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二卷:商洛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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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七月十七日仍然密云不雨。高夫人一早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群男女亲兵离开老营,去商州附近察看敌人动静,同时看一看义军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昨夜因同高夫人商量迎敌之策,深夜未眠,上午又去探望正在发烧的高一功,回老营后十分困倦,倒头便睡。当他睡得正酣的时候,被一阵很不寻常的争吵声惊醒了。

争吵声是从二门外边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小,隐隐约约地难以听清,另一个人却声音苍老,粗声粗气,怒不可遏。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随闯王造反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挡住老子进去见闯王?你们连胎毛还没褪,敢对老子打官腔,真是岂有此理!闪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影子!”

两个声音恳求说:“王大伯,你老莫高声嚷叫,惊醒闯王……”

“老子有紧急事,偏要叫醒闯王。你们还要挡老子的驾,休怪老子的拳头不认人。给闯王知道了,他也会用鞭子教训你们。闪开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谁在吵嚷,于是忽地坐起来,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一边趿拉着鞋子往门口走一边说:

“快进来吧,长顺。我正想找你来,你来得正好。”

王长顺已经推开那两个年轻人,打算不顾一切往里闯,猛然听见闯王的声音,看见闯王出现在堂屋门口,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但看清闯王并未生气,脸上挂着笑容,就马上放心了。他连二赶三走到堂屋门外,说道:

“闯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惊了你的驾。我可是有几句要紧话要向你禀报。”

“赶快进来坐下说话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自成转望跟在王长顺背后的两个年轻亲兵,脸色忽然变得很严峻,责备说,“我不是嘱咐过多次么?只要是咱们老八队的老人儿,不管是谁,随时来见我都行。何况长顺是跟随我十年的老弟兄,你们敢不让他进来见我?这还了得!李强在哪儿?”

王长顺赶快说:“请闯王息怒,他俩没有一点错。是咱们尚神仙来了一趟,嘱咐李强,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亲临,也不许打扰你睡这一觉。刚才他们告我说:在我来之前,明远将爷也来看你,听李强一说,人家回头就走了,不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他们没有错。要我王长顺是你的亲兵,也一样听从老神仙的话,别说不许一个人进来打扰你,连一个苍蝇也不许飞进二门。”

闯王又对亲兵们厉声说:“明远到哪里去了?快快替我请来!”

正在这时,李强走进二门,胆怯地回答说:

“明远去看望总哨刘爷,我送他到寨外。他说他看了刘爷就回来,要在老营吃过晚饭走。”

闯王把王长顺叫进堂屋,随即命亲兵们去吩咐伙房替长顺弄东西吃。王长顺赶快对李强说:

“我早饭已经吃啦,就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跑,你们快替我把马饮饮,端一碗井拔凉水给我。”他笑着加了句,“原来我就口干舌渴,刚才跟你们吵嚷几句,越发他娘的喉咙眼儿冒火。”

堂屋门后的大瓦壶里盛有甘草桔梗茶,壶口上坐着一口小黑瓦碗。闯王随手把瓦壶提来给王长顺,说:“喝这个,也是凉的。”王长顺不用小碗,双手抱起大瓦壶,探着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连续响声,茶水从两边嘴角流出,扑嗒扑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壶甘草桔梗茶喝干了才痛快地嘘口长气,放下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着说:

“有这么一壶冷茶,给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王长顺正要向闯王禀报一个重要军情,忽然从老营外传过来一阵马蹄声,随即看见中军吴汝义匆匆地走进院来。闯王说:

“长顺,你等一等,让我先听听子宜的禀报。你不要动。我同子宜谈的话不怕你听。”他转向走近来的中军问:“子宜,眉目如何?”

昨天上午,吴汝义和马世耀奉闯王命离开老营山寨,同本地起义头领牛万才、孙老幺等分头奔走,号召老百姓随闯王抵御官军。从昨天中午开始,从老营的山寨往西,往北,往南,大约二十多里以内,山路上奔着急使,村子里敲着铜锣,荒山僻岭中间到处飞送着粘有鸡毛的传单。尽管商洛山中人烟较稀,病的又多,但是不到黄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几个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随义军打过仗的,从中挑选了四百人,由孙老幺率领,连夜动身,开赴白羊店。又经过严格挑选,留下一千二百人,连同那已经开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统称为义勇营,由牛万才和孙老幺做正副头领。吴汝义和马世耀帮助牛万才将一千二百人的队伍整编好,确定了大小头目,忙了一夜。早饭以后,马世耀留在义勇营中,吴汝义奔回老营复命。

听了禀报,李自成十分满意,说:“近几天谣言很多,光吹嘘官军如何势盛,咱们如何势弱。你嘱咐牛万才们,好生把弟兄们的士气鼓得足足的,莫听谣言。咱们虽然人数少,可是占了地利,以逸待劳,上下一心,绝不会叫官军占了便宜。”

吴汝义说:“谣言确实很多。昨天不知是什么人造的谣,说你的病又重了,烧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

“你没有对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了?”

“我说了。可是谣言太盛,大家看不见你的面,总不肯信。”

“看起来我得骑马到各处走走啦。唉,你们总是不让我骑马出寨!”

“老神仙昨晚还对夫人和我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病没有完全好,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劳累。他说,大病之后,劳复了不是小事。他还说……”吴汝义没有说出口,苦笑一下。

“他还说什么?”

“他,他说,即令商洛山守不住,也要让你坐在轿子里,大家保护你突围。”

自成用力将脚一跺:“胡扯!你们就知道听子明的话!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莫听他的!你现在就去新弟兄们那里,告诉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啦。传下去我李闯王的话:莫说是郑崇俭老狗亲自来,即令是老天爷叫天塌下来,我也能率领将士们把天顶起来,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吴汝义走后,闯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长顺笑着问:

“老王,你要告诉我什么军情?”

“闯王,咱们的军心有点不稳啦,你可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军心有点儿不稳?”闯王小声问。虽然他对全军的情形相当清楚,猜到了王长顺的话头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惊疑。

“昨天我去清风垭给黑虎星的人马押运粮草,在他们那里住了一夜,听那里的弟兄们私下嘀咕,说有人得到确实音信,黑虎星不回来了。闯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将士也会拉走。在目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可不能大意!”

闯王没有马上说话,心上打了几个转,然后含着微笑问:“长顺,据你看,黑虎星会不会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来了。”

“怎见得?”

“俗话说老鸹野雀旺处飞。如今他看见咱们困在此地,有翅难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回来。”

李自成脸上挂着微笑,心中却在认真琢磨着王长顺所说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带回来的三百人,近来驻扎在老营以南三十五里的清风垭,是通往武关和龙驹寨的一个险要山口。一个半月前,黑虎星因见闯王的义军半在病中,能作战的人员太少,禀明闯王和高夫人,跑回镇安县境,号召众家杆子共约一千五百多人来投闯王,驻扎在石门谷,又名石门镇。这地方属于蓝田县境,距李自成的老营将近一百里,是抵御蓝田官军从北路进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门户。这新来的一千五百多人名义上由黑虎星率领,实际上他交给两个同他换帖的杆子首领窦开远和黄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亲害病,重回镇安家乡。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硬汉子,商洛山中的处境越艰险他越会回来,只是他至今没有派人送回音信。近来由于黑虎星杳无消息,驻扎在清风垭的三百名弟兄纷纷猜疑,军心浮动。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闻,王长顺的报告证实了确有其事。他近来还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军纪很坏,不听从窦开远的约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于六天前命令驻扎在大峪谷的李友率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门谷,与杆子协同防守。现在听了王长顺的禀报,他既担心南边的清风垭,也担心北边的石门谷,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着微笑说:

“长顺,你莫要隔门缝看扁人,也不要听信清风垭弟兄们的胡言乱语。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来的口信儿,说他几天内就会回来。过几天你就会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还是黄铜。”

王长顺快活地说:“既然黑虎星已有口信儿捎到,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着说,“唉,闯王,我不怕你心烦,还有个情况要向你禀报。”

“说吧,是什么?”

“近日,风声一紧,有不少人沉不住气,在背后瞎嘀咕,说咱们的仗难打,担心翻船。”

“为什么担这号心?”

“他们说,去年冬天咱们奔往潼关南原时,男女老少有一万多人,轻彩号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将士们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两千人。这且不讲,最要命的是你同总哨刘爷都病了,几位大将,只剩下两位没病倒。其余战将,没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们说,没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檩条、椽子、瓦,顶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撑不起来。你瞧,还没有看见敌人影儿,他们就先存个败的意思,心中惊慌。闯王,我跟着你天南海北闯了十来年,大风大浪过了七十二,可不能在这商洛山中翻了船。请你下令:目前大敌当前,有谁敢再说一句丧气话动摇军心的,砍他的脑袋。闯王,事不宜迟,你得赶快想办法稳定军心,准备迎敌。商洛山地势险要,只要大家沉着气凭险死守,我不信官军能占到便宜!”

李自成被这位老弟兄的话深深感动,点头说:“你说得很是。我马上想办法稳定军心。长顺,别看咱们目前吃了瘟疫同疟疾的大亏,可是我包管咱们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虽说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敌作战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闯王,我不是担心官军来犯,是担心有些弟兄们的心不稳,官军没来犯就暗中惊慌。”

“我会叫他们一个个遇见官军像猛虎一样。咱们老八队如今剩下的这点老根儿都是铁汉子,经得起艰难困苦,大风大浪。像沙里淘金淘出来的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边有刀山火海他们也敢闯。”

王长顺同一般老八队的老弟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相信李闯王,他说出一句话就如同在他们心上立了一通碑。刚才来的时候,王长顺的心上十分沉重,如今顿觉轻松,眼前的乌云散开大半。关于闯王将如何迎敌,那是军机,他不打听,反正闯王自来说话是铁板上钉钉,不放空炮。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正要退出,闯王忽然站起来,走近他身边,小声问:

“长顺,你要往石门谷押运粮食么?”

“要去,总管已经吩咐下来,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门谷押运粮食。我想夜间凉爽,又有月亮,现在去睡一阵,三更以后就起身。”

“夜里上路也好。一连两天,老营里不得石门谷的音信。我听说黑虎星招来的那些杆子们纪律很不好,很担心会闹出事来。你的人缘熟,到那里看看情形,倘有三长两短,速速回来禀报。”

“闯王,既然这样,我二更就押着骡驮子动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么时候?还想安逸!”

王长顺走后,李自成心中更加烦闷。他知道,由于他害病日久,外边一度传说他死了,后来这谣言虽然渐渐平息,却一直传说他卧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惊慌,军心也有点不稳,他必须骑着马出寨走走,安定众心。吃过午饭,停了一阵,李强怕他疲累,劝他睡阵午觉,没想到他站起来吩咐说:

“赶快备马,多带几个亲兵随我出寨。”

李强大吃一惊,劝阻说:“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万一劳复了……”

“别啰嗦,赶快准备出发!”

“老神仙说几天内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出去。”

“我是闯王,他老神仙也得听我的将令!”

李强不敢违拗,为自己没办法劝阻闯王而心中叹息一声。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蓝色镶边单箭衣,戴一顶在乡下常见的莛子篾编的凉帽,又从墙上取下花马剑和箭袋挂在腰间。知道自己病后无力,他取一张高夫人常用的软弓背在身上。装束完毕,他又吩咐李强拿一些散碎银子和几串制钱装在马褡子里。他深知老百姓对于不同制钱的爱憎心情,看见李强取出的制钱不好,命他赶快换成好的。片刻过后,二十几个精壮的小伙子集合在他面前。他纵身上了乌龙驹,鞭梢一扬,冲在前边,说了一声:“起!”一阵马蹄声响出山寨。

李自成率领亲兵们来到一座小山脚下。这儿地势险要,小路旁有三间草房和一个箭楼,驻扎着一小队义军,是一个盘查奸细和保卫老营背面的重要关卡。隔着一道深沟,约莫一里多远,是一座残破的大庙和两百多间茅庵草舍。这里驻扎着今早开来的义勇营,马世耀和牛万才也驻在这里。从义勇营去老营山寨,也要从这一道关卡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