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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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沈家明珠(2)

“姚公的眼光,也果真是极好的。”

显然这成国公府的女孩儿已经明白,此刻进退两难的局面。若换成是寻常的姑娘,会使性子、撒泼,妄想着逃跑;可笑的,或许还有装病。也有可能在她的面前藏慧显拙。却想不到,这么做其实更容易触怒皇家。

再聪明些,应该会装糊涂。不愿意,就婉言推拒,天真地认为仅凭红口白牙就能救自己于危难;愿意的,权衡利弊,挑选一个自认为有前途的,巴望着妻凭夫贵,一步登天。

依照她那样的年纪,假使是上述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她都不会意外。然而偏偏都不是。

“她不押宝,也不推诿,却说服从。”徐皇后摇了摇那半月形的闻香杯,叹笑道,“将皇室出的一道难题重新推给皇室,虽说是狡猾了些,但本宫喜欢。”

姚广孝摸了摸下巴,轻声道:“恐怕她还不能嫁。”

徐皇后怔了怔,“不能嫁?”

那之前还向她大力推荐。

姚广孝道:“殿下对那小姑娘也有所了解,当年建文宫中,安插的十几个女孩子悉数被铲除,多年下来,全是她一人潜伏策应。而今江山初立,诸多因素都不稳定,少不得还要用着她。”

徐皇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浮出一抹明显的失望,喃喃道:“你啊你啊,谁若是被姚公看重了,不知是幸还是祸……”

十四五岁,正是女孩儿花一样美好的年纪,合该在疼爱她的男子掌心中绽放得恣意奔放。徐皇后感到惋惜,惋惜那朵清丽的白蔷薇不能盛开到宫里来;同时,也松了口气——“那么个沉稳慧智的丫头,难得还如此知本分。若配对了人,该是很好的。”

“是啊,一旦配错了,保不齐整个皇权的走势就会发生变化……”

……

等朱明月从柔仪殿的西侧殿出来,一同被请进宫来的十几位名门千金早已经出了宫门。此刻到了午膳的时辰,交错蜿蜒的廊庑中,时时能看到抬着食盒的太监,间或有宫婢挎着提篮穿行而过,是给各宫殿主送补品炖盅的。

宫里面的侍婢和太监仍旧冗繁,显然早已换了一茬。昔日殿前的老人儿不见了,就连在殿外行走的,也都是些陌生的新面孔。有一两个从她的身边路过,不知她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正午的太阳已升至天空的最高处,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透过廊脊的缝隙,在亭榭中洒下一地安静的疏影。她沿着宽阔的游廊往北走,一步一步,绣鞋踏着那青砖石上面雕刻着的寓意吉祥如意的精致莲纹,恍如踏开了满地莲花,映着廊下一弯波光烁烁的月湖,璀然生辉。

走出柔仪殿殿前,在龙尾道下面顺着雕栏走,便是通向宫门的殿前广场。然后是西华门。从西华门一直走到西安门,出了宫城门,是离城西府邸最近的西安门外大街。

这时,前方传来说话声。

朱明月顺着游廊拐了个弯,就瞧见对面正朝着这边走来的一行官员。再想避开,已经避无可避。但见为首的那个,一袭月白缎常服,未着官袍,眉目娟秀如玉,正侧头听着身畔之人说些什么,专注的神情,听得很认真。

该是刚参加过廷议从文华殿配殿出来的。罢了早朝,还能一直商讨到现在,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可。朱明月也没想到会在出宫的路上跟朝臣迎面遇到,不得不在原地停驻了脚步。这时候,那说话的官员也见到了从对面而来的一位闺秀,不禁惊诧了一下——张辅跟着轻然抬眸,正对上了她的一双眼睛。

朱明月行了个礼。

透过廊脊的阳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映照在行人脸上,似铺着轻薄的金纱;那廊下面容精致的少女,挽手伫立,裙裾摇曳,微笑时唇瓣牵起的笑靥,已成为对面人眼中凝望的美丽风景。

张辅也不知身侧的官吏还说了两句什么,片刻才恍然道,“几位稍安。稍后公文处理,便是几日后都未可有定论。”

温软的语调,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几个官员闻言都连声称“是”。等他们陆续离开,张辅缓步走到她跟前,颀长的身躯在眼前挡住了一片明媚的阳光。

“你怎的也进宫来了?”

一抹安静的疏影随之落在他的眉目间,衬得面容俊雅,目光柔和。

朱明月道:“奉了皇后殿下的召命,刚刚就在柔仪殿。”

柔仪殿在文华殿的东侧,只隔着两道宫墙院落,她在徐皇后身边答话时,想不到他恰巧也在皇上的跟前。朱明月望着那几位离开官员的背影,文华殿廷议,除却张辅,并无一位是内阁重臣,看官服却像是地方任上的十三道言官。

张辅抬手摘下她发间的花瓣,“为了几位皇子纳妃的事?前几日皇后殿下遣人去成国公府,为两位皇子求亲,虽未大张旗鼓,此事却早已传满京城。后来宫里的太监带着名册去各个府上传旨,我这才知道连嫣儿都被列在了选妃之列。”

他的手在她的额际一抚即过,而后滑向她的手腕,亦如幼时的亲昵,“我那时就想,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她许配了人家。”

朱明月跟着他走过廊庑,闻言就笑了,“你这话可有藐视皇家之嫌。多少人想飞上枝头,你反倒希望丘嫣被拒之门外,让她知道了,可要怪罪你这个做表哥的。”

张辅苦笑着道:“嫣儿那性子,实在不适合。”

朱明月道:“刚刚皇后殿下并未把她留下。”

张辅看着她:“我知道,若是被留下了,定会跟你一道出来。但是只有你一个。”

儒雅少年的眼睛里,含着很深很深的东西。朱明月轻轻笑道:“所以说,我这‘病’好的可真不是时候。如果至今仍住在嘉定,没有回来的话,或许就不会遇此难题。”

前提是,那五年里她果真是在苏州府休养。

“对了,当日你府上的仆从来送书信,恰好我正要出门,就让红豆先收着了,”朱明月道,“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生生把你的邀约忘在了脑后。真是糊涂呢。”

红豆拿着那封信笺过来的时候,衙署紧跟着来了紧急公文,爹爹回来接她一并过去。便耽搁了下来。

“应该给你捎信儿的。”

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向你介绍几个称心的书吏。”轻暖的阳光洒在男子的衣襟上,晃出明灿灿的光晕,“之前皇上将成国公放到刑部,大堆的公务压过去,我猜,为人子女的,你必定要跟着去分忧解难。但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经常出入衙署,恐会惹人非议。”

“文弼真是个细心的人,”朱明月大感意料之外地说道,“爹爹身边的确是需要几个得力的文书,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下,爹爹的忧愁可要分去一半了!”

张辅望着面前少女笑靥动人的模样,道:“另一半,是不是就是这次皇室求娶的事?你是成国公的掌上明珠,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要被前去道贺的官员踏破了,却不见他脸上有半分欢喜。看来成国公跟我一样,并不想割爱。”

朱明月被他的话逗乐了,“爹爹他只是在担心,在这样左右两难的局面下,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除了李景隆,她还从不曾跟别人说起这些。

“有没有考虑过我?”

“嗯?”

天边的云荼靡着整片天空,也被太阳染得一片金色,少女的惊讶,带着来不及消散的阳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珠儿你没听错,也、也没有会错意……”

年轻男子的面颊上浮出一丝赧然,“其实早在岁首,我就曾托人试探过。可你没答应……”

“你是说,宫筵隔日的那个早上,姚公来登门拜访的时候?”朱明月惊诧地问。

张辅点头。

朱明月失笑道:“原来真的是你让他来的。我还说呢,堂堂朝廷第一首辅、御前第一谋臣,如何会来做些保媒的事!”

她一直以为是那僧人一时兴起的戏言。

“当晚我将你送回府,去酒肆寻两个胞弟,正巧碰见了姚公。那时几位叔父正与成国公争抢你的婚事。说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甚是唐突。”

“文弼,你是个温和的人,一向宽容敦厚,与人为善。却殊不知人心险恶,”朱明月的目光柔软下来,轻声道,“我们多年未见,那时才刚遇到,你又怎么会呢?岂不是受了姚公的蛊惑。”

张辅摇了摇头,有些紧张又有些嗫嚅地说道:“非是姚公,而是我自己觉得即便叔父们是玩笑话,现在提起这件事,也未尝不是个好时机。毕竟遥遥五年,而今珠儿你总算回来了,我不想……”

“不想再错过。”

纯白的云在天边划过一道浅痕,朱明月抬眸,从那对方清润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一贯温润的男子,因认真和羞赧,面色晕起淡淡的绯色,连按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有些微颤。

“可是文弼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这个时候,与成国公府沾边的任何人,恐怕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

倘若形势转换,换成是她退避三舍都犹恐不及,绝不会仅凭义气就不顾身家性命。

“我知道,”张辅望着她,“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男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执著和痛惜,让朱明月怔怔然,忽然之间很难说出任何拒绝之词。檀唇轻启,她刚想说些什么——

“轰”的一声巨响,蓦然打破了宁谧。

什么声音?

在宫里面怎么会有类似炮仗的巨响!

鸟雀惊得扑飞,张辅和朱明月两人同时寻着声响瞧去,却在朱红宫墙的另一端,见到了一个朱明月最不想遇见的人。

沐晟。

即便是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朱明月也一眼便瞧出是他,青缘赤罗的绯色官袍,笼巾貂蝉,朱缨束冠,都是王公贵族的穿戴配饰,衬着本就俊美的出众容貌,更加高贵轩昂非常。眉目间却是冷的,仿佛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就算隔着八丈远,也能感受到让人望而生畏的凛寒之气。

又是他……

沐晟的手里还拿着一管形状奇特的铁器,吞口处正在冒着白烟儿。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朱袍紫带的老宦官,毕恭毕敬的模样,离近了才看清楚,居然是文华殿的尚宝监掌领大太监李福善。

“这火铳真是好大的威力啊!奴才早就巴望着瞧瞧,就求……求黔宁王给奴才试了试,不想惊吓到了信安伯和这位小姐,真是该死。”

李福善说完,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朱明月跟张辅,像是很抱歉打搅了这对鸳鸯。

朱明月将目光投到沐晟的脸上,此刻他也正冷冷地看着她,长眸敛着,一脸的倨傲和嘲弄。

刚刚那一枪,摆明是故意的。

“黔宁王,自从冬至的那次朝会,一直未曾上门拜会,是在下失礼了,没想到此番在宫中遇到。”

张辅礼貌地颔首,一揖礼。

朱明月听到张辅这话,不由思忖:这姓沐的莽夫数月逗留京城未回云南藩邸,却从未上过早朝?可他一个封疆大吏,留在京师里做什么……太祖爷时期早有规定,地方官员未有圣旨,不得离开驻地。

沐晟未开口,倒是李福善客气地说道:“黔宁王是进宫面圣的。”

张辅道,“既有事,便不打扰了。”

说罢,侧身让开道路。

客气并未让那锦绣官袍的男子领情,下一刻,只见他大跨步而来,径直走向朱明月。未有停顿的脚步,裹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朱明月不得不连连后退。一侧的张辅想要出手阻拦,跟沐晟来的两个随扈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岿然不动。

“先前还是曹国公李景隆,现在又是信安伯张辅,”沐晟把她逼退到宫墙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姚广孝这几年把你管教得可真好!”

声音很轻,含着的无限讽刺和鄙夷,朱明月脚下一绊,险些踩到裙裾。“黔宁王!”她愠怒地抬眼,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说道:“小女告诉你过多少遍,小女不姓沈,别欺人太甚!”

她更想跟他说,他要找的那个沈明珠现在就在皇宫里,真有能耐的话,大可以闯进去找!可她不能说,她不能惹祸上身。

“是吗?”

“难道不是?”朱明月恨声问。

沐晟笑着看她,倨傲而清隽的目光,划过她气得泛红的脸庞,“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谁让你堂而皇之地在宫中行走?”

朱明月冷声道:“黔宁王贵人多忘事?不久之前,皇后殿下将求娶的意思告知了成国公府,现今自然要召来进宫见驾。王爷说,小女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被召进来的?”沐晟微怔,一双黑眸眯起来。

“不信?”朱明月挑衅地看他,“没关系,黔宁王很快就不得不信了。”

沐晟被她一句话说得发愣,这时候,就被走上前来的张辅一把推开了。

“没事吧。”

张辅来到朱明月身前,关切地问道。

张辅的脸色很不好,转身就朝向沐晟想要发难,却被朱明月一把拉住。她朝他安抚地摇了摇头,看向那一脸若有所思的男子,略抬高下颚道:“在宫里面都能遇见黔宁王,真是巧得不得了。不过王爷带着火铳来进宫面圣,千万当心别走了火,否则下次,小女就得去爹爹的刑部大牢探望王爷了……”

李福善算是新贵,但心明眼亮,仅看朱明月的一身穿戴便知不寻常;闻言更是眼睛一亮,道:“原来是成国公府里的千金,老奴这厢有礼了!”

朱明月虚扶了一下,道:“公公是尚宝监掌领大总管?新晋不久,就已深得圣眷,往后还少不得要您的照拂呢。”

听话听音。李福善自然听说了选皇子妃的事,顿时眼睛睁得更大更亮。

朱明月也不多留,施施然揖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错身的刹那,她没错过沐晟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张辅也想跟她一起走,刚迈出步子,就被李福善一把拉住了,“既然小伯爷也在,索性也跟着一道过去吧。黔宁王新改良了火铳,威力比原来不知厉害多少……不过那位小姐说得对,黔宁王可得好好看管着,别到了皇上跟前……”

通向西华门的甬道极长,出了内宫城门,接她的马车正在外面等着。

红豆坐在车辕上,远远瞧见了朱明月,连忙招了招手。

从宫城最西侧到刑部衙署,马车需要靠着城墙走,正北正南地行驶过两条直线,便是通向鸿胪寺的长安街;过白虎桥,一直往北就是宗人府,刑部在宗人府的正南端。城门楼下面把守着的侍卫,见到成国公府的马车,会拦下检查,再行礼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