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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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回到老营之后,李自成不管全老营将士如何为胜利欢喜若狂,他自己却因义军和百姓义勇伤亡了一千多人,官军的包围形势并未打破,所以仍有一大堆难题压在心上,一直在冷静考虑。晚饭后,他向总管询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同刘宗敏商量了今后的防御部署和如何处置宋家寨的俘虏。因为身体虚弱,又很疲劳,不到三更就就寝了。

次日,天色未明,李自成对高夫人交代几句话,便走出老营,等候亲兵们备好战马。晨星寥落,乌鸦在树上啼叫。平日,这时已经有大队人马出寨去校场操练,而老营门外的空场上也有不少人在练功。今天却冷清清的,只有几个人。他派人将老营总管和中军叫来,问道: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练功?”中军回答说:“大家因大战才过去,都想歇息几日,所以没有出来练功。”“校场里也停止操练了?”总管说:“也停止操练了。”“这是谁当的家,叫大家歇息几天,蒙头睡懒觉?”“……”任继荣不敢做声,低下头等候挨训。

“是谁下的命令?”闯王又问,脸色更为严峻。

吴汝义吞吞吐吐说:“谁也没下命令,只是大家疲劳了几天,因见官军已经给杀得大败,不觉松了劲,不约而同地都想歇息几天。”“哼,好个‘松了劲’!一切事都坏在‘松了劲’这三个字上!战事已经过去两天啦,大家还没有休息够么?难道还不该开始操练?难道这次打个大胜仗就从此天下太平,可以高枕无忧么?不要忘记,如今天下还不是咱们的,官军还在四面围困着咱们!即使有朝一日得了天下,我们也不能睡懒觉。卧薪尝胆,兢兢业业,能创业,也能守成;一旦松了劲,什么事都要弄坏。本来是补之管练兵,他病了两个月,我把老营练兵的事交给你俩代管一时,没想到你们竟放任大家早晨睡懒觉,不操练,坏了我的规矩!”在闯王训斥总管和中军当儿,高夫人和刘宗敏的亲兵们已经走出老营来练功。看见闯王为操练事在训斥他们两人,大家吓得不敢吭气,各自找地方练去。刘宗敏同闯王一样是个爱起早的人,这时也从院中走出,立在闯王背后,听了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说道:

“闯王,你不是要往二虎那里去?你走吧,这件事交我来管。”闯王回头瞅一眼刘宗敏,又望望备好马匹的一群亲兵,继续对任继荣和吴汝义说:

“我们看一个人,看一个人家,别的不用看,就看有没有兴家立业的气象。有,就是有出息;没,就是没出息。打江山,守江山,也是这一个道理。上下不振作,没有兢兢业业的劲儿,纵然看来是几百年的一统天下,也会亡国。上下一心,日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发愤图强,又常想着如何为百姓兴利除弊,纵然力量小,颠沛流离,也不可轻视。自古豪杰起事,哪一个不是由小到大,由弱变强?汉高祖起事时才只有几百人,比咱们今天差得远哩!”李自成也想到大家的疲劳和大战后诸事纷乱,责任不全在老营总管和中军身上,所以没有太动火,说完这些话就同亲兵们上马走了。

李白成走了以后,刘宗敏回头瞪着眼睛狠狠地把总管和中军看看,吓得他们的心头怦怦跳。他们深知总哨刘爷的脾气与闯王不同,至少会对他们痛骂一顿。但是出他们意外,宗敏好像体谅他们的辛苦和事情太多,只把脚一顿,吩咐说:

“传我的令:从明日起,该到校场操练的操练,该在寨中练功的练功,倘再同今天这样,不管是头目或是弟兄,一律重责。有人敢睡懒觉,连你俩也脱不了于系!”

刚走出寨门不远,忽有骑着战马的一条大汉在身后紧紧追来,大叫一声:“闯王!”自成回头一看是郝摇旗,勒住乌龙驹,神色严峻地将他打量一眼,说:

“我叫你暂时住在老营,听候处分,你急的什么?”

摇旗说:“闯王!我犯了军律,失了智亭山,是砍头,是留下我替你立功报效,求你赶快发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营,不杀不放。你知道我郝摇旗喜欢痛快。你要决定杀我,今日就杀,要重重地打我一顿,也求你快打;要是你还想用我,那你早点对我说一声。不管怎么着,都请你快点发落!”

闯王想了一下,说:“好吧,你先回老营去,一二日内我派人找你。”随即策马下山。

到了马兰峪,刘体纯正在吃早饭,听说闯王来到,立刻丢下碗筷,奔出寨门迎接。自成拉着体纯的手,说:“你们以少胜多,杀得很好,很好。”随着体纯走进寨内,向将士们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饭。

饭后,刘体纯带着闯王在寨外察看过几个设防的险要地方,说道:

“闯王,有一件事,我本来打算今天上午亲自去老营向你禀报……”

“什么事儿?”

体纯用手指一指:“闯王,你看。”

顺着体纯指的方向,闯王看见一个山窝里密密的尽是树木,树梢上有几缕轻烟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闯王感到奇怪,问道:

“是什么人在那里?”

“他们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无奈,有的家人受了官军和乡勇残害,气愤不过,昨天陆续跑来,恳求我收容他们入伙。我说商洛山中粮草欠缺,不能收容他们。他们苦苦哀求,赌死不肯回去。我没有办法,把他们安置在那个树林里,答应今日上午亲自去老营请示,再做决定。”

“走,带我去瞧瞧!”

藏在树林中的老百姓看见刘体纯来到林边,大家蜂拥而出。体纯笑着说:

“闯王亲自来啦,你们向他恳求吧。”

闯王眼中含着笑说:“大家有什么话快对我说。”

一个带着腰刀和弓箭、瘦骨嶙峋的高个儿青年说:

“闯王爷!我们都是来投你的,请你收下我们。从今以后,我们死心塌地跟随你。你指到哪里,我们杀到哪里,倘有三心二意,天诛地灭!”

“造反是提着头过日子的事儿,你们为什么要来随我?”

“回闯王爷,我们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黄檗汁儿,血一把泪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无路,才拼着命趁夜间逃出官军和乡勇的手,前来投你。要不是官军和乡勇把守得紧,逃来的人还要多几倍哩。”

自成笑着问:“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投?是不是看我打了个大胜仗才来投我?”

高个儿青年说:“不瞒闯王爷,我们有的人原来是做庄稼老实人,走树下怕黄叶打头,踩脚下跺三跺不敢吭声;有的人虽说敢造反,可是谁没个家?不到万不得已,总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军同乡勇来到商州西乡,奸掳烧杀,无恶不为。我们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败人亡,才把心一横,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投到你闯王爷大旗下边,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就是死也死个痛快。我说的全是心中话,闯王爷倘若不信,请你问问大家。”

自成已经收了笑容,转过头去问刘体纯:“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白鸣鹤。”

“学过武艺?”

“我问过他,他说他学过,只是不精。别的老百姓都说他箭法不错,也有胆量,是个打猎能手,一个人射过老虎。”

自成点点头,不再向大家问下去,对他们说:

“好吧,你们都留在我这里吧。如今强凌弱,富欺贫,官绅兵勇拧成一股劲儿残害黎民,又加上天灾连年,看来非改朝换代不会有太平日子。你们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泪冤仇,跟着我一起干吧。既然来随我,就是起义兵,可不要当成是拉杆子。家有家规,军有军规,不要嫌我的军规严。随我之后,可不要扰害百姓。你们现在举出两个人做总头领,今天就开到马兰峪,帮助重修房屋。以后驻扎何处,如何操练,如何编制,再说。”

大家立刻举出白鸣鹤做总头领,又举出一个叫做蓝应诚的小伙子做副头领。

李自成命刘体纯派专人照料这一支新弟兄。他先回到马兰峪山寨内,从那里转往射虎口。当刘体纯送他出寨时,他小声说:

“二虎,你把这儿的防御加紧布置就绪,不可耽误。三天以后,我派人来接替你。”

体纯一惊:“接替我?”

自成点头说:“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准备一下,得暂时离开军中。”

体纯更加诧异:“得离开军中?什么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后再详细告诉你。你现在先别管,也别让左右知道,赶快把这里的防御布置好就成了。”

闯王走后不久,刘宗敏正要亲自去拘押俘虏的宅子看看,一个小校进来禀报,说宋家寨派来两个人求见闯王,并有一群伙计挑了许多礼物。小校还说明这两个人的前来送礼,一则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则是想探询闯王口气,看能不能拿钱赎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声,随即问道:

“王八蛋们送来些什么礼物?”

“回总哨,我看见他们挑来的是四只肥猪,八只肥羊,四坛子酒,一挑子绸缎布匹,还有一挑子礼物是两只箱子,大概是装的金银和贵重东西。”

“你带他们到一个院子里歇歇。告他们说,闯王出去啦,叫他们老实等候,不许随便走动。你再找总管回来,同这两个来人谈谈,问清来意。”

刘宗敏本来可以自己传见来人,用不着等候闯王,但他想先杀几个人,痛打几个人,然后再接见。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来步出老营。在大门外,他只用眼角扫了一下来人。宋家寨的人震于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脾气暴躁,看见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抬头。宗敏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背着手昂然而过,只听一阵刷刷的脚步声,走往附近一个大的院落。

捉获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几百,都用麻绳捆绑着,分开锁在各屋中,十分拥挤。刘宗敏走进大门,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带出来。不过片刻,地主和乡勇全部带出,以宋文富为首,齐排儿跪在他面前。他冷冷一笑,说:

“啊,咱们今天是第二次见面,已经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们光临敝寨,我没有好生接待,这两三天事太忙,也没有来看你们,务请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无人色,不敢抬头,浑身打战。刘宗敏又冷笑一声,骂道:

“我操你娘,你们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钱有势,人老几辈儿骑在百姓头上,做梦也不会想到竟有今天!”

他又吩咐把捉来的官军不论是官是兵全带出来,也在他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几个当官的跪在最前面。刘宗敏向跪在前边的人们问:

“你们这些千总老爷,把总老爷,还有什么官官儿,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扬威,如今你们的威风到哪儿去了?”

千总知道他是刘宗敏,磕头说:“两国兴兵,各为其主,恳请刘爷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家为民。从今往后,我们决不再与义军为敌,不为朝廷做事。”

“你说什么?想求我高抬贵手?你们这些做军官的,见老百姓奸淫掳掠,杀良冒功,捉到义军没有活的,何曾高抬过你们的贵手?有来有往,才算公平。”他向亲兵们一摆下颌,“送这些军官老爷回老家去,一个不留!”

亲兵们把十几个大小军官从地上拖起来,推出大门,一齐斩首。刘宗敏又望着那些当兵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