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四卷:李信与红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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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从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李自成一直留驻洛阳未动。洛阳的各色人等,无不在打听和猜测李闯王本人和他的大军动静。

到了二月初五日早饭后,洛阳居民纷纷传言,说闯王的人马从初三日起就包围了汝州城,四面猛攻。人们到这时恍然明白,闯王要攻破汝州,打通从洛阳往许昌、南阳和汝南的“绾毂”要道,以便离开洛阳往东南去。到了中午,洛阳军民得到了最新消息:汝州城已经在初四日攻破。

午后不久,张鼐遵照闯王指示,传谕洛阳的穷苦百姓,可以随便到福王宫中和各处王店中拿取东西。这些地方,虽然金银财宝和粮食都已抄空,但是粗细家具和各种有用的、值钱的东西还是很多。敲锣传谕之后,人们蜂拥而去,像赶庙会一般。因为宫中东西太多,一个下午搬运不完;第二天天明以后,又叫百姓继续搬运。到了中午,张鼐下令将王府宫城四门把守,不许百姓再进,然后派兵在宫中几处放火。霎时烈焰腾腾,大火燃烧起来。

李自成看见福王宫中浓烟冲天,同牛金星和宋献策站在周公庙院中看了一阵,点头笑着说:“好,好。”然后他们出了庙门,一边谈着话一边往李岩的公馆走去。亲兵们都牵着战马,跟在后边。

这时候,李岩正在公馆中同李侔小声谈话。李侔是奉紧急命令率领豫东起义将士于昨天深夜赶到的,人马暂住望城岗,今天上午来周公庙谒见闯王,被留下吃午饭,一吃过午饭就来看他的哥哥,马上还要回望城岗,准备黄昏后将人马开赴白马寺,同刘芳亮的人马驻扎一起。他们谈话的地方是李岩的临时书房,陈设淡雅。墙上挂着李岩自己写的一副正红蜡笺洒金对联: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对联纸是从福王府抄来的,而李岩的书法是既端庄又潇洒,雄健中带有流利。红娘子被高夫人请去说话,尚未回来。当李岩简单地谈了上月二十八日重要会议的内容以及后来闯王决定舍洛阳去奔袭开封的计策以后,李侔望着墙上的对联沉默片刻,然后回过头来,带着惘然的神气说:

“这,这据宛、洛以控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是一个根本大计。不然,万一将来受挫,便要退无所据。哥为何不在闯王面前力争?”

李岩微微苦笑一下,说:“闯王目前无意经营一个立足地,尤不愿在宛、洛费力经营,而多数将领又念念不忘他们的陕西故乡。我们是河南人,话就不好多说了。”

李侔问:“你没有跟军师谈谈,请他劝说闯王?”

“谈啦。可惜献策也心中犹豫,不肯认真劝说。”

李侔沉吟说:“既然献策如此,其中必有一番道理。”

李岩说:“献策看出来跟随闯王多年的老将士乡土之念甚重,所以他起初还认为我的建议可行,随后就犹豫不言了。另外,闯王认为,宛、洛农村残破特甚,倘若据守此地,在两三年内不惟大军粮秣无法供应,而且救荒救死不暇,也没有余力去安辑流亡,恢复农桑。加上战事频繁,敌争我夺,屡进屡退,百姓不得安居。如此情况……”

李侔不觉插言:“水、旱等天灾也要估计在内。”

“是。遇上天灾,百姓又得死亡流离。闯王认为,在目前据守宛、洛为根本,不很合算。”

李侔轻轻点头说:“有道理。”

李岩接着说:“闯王认为不如东出豫东、豫中,准备打几次大战,早定中原大局。等有了一个稍稍安定的局面,然后着手重整地方,设官理民,奖励垦种,恢复农桑。闯王多从当前军事局面着眼,这想法也有道理。我所怕的是倘不早图深根固本之策,日后倘若受挫,退无可据,奈何?”

李侔默然想了一阵,忽然露出笑容,说:“在你入狱之前不久,有一天下雨无事,你忽然将我叫到书房,问我是不是细读了《后汉书.荀彧传》。我说我只读了一遍,尚未读熟。你问我荀彧对曹操最重要的献策是什么?我一时无从回答。你指出一段文字叫我闲时细读,等我背熟了再同你讨论。此刻我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啦。”

李岩说:“当日兄弟在一起读书讨论之乐,不可再得!德齐,我自从入狱以后,心中事多,这件事我已经忘了。是哪一段文字叫你背熟,还要同你讨论?”

“荀彧谏曹操说:‘昔高祖保关中,光武据河内,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进可以胜敌,退足以坚守,故虽有困败,而终济大业。将军……’”

李岩笑着说:“算啦,算啦,不用往下背啦。对呀,这段书,不正是我今日的用心么?”

李侔说:“我正是要谈你的用心。世上事,往往有经有权,不能死看一面。在如何既守经,又从权,也就是通权达变方面,我们不如献策,哥不如我与新嫂子。你读书多,学问大,有时反而被书本框住了。你力劝闯王建立个立足之地,也就是荀彧所说的深根固本。这是根本大计,不可忽视的道理,所以谓之经。至于在何时何地建立一个立足地,则是可以变的,所以谓之权。倘若长此下去,闯王不图深根固本之策,那是不行的,也许会悔之莫及。但闯王此时无意经营宛、洛,倒是从实际着眼,有利于大军纵横中原,进退自由。我们论事,难免不有书生之见,把局势的风云变化看得太简单了。”

李岩心中恍然,高兴地说:“德齐,你说得很是!自从起义以来,你的思路开阔,大不同于往日,真当刮目相看!”

李侔笑着说:“我细心思忖,闯王颇多过人之处,到洛阳的一些行事,也是证明。过此一时,他必会选定一个地方建为根本。”

李岩点头说:“是的,是的。闯王确实有许多非凡之处,为当今群雄所望尘莫及。如上月二十日晚上部队正要攻进洛阳时,他忽然下令:破城之后,对现任大小文武官吏,除继续率众顽抗者外,一律不加杀害。此举颇为出人意表。”

李侔说:“是的。我们在得胜寨老营的将领们听到此事,也都觉得意外,认为闯王未免过于宽大。”

李岩笑了起来,说:“那天刚吃毕晚饭,闯王忽然想起来如何处置洛阳城内现任文武官吏的事,来不及同大家商量,立刻派人飞马到城下传令。传令亲兵出发以后,闯王才向我们讲明道理。他说:第一,十多年来,朝廷、官府、乡绅大户,无不辱骂他是流寇,是杀人魔王,百姓中也多有信以为真的。破洛阳,举国瞩目,偏偏对现任大小文武官吏一个不杀,使人们知道他到底是怎样行事。第二,进了洛阳尽可能不杀明朝的现任官吏,对下一步去攻取大小城池颇有好处。目前要想办法使明朝文武官吏无守土之心,至于以后是否仍旧这样办,那倒不一定。第三,不杀明朝现任大小文武官吏,只杀福王和吕维祺,更证明这二人罪大恶极。尤其是吕维祺这个人,平素披着一张理学名儒的假皮,在全国读书人眼里很有声望。现在只杀他,不杀别的官吏,好叫人们用心想一想其中道理。”

李侔叫着说:“妙!妙!我竟没有想到闯王的思虑是如此周密,用意如此之深!”

李岩点点头,又心思沉重地说:“今后,我们必须处处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因为闯王推诚相待,十分礼遇,就忘记了我们是被逼造反,无处存身,才来投闯王帐下。”

李侔对哥哥的严重表情和口气很为诧异,忙问:“最近出了什么事儿?难道有人说我们不是忠心耿耿地保闯王打江山么?”

“没有人这么说,可是我也有太疏忽大意的地方。幸而闯王豁达大度,可能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倘若在大业告就时候,只此一事,说不定就会惹出一场大祸。我已经狠狠责备了子英等几个办理赈济事项的人,也责备了我自己。幸而献策是我们的好朋友,及时暗暗地提醒了我。要不然,继续下去,实在可怕!”

“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儿,竟然如此可怕?”

李岩摇摇头,后悔地叹了一声,说:“闯王命我照料洛阳赈济饥民的事,后来又将新安和偃师两个县城放赈的事也交给我管。我本来应该小心翼翼地把这件事情做好,使河洛百姓更加歌颂闯王的活命之恩,可是我偏偏疏忽大意!如今虽然闯王礼遇如常,但是否心中全无芥蒂,不得而知。我们追随闯王日浅,过蒙倚信,未尝有涓埃之报。第一次畀我以赈济百姓重任,而我就不能小心从事,铸成大错。尽管是事出无心,但自古为人臣者倘不善于自处,断没有好的下场!”

李侔越发吃惊,问:“哥,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事我新嫂子知道么?”

“暂时没有告她知道。事情是这样,如今不论是洛阳、新安、偃师,到处百姓因为见我放赈,都说李公子是他们的救命恩人。有些人竟然说李公子就是李闯王,李闯王就是李公子。听献策告我说,这说法传得很远,已经不限于河洛一带。”

“闯王听到了么?”

“献策说,有人告诉闯王,闯王哈哈大笑,毫无愠色。但是虽然闯王十分豁达大度……”

李侔截着说:“这情形确实可怕。尽管闯王不去计较,别人也会……”

忽然一个亲兵跑进来,禀报说闯王驾到。李岩兄弟忽地站起,赶快向外迎去。

李岩兄弟将闯王和牛、宋迎进上房,也就是李岩和红娘子居住的正厅。献茶一毕,闯王对李岩说:

“今天听说,李仙风和陈永福在上月中旬,知道洛阳吃紧,托故到豫北‘剿贼’,不敢来救洛阳。现在洛阳已破,他们不得已率领几千人马于两天前到了温县,按兵不动。倘若他们再往西来,到了孟县,我们就立刻起程。如若他们停在温县不动,我们也要动身,不失时机。按军师的意见,初九日是出征的黄道吉日。我想,步兵在初八日下午就先起程,咱们同骑兵到初九日四更起程。倘若咱们奇袭成功,这一拳就会打得崇祯再也直不起腰来。”

李岩说:“此系闯王妙计,出敌意料之外。看来李仙风尚在梦中,所以才敢逗留河北。”

闯王笑着说:“多亏献策叫我先攻破汝州,使敌人更加以为我们必是去许昌、汝南一带,或由汝州而去叶县、南阳。李仙风如今不仅如在梦中,也确实进退两难。他既要做一个前来洛阳的样子以敷衍朝廷,又不敢过河前来;他既担心省城空虚,却又不能分身回救。我看,他的脑袋咱们不用去砍,不久就会给崇祯砍掉。”

牛金星接着说:“还有王绍禹这个身负警备洛阳之责的总兵官,我们虽不杀他,只向他追赃出钱,可是崇祯就不会饶他,按律非杀他不可。”

闯王的心情愉快,带着牛、宋和李岩上马往白马寺去。那里集结了两万多骑兵和步兵,准备好后天一早出发,奔袭开封。但是关于闯王的这一决定,如今还严守机密,只有牛、宋、李岩和闯王左右的亲信将领知道。李侔在闯王等往白马寺去后,也怀着沉重的心情往望城岗去了。

到初八日上午,在洛阳招收的二十万新兵,由袁宗第和李过率领,已经陆续开往伏牛山中训练。高一功是在三天以前就赶回得胜寨了。

原来闯王决定将洛阳完全放弃,但是由于一方面城中的饥民和曾替义军做事的人们不赞成,害怕官军来到会横遭屠戮,另一方面部分义军将士也不赞成平白无故地放弃洛阳,所以闯王就委派邵时昌为总理洛阳留守事务官,简称总理,留给他五百新兵和一些粮饷,允许他自己在洛阳招兵守城,也可以自己委派洛阳知县和其他文武官员。这个办法是昨天商议好的,但夜间得到李仙风和陈永福率领四千官军到了孟县的消息,邵时昌害怕起来,恳求闯王给他留两千精兵下来,并把李双喜留在洛阳。宋献策刚才就是去知府衙门(现在是邵时昌的总理衙门)解决这个问题。他自己心中也不完全赞成李自成这一决定,但是他明白闯王既然没有据守河洛或宛、洛的思想,洛阳势在必抛。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他只顺着闯王的意思说话,并不替邵时昌方面着想。他回到行辕后,闯王忙问:

“你同邵时昌谈的结果如何?”

献策笑一笑,说:“妥了。他同意不再要兵要将,替闯王守住洛阳。”

自成问:“他怎么会如此容易就同意了?”

献策说:“我对他说,李仙风和陈永福一听说闯王大军撤离洛阳,必然要星夜奔救开封,决不会从孟津渡河来洛阳。即令万一他来到洛阳城下,只要城中能坚守一二日,他也得赶快离开,断不会不救开封,滞留在洛阳城下。我这么一说,他就安心了。”

闯王点头,会心地笑了一下。

因为高夫人午饭后要回得胜寨,闯王抽空来到内宅。高夫人不等他坐下,笑着问:

“我刚才听说,满城谣传,上月杀了福王之后,你下令将福王的肉同花园中梅花鹿的肉混在一起蒸了蒸,同将士们一起吃酒,名叫福禄酒筵。你听说了么?”

闯王也笑起来,坐下去说:“前几天就有这种谣言,如今哄传得更是有鼻子有眼睛了。”

高夫人说:“杀福王的时候不是人山人海地观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