因为处理一件公务回家晚了,事实上这些天来他经常是早出晚归的,他要求自己将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来,只用百分之一的精力去应付匿名信的问题。虽然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难。他的表现有目共睹。据说,连胡教授也在背后称赞韦院长工作热情高能力强,比他本人更适合当正院长呢。这话是老院长与韦冰聊天时有意提到的,意在表明他对候选人的态度。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不免又怀念起父亲来。如果父亲健在,通过他在省委的老关系,这事必定是十拿九稳的了。然而,现在只能靠他自己去努力。他一不怕累,二不怕苦,三不怕,嘿,我怕什么呀,我什么也不怕!当然,话虽如此,韦冰的心里还是有所顾虑的。

电话铃声响的时候,他正在清理桌面,准备回家了。

“喂?”他拿起话筒。

“韦院长吧?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下班呀?”声音是陌生的,阴阳怪气的。

“你是谁?”

“我是你的老朋友啊,你怎么起不起来了?”

“哦?”

“怎么?你没看今天早上的那封信吗?要不要我明天早上在你们全院散发散发?”

韦冰知道对方是谁了,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快镇静下来,问道:

“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在信上都说明了的,你照信上的意思办吧。”末了,对方还用蹩脚的英语说了一声:“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