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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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白雀九幽(8)

阿姆撇了撇嘴,用眼神瞟过去一下,嘀咕道:“你当我喜欢跟那老家伙插科打诨,还不是你们一个个装腔作势,谁也不愿意出面,还有咱们那位祭神侍女,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仿佛一针扎下去都不会吭一声……干嘛,我说的可是实话,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吧好吧,我不抱怨就是了,下回说话我也多收敛就是了!”

阿姆高举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投降姿势。玉里扑哧一笑,再绷不住脸色,嗔道:“你啊,装疯卖傻的把戏,居然用到我这儿来了!”

埋兰也笑:“她要不是看咱们都吃这一套,才不敢这么没皮没脸的!”

正陪着祭神侍女观瞧的那释罗,听到笑声探过头来,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事这么开心?要说跟你们这些活分的年轻人在一处就是好,平白让人年轻好几岁!”

埋兰将阿姆推出来,笑道:“您问这死丫头!”

在阿姆的插科打诨嬉笑讨巧中,一行人将下城最热闹的几条大街逛了个遍。晌午临近时,众人在城北的一座别庄歇脚用膳,据说是某个头人的宅子,为了迎娶新夫人特地大兴土木,那位新夫人来自丽江,是地道的摆夷族人。于是,饶是土司府来的几个侍婢,看到这种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纳西族大宅,仍感到甚是新鲜好奇。

那释罗领着众人走进庄内,一进两院,扑面是浓郁的花香:红桐花,白玉簪,紫丁香……满院子的花卉,百媚千娇,试问哪一朵不美?花枝纤长的迎风摇晃,花瓣团簇的娇嫩欲滴,花期正盛的灼灼其华,花时较短的开败了,又绿叶成荫子满枝。

伺候的奴仆排列两边,低眉垂眼,规规矩矩地行礼,从东厢鱼贯而来的则是捧着盘盏的侍婢,盘里是刚烹制出锅的丰盛佳肴……

与此同时,中城,若迦佛寺。

长长的青石板山道上,一个背着藤箧的胖和尚,步履蹒跚地踱石而上,还没等走到一半,就已经喘粗气大汗淋漓,坐在旁边的矮石上歇脚。

“请问这位大师父,是否知道这附近哪儿有洗眼明目的山泉?”

头顶的太阳很大,胖和尚抬起头,从山门走下来的是一个少女,明眸善睐,齿白唇红,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高筒裙,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浅铜色的肌肤珠光若腻,仿佛是在那种最上好的胎骨,髹漆出了吹弹可破的肤质。

“姑、姑娘是问斛泉?”

少女闻言一喜,点头道:“正是,家中有老者眼盲,听闻中城的某座宝刹中,有一口专治此疾的仙泉,素有‘洗眼神泉’的盛誉,故此来求一碗泉水拿回寨里去给老者医治,却苦于不知究竟是在何处。”

胖和尚抹了把头上的汗,哈哈笑道:“你说的那座宝刹,不就是你刚出来的若迦佛寺?”胖和尚指了指她的来处,“但传言不可尽信,所谓的‘洗眼神泉’,不过是若迦寺中法堂北侧的一眼活水,清澈甘洌,最宜烹茗,却与洗眼明目无缘……”

少女拧起娥眉,“难怪我刚刚上去,跟守庙门的小和尚打听,刚提一句就被打发了出来,原来正是身在宝山不知有宝。”说到此,她有些不悦地嘟囔,“即便佛家自度,却也以离贪爱为根本,可怎么恁的吝啬,连口泉水都遮遮掩掩,还拿假话糊弄我。”

最后这一句,显然是暗讽眼前这个胖和尚。

胖和尚一愣,忙打了个问讯:“出家人不打诳语。虽说若迦寺自建寺以来香火鼎盛,跟那斛泉不无关系,可真实的传言其实是——此泉水不溢不竭,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与小施主的说法刚好相反。”

少女故作糊涂道:“大师父说的,我好像是也有耳闻,但‘取此泉水洗眼,可明目去疾’的说法,在中城甚是整个曼景兰也流传甚广,大师父缘何故意只提其一,隐瞒其二?”

桑勐是新晋的四级桑弥,负责打理藏经楼,在若迦寺的地位不低,却性情温和素来不与人争,被小姑娘一阵抢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却并无恼怒,温声问道:“小施主不是曼景兰寨里的人吧?”面皮略黑,却不像是在地里做惯农活的样子。

“嗯,我来自北允寨子,离中城可不近呢。”说完,像是担心胖和尚要赶她,又煞有介事道:“对了,关于‘洗眼神泉’的说法,我就是听寨寺中的曼苏河小师父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曼苏河小师父也不会说谎的!”

寨中寺庙的规模都较小,往往是开荒造林后有了新的村子,才在村中建起新寺院,寺中不专设斋堂之类,僧侣们的饮食都是由村民供给,因此宣扬一些神乎其神的神迹让村里百姓更信奉、更虔诚,也不是没有过。

桑勐心下有些了然,又听她说起自己的来处,心知见不到斛泉她定是不会死心,于是道:“既是远道求泉水而来,让小施主空手而归,却是大大不妥。这样吧,贫僧这就领小施主过去取水,如何?”

少女惊喜地看他:“大师父此话当真?”

“小施主一片孝心,贫僧岂能不成全。”

若迦佛寺是中城百座佛寺中的之一,除了一眼斛泉,并不算多有名,比起香客如织的索达佛寺、高僧辈出的曼遮佛寺、宏伟壮丽的曼惹佛寺,甚至是僧侣众多的曼短佛寺,若迦佛寺实在是不值一提,然而若迦寺也是通往般若修塔的必经之路。

桑勐领着少女走十阶歇一阶,足足半炷香的工夫,才走上山门。午后的太阳正盛,炽热得如同一个大火球,桑勐又热又累,面色赤红,后背的粗布衫都被热汗打湿了,袈裟半披在肩上下摆扎在腰间,露出半个膀子,却见少女神清气爽,大气都不喘一下,不由暗暗羡慕年轻人的体力就是好。

“怎么又是你啊!”

守山门的小和尚,见少女俏生生地站在石阶上,不耐烦地皱眉。

桑勐咳嗽了一声:“不得无礼。”

“都说咱们这儿没什么‘洗眼神泉’,还一茬接一茬地来,真真是愚昧又无知……”小和尚的声音不大,却也没刻意地压低。桑勐尴尬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低头不语,不由瞪向小和尚,佯怒道:“还不赶紧把门打开,请这位小施主进去。”

若迦寺的空间开阔,除了雨热长青的藤蔓植株,寺内还种了很多萝芙木和夜落金钱,几大殿建得虽不像曼短佛寺那么金碧辉煌,入眼处也都贴着金箔,在浓绿中隐隐藏藏,无一不金光闪闪屋瓦生辉。

桑勐领她进了寺来,交代了那守门小和尚一些话,就让小和尚领着少女去法堂,自己则朝着藏经楼去了。

少女也不计较,拿出一只随身揣着的小壶,跟在小和尚身后。

此时正是午休刚过,寺里的僧弥们都跟着佛爷在大殿里打坐、诵经,院中看不到太多僧人行走。二道院的两侧摆着几座香鼎,烟气袅袅,后面还有一座大殿,从廊柱到梁架到处布满飞天、人物禽兽浮雕,从门窗到斗拱处处是壁画彩绘、金银饰物。

北法堂就挨着大殿,顺着长廊往南走,拐个弯是一片开阔的土地。在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似有人影闪过,少女抬头看去时,只来得及瞧见一袭宝蓝色的衣袂。

少女的步子突然一滞,那个身影……

“快跟上,别东张西望的!”

小和尚有些不耐烦,呵斥了一句。少女快走几步跟上来,道:“小师父刚刚说,不止是我来贵寺求神泉,还有其他人?”她没错听,小和尚之前那句“一茬接一茬地来”。

“都说了不是什么神泉,就是普普通通的山泉水……”吉珂小和尚挠了挠光秃秃的头,他在寺中看守庙门地位算最低等,平常也没什么人找他说话,少女一句“小师父”显然对他很受用,又难得有人向他请教,心下虽不耐,却也开了话匣子——

“最近也不知怎的了,慕名而来说是找什么‘洗眼神泉’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每每叩响山门,都要追着小僧问长问短,亏小僧还解释半天,那些人却听不进去半个字,非要进来舀一瓢水才罢休。就说今日,算你在内,小僧都遇上了三拨!”

少女奇道:“难道之前关于神泉的传说,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啊,建寺之初,香客们对这神泉一度趋之若鹜,可后来阿戛牟尼已经证实了‘洗眼神泉’之说子虚乌有,来的人越来越少,渐渐也就淡了。”吉珂说到此,撇了撇嘴道,“事隔几年,这神泉之事又被提起来,不是你们这些乡野平民愚蠢无知,又是什么?”

少女自然也在这“愚钝无知”之列,闻言,不禁苦笑道:“若非图个心安,恐怕大家也不会舍近求远,来这座建在高高山巅上的佛寺求什么泉水,要知道这三千八百磴石阶,可不是所有善男信女都能吃得消的。”这也为若迦寺扬名、增添了香火不是。

“你们不想来,谁还求着你们来不成?当年正因为很多人来求泉水,斛泉险些干涸了。”吉珂一瞪眼,没好气地道,“好不容易那荒唐的传闻就此打住,谁知你们这些人又来凑热闹,要是再次引得百姓追捧,蜂拥而至把泉水舀干了,不是要生生毁了若迦寺!”

少女疑惑道:“不过是一眼泉水,缘何说得如此严重?”

刚刚那胖和尚桑勐倒是与她提过,此斛泉不溢不竭,却断不可填废,否则周围的住户就会患眼疾——可这种说法比起“洗眼神泉”的传闻,岂不是更玄更荒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吉珂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这个时候,两人已经来到法堂北侧。

“那儿,你要找的泉水!”

周围古木参天,树影浓密,一眼望去全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深的浅的,浓的淡的,绕着一弯浅溪覆盖过去,泉眼就在浅溪的旁边,南侧还有个井台,泉水从一个方孔里汩汩流出,水柱很细,却格外清澈。

少女走到那水汽氤氲咕嘟咕嘟正往外冒的出水处,拧开壶盖,灌了少许,然后将小壶拎起来,晃了晃又揣回怀中。

“好了,泉水也取到了,算是得偿心愿了吧。”吉珂抱着双臂,站在井台边。明显是送客的意思。

少女站起身,道:“这不是真正的斛泉。”

吉珂闻言一瞪眼,大声叱道:“你要泉水,我们桑勐师父念你一片孝心,破例让你来到法堂取,别人还没这么好的待遇,你竟然说我们诓骗你!”

“小师父别急,虽说这不是真正的斛泉,我也取了,不是吗?”少女摸了摸壶身道。

吉珂一张小脸儿愈加往下沉,忿忿道:“真是不识好歹,如此好心不得好报,就算让你取了泉水又如何?对佛祖不虔诚、不尊敬,只怕你所求不仅不能得偿,还会适得其反!”

这话说得多狠,少女都愣了:“小师父身为出家人,身上的戾气好重。”

吉珂冷哼了一声,却不理她,扭头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吉珂心中有气走得僧袍翻飞步速极快,走到藏经楼的抄手游廊里,顺着廊柱拐了个弯,少女快走几步,扯住小和尚的衣袖,“这条路好像不是出寺的。”

吉珂站在游廊的石阶上,阳光透过树梢打在他的半张脸上,另外半面刚好掩映在遮檐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明明灭灭,“施主刚刚不是还说嫌那三千八百磴石阶辛苦累人,小僧带施主走另一条下山门的道。”

“可这一路上看着好偏僻。”

吉珂抱着双臂,“若迦佛寺的僧侣本就不多,而且这个时辰,佛爷们还领着小僧弥们在共修,听,南面还有诵经声,施主难道是耳朵不好使吗?”

耳畔拂过的风带动发丝拽动,少女捋了一下,也不生气,道:“我是远路而来,敢问能否在贵寺借住一宿?”

“什么,借宿?”吉珂略顿下脚步,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她,“佛寺中向来轻易不留女香客,这天也还早,施主真的只是来求泉水的?”吉珂似笑非笑地反问。

少女耸了耸肩,仿佛这请求只是临时起意,更没将小和尚的不友善放在心上。

“喂,你别瞎走!”

吉珂望着少女先行一步往前走的背影,顿时生出不耐,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还没问小师父,别的那些来求泉水的人,都得偿心愿了吗?”少女又缓下步子,等他。

“又不是斋戒日和赕佛日,你以为但凡是爬上石阶来叩响山门的人,就能被允许进寺?”吉珂被她的忽快忽慢一惊一乍弄得不胜其烦,再想起她好歹是桑勐领进来的,斜睨一眼,明褒暗讽道。而后又问:“对了,说了半天,不知施主怎么称呼?”稍后桑勐问起来,他也好有个交代。

少女转过身道:“哦,我叫玉腊。”

……

恢弘的殿阁,錾花屏门半开着。

铺地磨石光滑得几可照人,砖面描绘有开屏的孔雀、巍峨的宝塔、锦簇的花卉、栩栩如生的乐舞……威严庄重,奢华绚丽,又彰显着主人家的地位。在殿前主座上却摆着一张硕大的酸枝木围屏六足软榻,榻上设有由蛇蛙鸟鱼盘结而成的彩绘透雕小座屏。

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半卧在榻上,手底下抚摸着一只花斑畜生。

“你这么兴师动众、风尘仆仆地赶来,害我调动了半个上城的武士,连最重要的召见都推了,就是要跟我说一件我早已经知道的事?”

柔顺的动物皮毛,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泛着光泽,一看就知道喂养得很好。再一细细看去,瘦长的形状,圆滚滚的脑袋,两只小耳朵,赫然是头幼豹。

“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永远都是传闻,我亲自来知会你,不是更彰显了我的诚意?”

“诚意?真有诚意才好啊。”

榻上男子宛若女颜的面容,衣袍不羁地敞着,一手随意地架在曲起的长腿上,本就未拢紧的襟怀因为这样的姿势露得更开。一副慵懒恣意的模样,那双眼瞳更是似雾非雾无欲无情,恰似自月宫而来的仙君,下红尘邀凡夫俗子共赴九天。

“事到如今,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还在琢磨‘诚意’的事?”

与榻上男子说话的人整个笼在阳光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却隐隐让人觉得不好接近。

榻上男子闻言冰冷一笑:“如果我说我觉得还不够,还需你再拿出些‘诚意’来呢?”

“我卖了那么大一个破绽给你,做人,贪心可不是好习惯。”

“不够。”

“哦?那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