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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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芳亮不好再说什么,上马走了。李自成回到上房。刘宗敏向他问道:

“明远又说了什么?”

“他别的没说什么,就是担心摇旗未必肯听他指挥。”

“扯淡!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只要闯王有令,谁敢不听指挥?好吧,既然他俩平日面和心不和,怕临时闹别扭坏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战吧,看谁敢不齐心!”

闯王忍不住笑起来,说:“明远不敢在你面前露出那个话,正是怕你发了茅草火性子,要带病亲自督战。果然给他看准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挥,说:“大敌当前,咱们兵力有限,偏他们两个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你我都不去,这个仗怎么取胜?”

“你现在不用着急。明天摇旗来见我,倘若他对明远做主将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决定谁去不迟。”

高夫人说:“我对摇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补之、明远这些人规规矩矩,要他们往东他们决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摇旗离开商洛山那件事说,虽然他今年过了端阳又回来了,可是我心中总觉不好。别人都能够留在你身边吃苦,熬过那几个月,他为什么不能?这一点就不如一功他们!”

自成说:“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对摇旗这号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只觉得咱们几个亲近的人是金不换,别人全是生锈的铁。”

宗敏接着说:“这话也对。纵然是生锈的铁,百炼也成钢。对朋友嘛,不要只说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说自己是旱孤桩。”

高夫人听他们两人这么说,就不再说别的了。宗敏站起来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怀中那封紧要书信掏出来同宗敏商量,但又想着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怕他会动肝火,犹豫一下,决定暂且瞒住他。刘宗敏临上马时,对闯王说:

“眼下幸好是石门谷还没有出娄子,使我对北边这一头还勉强放心。听吴汝义说,王吉元今夜要来老营。我本想等等他,可是两个太阳穴痛得很,我只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这一路!”

闯王说:“你快回铁匠营安心睡觉,不要劳复。我等着王吉元,大概他马上会来到了。”

当刘宗敏对李闯王提到石门谷时,石门谷山寨中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

高夫人回到老营时,悄悄地问过中军,得知那一封书子是从李友那里送来的,情况严重。看见自成一直瞒着宗敏和芳亮,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来,她迎着他问:

“李友来的书子说杆子们要鼓噪,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成把脚一跺,骂道:“这群王八蛋,指望他们在北路堵挡官军,没想到贼性不改,扰害百姓,坏我闯王名声,还打算挟众鼓噪!我很不放心,那个挟众鼓噪的坐山虎说不定是受了官军勾引,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腾起来。”

高夫人劝道:“在这样紧要时候,你千万要忍耐,设法把乱子平息下去。如今咱们人马有限,已经是面前起了火,万不能让背后再冒烟。万一激出变乱,咱们就没法全力对付官军,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立住脚啦。”

闯王虽然气愤,但是也认为暂时只能用安抚办法把大事化为小事,渡过目前难关。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转向一个亲兵说:“请中军快来!”

李自成坐在灯下写了封信,打个哈欠,抬起头来,看见吴汝义已站在旁边,随即站起来说:

“子宜,你立刻动身,越快越好,赶到李友那里。务须在明天早饭以前赶到。”

“是,一定赶到。”

“如今黑虎星没有回来,那一千多杆子弟兄,情形有点不稳,也不守纪律,不断骚扰百姓,近几天,打家劫舍和奸淫妇女的事儿连着出了几宗。昨天夜里李友得到百姓禀报,知道有几个人正在一个村庄里强奸民女,带着弟兄们去赶他们走,不想他们竟然同李友动起手来,当场给李友杀死了两个,又捉到三个,都重责一顿鞭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杆子中群情汹汹,扬言要找李友报仇。你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了岔子!”

“闯王,我到了那里怎么办?”

“李友的脾气太暴躁,叫他立刻滚回来,免得激出变故。你留在那里……”

吴汝义一惊:“我……”

“你只要能够在五天以内同杆子们相安无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下来与你无干。”

“要是他们不听约束,仍旧抢劫奸淫呢?”

“我给窦开远和黄三耀写了一封书子,你带去亲自交给他们。”自成把书子交给汝义,接着说:“我在书子上嘱咐他们想法约束部队,以剿兵安民为宗旨,不可扰害百姓。我还告诉他们目前局势紧急,商州和武关的官军一二日内就将大举进犯,蓝田的官军也有从峣关进犯消息,嘱他们务必齐心齐力,杀败官军。至于昨夜的事,等杀败官军之后,我一定亲自前去,查明实情,秉公处理。”

“听说窦开远是个老好人,黄三耀自己手下没有几个人,威望也不高,近来又染病在床。黑虎星托付他俩率领众家杆子,可是众家杆子并不真正服从他们。万一他二人弹压不了……”

闯王挥手说:“你去吧。万一下边鼓噪,他俩弹压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军,你火速回来禀报,我另想办法。窦开远这个人深明道理,黄三耀也很有血性,只能靠他们安抚众人。那个诨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原来不是坏人,起小就吃苦受折磨,几个月前才拉杆子的。看李友的书子上说,他跟着坐山虎一道鼓噪,纵部下抢劫奸淫。你去石门谷,要想办法单独见他,晓之以大义,劝他回头。他手下的人多,只要将他拉过来,坐山虎就无能为力了。你快走吧。稍迟一二日,官军进入石门谷,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闯王,王吉元已经来了,有要紧情况禀报。”

“叫他进来!”

吴汝义走到院里,向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营,吩咐四个亲兵赶快备马。

王吉元由李强带着,走进上房。闯王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道:

“宋家寨有什么新动静?”

王吉元回答说:“回闯王,听说今天上午丁巡抚又派了那位姓刘的官员来到宋家寨,密谈很久。中午宋寨主设宴款待。这个官员后半晌才回城去。据说是丁巡抚说的,只要宋文富助官军进攻老营,就保举他实授商州守备之职,挂参将衔。他龟孙贪此前程不赖,又不离开家乡,就满口答应啦。他自己手下的乡勇多病,又不愿官军进寨,打算明天从商州城边两个山寨中各借三百名乡勇。另外,他杂种巴不得我上他的钓钩,今天黄昏以后,重新对我许愿,下了大的赌注。”

高夫人笑着问:“又许的什么愿?”

王吉元说:“我先不说杂种们许什么愿,先说说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按照夫人你的计策,把马二拴叫到僻静处,对他说:‘二拴,如今风声十分吃紧,由你家三婶儿来回传话太绕弯儿,多耽误事!再说,如今不是平常时候,我放她随便来往,倘若老营知道,起了疑心,我脖子上可只有一个脑袋,你三婶儿的脑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传我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么话由你传递,这样就直截了当,不会误事,也不会漏风。守关口的和路上巡逻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们决不会泄露出去。你只管把狗心放在驴肚里,大胆来往。宋家寨有什么动静,你得老实告我说,不许把我蒙在鼓里。你要是隐瞒不报或者所报不实,兄弟,休怪我对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纵然你自己能逃脱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娘和老婆别想逃脱我的手。给,二两银子,拿去花吧。’该死的,高高兴兴往宋家寨去了。黄昏时他回到射虎口,除带回宋文富对我许的愿,还把宋家寨中的新动静告诉了我。”

闯王哈哈大笑,说:“俗话说打鬼就鬼,你们倒是很会用鬼。”

吉元接着说:“马二拴说,只要我肯率领手下人马投诚,引乡勇前来袭破老营,就给我三千两银子,还保荐我做个游击将军。倘若能捉拿住你们二位,官加三级,赏银加倍。”

闯王点点头,说:“看起来,他这一宝是押在你身上啦。你答应了么?”

“我还没有答应。我说这事太大,让我再同几个亲信商量商量。我还说,我虽然原是八大王那边的人,可是自从去年冬月间来到闯王这里,闯王待我恩重如山,人家亲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斩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饶了一命,还蒙他推心置腹,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两银子就出卖闯王,我的良心实在说不过去。马三婆的侄儿说:‘你在李闯王这儿不过是个小校,一投诚就成了将军,前程无量,荣身耀祖,还不便宜么?难道你瞧不起游击将军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我说,‘屁!这几年跟着八大王南杀北战,老子见过些大世面,也亲手宰过几个朝廷的堂堂命官。说实话,我根本不把这职衔放在小眼角。如今宋寨主自己还不是朝廷命官,却答应保举我做游击,哼,巡抚大人给的札子在哪儿?我可不愿意买后悔药吃,不愿意画饼充饥!’他听了我的话,就说他再回寨去向宋寨主回话。闯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一准差他再来,定会满口保我黑子红瓤,不惜加官加银,掏大价钱买我。我特来请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装答应?”

闯王问:“你今晚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我只带一个亲兵,装作到山口巡查,从小路来的老营。”

“如今万万不能给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间之计。倘若事不机密,你就要吃他们的大亏,咱们想将计就计也瞎了。”

“请闯王放心,我看他们并没有疑心。”

“好,既然这样,明天你就答应。你务必弄清楚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偷袭老营,共出动多少乡勇,宋文富是不是亲自前来。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诱到老营寨外,就不难把他们活捉过来。宋家寨是插在咱们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们,就能够破宋家寨,纵然破不了,也不能为害了。”

“闯王,宋文富已经死心塌地同咱们为敌,像吃了迷魂药,一心来破老营立大功,诱他到老营寨外不难。只是我那里只有二百弟兄,力量单薄……”

“你身边人手少,不用担心。到时候,老营的人马全出动,由我亲自指挥,决不会让他漏网。如今要紧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绽,不要得罪马三婆,引起她的疑心,还要千万哄住马二拴,玩得他在咱们手中陀螺转。明天你不要再来老营。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里为弟兄看病,你把话悄悄告诉他好了。”

王吉元走后,李自成又从怀里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简单的书信掏出来,凑近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想从字里行间多看出一些问题。高夫人望望他的病后虚弱的脸色,生怕他会劳复,低声说:

“已经半夜啦,你还不上床歇息么?”

闯王站起来,说:“但愿石门谷在五天以内不出大乱子,让咱们一心一意地杀退官军!”

他走到院里,挥手使李强等都去休息,独自在院里踱了一阵,闷腾腾地回到屋中就寝。他刚刚睡熟,刘体纯就从马兰峪来到老营。马跑得浑身淌汗,一片一片的湿毛贴在皮上。他不仅是奉命来接受作战机宜,也是来向闯王和高夫人面禀紧急军情。高夫人被一个值夜的女兵唤醒,慌忙来到院里,向体纯小声问了几句,感到情况紧急,就去把闯王叫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