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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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看见尚炯和刘体纯奉闯王之命专诚前来,并且知道将有一位大将在中途相迎,而闯王本人也将在老营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开一个疙瘩,决定潜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虽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但目前天下大乱,多这一层关系,只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尝不好。

隔了一天,刘体纯先动身离开西安。又过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个五更,悄悄地骑驴出发,当天晚上在一个离蓝田五里的村庄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们穿过县城,在蓝田东门外打尖,换了脚驴,向蓝关进发。山势愈来愈高,终南山的主峰在右首耸立云外,积雪尚未融化。牛金星观看山景,不由默诵起韩愈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他想到,韩愈虽因谏迎佛骨事被贬往潮州,但毕竟还是朝廷命官,后来又被皇帝召回,与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韩昌黎继道统,著文章,“文起八代之衰,道继天下之溺”,生前名满天下,死后名垂千古,与他自己半生默默无闻,将与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在北京过除夕时,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写过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觉地轻轻喟叹一声,念出来其中一联:

一事无成惊逝水,

半生有梦化飞烟!

他正在烦恼,突然有一个青年农民带着一个少年,牵着两头毛驴儿,背着猎弓,腰里别着砍柴的利斧,从路边笑着迎上来,向尚炯拱手说:

“先生,我们在这里等候好久啦。我侄儿给狼咬坏了一只胳膊,请你务必费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问:“不远吧?我们急着往商州去,远了可不成。”

“不远,不远。你看,那个山凹里就是,不到四里。”

尚炯露出想拒绝又不好拒绝的神气,望着金星问:“怎么办?咱们只好去一趟?”

金星心里想,这个庄稼人怎么会知道医生要打这里经过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跷!回答说: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们开了脚钱,换上农民牵来的毛驴儿,转上一条小路,望着一个雾沉沉的山村走去。刚离开大路不远,尚炯一看前后没有别人,向青年农民笑着问:

“王天喜,这里的路径你可很熟?”

“我就是这儿长大的孩子,天天在这些山谷里砍柴,打猎,怎么会不熟?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一步!”

“他是刘捷轩将军的亲兵,”尚炯对客人说,“这一位小将名叫罗虎,是孩儿兵的一个头目。别看他年纪小,打仗时简直是一员猛将!”

罗虎说:“尚先生,双喜哥就在前边等着。你看,就在那几棵松树下边。”

尚炯和金星顺着罗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几个打猎的农民站在不远的松树下边,正在向这边张望。

牛金星打快毛驴,相离还有十来丈远,赶快跳下驴背,趋前同双喜相见,拱手说:

“劳驾远迎,实不敢当。不胜惶愧之至!”

双喜不习惯同生人应酬,更不习惯说客套话,有点腼腆地说:“先生远来,太辛苦啦。俺父帅同几位将军都在前边村里恭候,转过这个山脚就到。”

“啊?闯王来了?”金星大为吃惊地问,没想到闯王会迎接这么远,竟然来到了官府驻有重兵的蓝关附近。

尚炯也觉意外,心中大喜,笑着说:“我不是对老兄说过,闯王极其思贤若渴么?”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又走了五六里路,转过一个山脚,他们看见一里外的松林中有很多战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员青年将领骑马奔了过来,直到相离很近,金星才认出他就是刘体纯,已经丝毫不像个商人了。刘体纯告诉客人说,闯王和几位大将就在前边恭候。牛金星虽然平日自许为“王佐之才”,这时却不由得有点心慌。又走不远,地上的人都忽然站了起来。李自成穿着蓝色山丝绸旧箭衣,戴着旧毡帽,走在前边,背后紧随着几员大将和少数亲兵。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驴子,向前迎去。

相距十来丈远,闯王和几位大将就满脸堆笑,连连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来,一面还礼一面踉跄前趋。双方走到一起之后,自成非常热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说:“蒙先生不弃,远道光临。可惜弟等不便远迎,务乞鉴谅!”

金星连忙说:“哪里!哪里!诸位将军如此远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内感愧!”

李自成把刘宗敏、田见秀和李过向客人介绍,互道仰慕,说了几句寒暄的话。自成又说:

“野地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还是上马走吧。”

李双喜向松林边一招手,立刻有人牵过来一匹战马。闯王为着牛金星是个文人,给他预备的是一匹北口骟马,他让骟马走在他的乌龙驹前边,几位大将的战马紧紧跟随。他们的前后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将校和亲兵。牛金星很爱骑马,但是像这样的威风却是平生第一次。雄伟的高山和奇峰,澎湃的松涛和马蹄声,样样激动着他的心。他在心中说:

“大丈夫岂可老死蓬蒿!”

三更时候,这一支人马已走了两百多里,来到了闯王的老营。留守的袁宗第等都在寨外迎接。用过夜饭,闯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布置的书房兼客房,比较干净。几位大将各自回营,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困乏,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以后,听到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他又闭着眼矇眬一阵。他想,大概闯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床,所以小院中不准有声音打扰。

他在床上回想着昨天一天的经历。李自成给他的印象极深。尽管还没有机会深谈,但是仅凭表面观察,凭他们在路上的随便谈话,他已经对自成深为敬佩,觉得尚炯的称颂并无一句过分。其次,他从刘宗敏身上看见了一种慓悍豪迈的英雄气概,从李过身上看见了一种刚毅、谦逊和深沉的风度,从田见秀身上看见的是浑厚、纯朴和善良。青年将领中给他印象较深的是刘体纯、双喜和张鼐。他认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谓“风云人物”,集合在闯王左右。

另外给他印象极深的是闯王的部队。他看出来他们纪律严明,精神饱满,上下融洽。他见过的官兵很多,哪有像这样的部队呢?没有!

牛金星穿好衣服下床。听见屋里有响动,一个亲兵踮着脚走进来,恭敬地笑着问:“先生,怎么不再睡了?闯王吩咐过,不让院里有声音惊动你,好让你多睡一阵,解解乏。”

“我已经睡好啦。昨天闯王也很累,他一时还不会起床吧?”

亲兵笑着说:“他?他天不明就骑马出寨去啦。”

“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床,出寨去看操练。”亲兵向门外的太阳影子望一眼,又说,“如今该收操回来啦。”

牛金星听说闯王照样天不明就出寨观操,又是惊异,又是敬佩,同时对自己的饱睡迟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脸,站在书桌边翻一翻自成所写的大字和他所读的书。这些书整齐地摆成一堆,有《四书集注》、《孙子十家注》,还有一部《通鉴纲目》。另外有一部残破的《三国演义》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来一本《孙子十家注》,看见里边有不少圈点,还有夹批和眉批。这些批注都很别致,全是从亲身经历而得的悟解,有的较长,有的却只有几个字,甚至只有两个字:“要紧!”牛金星随便翻到一页,看见眉批道:“十年来义军驰驱半中国,使官军防不胜防,追又不可追,就是这个道理。”旁边又批道:“骑兵十分重要。倘日后每一精兵有三匹马,则更可风来电往。”后边又批道:“崇祯八年春长驱东进,所向无阻,即是‘冲其虚’。”金星再看所批的孙子原句,原来是这样两句:“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为自成的批注暗暗叫好。他正在随便翻阅,闯王回来了。

早饭后,李自成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牛金星看见农民军同百姓在一起种地,关系融洽,深为感动,不由得想起来《三国志》所写诸葛亮在渭南屯垦的情形。许多年来他所看见的官兵只会奸掳烧杀,破坏生产,从来没有过这种景象。他偷偷地打量着闯王的同小兵一样的粗布服装、带着谦逊微笑的面孔,在心中问道:“目今四海分崩,万姓涂炭,能拨乱反正,拯斯民于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们继续一边散步,一边闲谈。自成同他谈的大都是关于本地农民的疾苦,而且谈起来就像谈家常一样,十分清楚。他提起官兵的暴行很生气,但也不掩饰农民军的破坏行为。他感慨地说:

“在十三家弟兄中,虽说咱们高闯王的队伍比较守纪律些,可是说实在的,在前几年也有许多人不知道爱护百姓。直到如今,咱们的队伍也还常有扰害百姓的。奸淫,放火,随便杀人的事情并非没有,只是比前几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说:“我看贵军如今与百姓同耕,赈济饥困,实在是仁义之师。将军的话太过谦了。”

闯王笑一笑,说:“牛先生乍到这里,实际情形还不清楚。住久了,五脏六腑里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见牛金星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接着说:

“如今咱们的队伍都打散了,你看见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些人,大都是老八队剩下来的一点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较听话,也比较规矩些,但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像咱们这样的部队,要做到秋毫无犯真不易。须要下狠心治军,有时还得狠心杀人。”自成一面说一面想着鸿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装做看将士开荒,赶快避开了客人的眼睛。

转过一个土丘,他们看见田见秀正打着赤膊同将士们一起开荒。同田见秀谈了一阵,自成带着客人往回走。因为牛金星很称赞田见秀,自成笑着问:

“崇祯初年,你可听说过点灯子这个名字?”

“是的,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时在延安府一带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点灯子、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一班人。”

“点灯子原是个教书先生,本名陈长庚。白天在破庙里教学生读书,晚上坐在小油灯下边抄书,批书。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绅。这个劣绅说他夜间编写兵书,准备造反,要衙门里派人来抓他。逼得陈长庚走投无路,当真造起反来。他因为自己是从点灯抄书上惹的祸,所以起事后就替自己起这个绰号叫点灯子。这个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学问,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来点灯子的绰号有这么一段故事!”

“玉峰就是他的学生。论亲戚,他还是玉峰的拐弯姑父。点灯子起事后很懂得惜老怜贫,与士卒同甘苦,这一套都给玉峰学来啦。”说到这里,自成笑了起来。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这么一员大将。停一停,他又说:“玉峰不大处罚弟兄们,连疾言厉色也少有,可是在咱们老八队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

牛金星好奇地问:“田将军是怎么起义的?”

“说起来话长,简短捷说吧。玉峰是绥德人,家里原有几亩地,父兄都是老实农民,一年到头苦扒苦做,小日子还对付得下去。后来村里的恶霸讹去了他家的地,还叫他们打输了官司,把父亲活活气死。玉峰原是个走树下怕树叶儿打头的人,到了这时,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他的老师点灯子,入了伙。点灯子一死,他就到了我这里。”

“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说差不多的人都是逼上梁山的。要是能够活下去,谁肯跟着别人造反?既落个贼名,又得提着头过日子,肚里没有一缸苦水的人下不了这个狠心。”

自成又随便谈了几个将领被逼起义的小故事,不知不觉就回到老营。在书房坐下以后,亲兵头目李强走到自成身边,小声对他说王吉元前来求见。自成问:

“他的伤已经好了么?”

“伤还没有全好,不过他说他心里难过,非见你一面不可。”

自成走出二门,看见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眼眶里含着泪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见他这个情形,闯王心中一动,不等他开口,就用温和的口气说:

“王吉元,我本来想等你伤好以后,给你拿点路费,叫你回谷城张帅那里去,可是后来又想着路上官军盘查很严,你一个人走路很不安全,还是让你留下。你既然伤还没有完全好,好生养伤吧。没有零钱用,我叫李强下午给你拿一点。”

王吉元扑通跪下去,抽咽说:“我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边!我以后倘若再做出对不起闯王的事,叫我天诛地灭!”

“不要赌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就不会再上别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儿了。起来,快回去休息吧。”

“闯王,你既然还要我,我的伤不要紧,你让我还回蓝田高将爷那里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说:“不用回蓝田。王长顺他们一群人贩运粮食少一个管账的。你识字,去替他们经管银钱账项去。他们如今有十来队粮食贩子,还做贩卖骡马生意,经常有几千银子活动,在账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闯王!你千万莫叫我经手银钱。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经手银钱了!”王吉元流着眼泪说。

闯王笑一笑,说:“你在银钱上犯过大错,只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经管银钱的事。我相信你会管好账,不会再有差错。”

不让王吉元再说话,李自成转身就走,匆匆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会儿,医生尚炯和几位大将陆续来到。随即在上房摆上筵席,为金星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