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明月如霜
18792600000117

第117章 终章(5)

那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的冬天,那一年娇憨明媚的少女失去了笑容,变得沉静,变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再也不敢做半点过头事、说半句过头话。后来她陆续遇到了很多死士,不同的面貌,不同的秉性,她在她们身上寻找珍宁的影子,她渐渐忘记了珍宁。深宫的时光艰辛而寂寞,她跟她们相依为命,也跟她们学了很多东西:机关解锁、华容道、九宫格、弈棋、煮茶、香道……

她记得有一个叫宝珠的侍婢,生得很美,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让人见之忘俗。

宝珠很爱惜自己的颜容,喜欢采集露珠和花瓣研磨成香膏。她下得一手好棋,已臻化境。宝珠教她调香、制香,教她博弈之术,两人时常在黑白子的棋盘中苦中作乐。建文元年的五月,逢太祖爷忌日,在北平戍边的燕王称病未出,同时派遣三个儿子来京祭奠。那时的建文帝已经有心削藩,欲将三人扣押为质子。

宝珠怀揣着腰牌急急去送口信,申时正一刻宫门下钥,一个提铃的宫婢发现了她。宝珠顺着宫墙往前跑,慌不择路,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巡城的羽林卫,火光照亮了她美丽的面容,宝珠还来不及拿出腰牌,就被为首的一个羽林卫抡过来的火把烧到了脸。

宝珠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揣在她袖兜里的棋子撒了一地。那羽林卫一脚踩在棋子上,上前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宝珠的脸被烧焦了,整张面皮都烂了,双颊很快就起了鸡蛋大的水泡,她半边头发也被燎烧了,脑袋焦煳一片,像个恶鬼。

宝珠跟她说:今年的桂花长得好,奴婢要摘下来做香脂敷面。

宝珠跟她说:这些棋子奴婢要揣着,等奴婢回来,用它们杀你个片甲不留。

后来朱明月才知道,那晚提铃的侍婢与宝珠有过争执,她对宝珠怀恨在心。当时那个羽林卫拿起火把要照亮,那个侍婢在后面狠狠推了宝珠一下,宝珠整个人就扑向了羽林卫手中的火把。

毁了脸的宫婢不能再留在宫里,没有诊治、没有汤药,隔日就要被赶出宫去。宝珠被抬回来,人事不省,当夜发起了高烧,不到半宿的工夫就没了。

要有多少苦难才能让人心如顽石?从那时起,朱明月不再与人对弈,不再与身边的死士亲近。她逐渐习惯了冷酷的厮杀和欺诈,习惯了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习惯了放弃别人以及被别人放弃。只是每年七八月桂花开满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个桂花树下的娇俏少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却仍嘟着嘴、踮着脚尖采摘花瓣的样子。

宫中五年的策应,数不清的人来到她身边,又以各种原因消失,曾经那些行事败露的、被刑讯逼供的细作们,都以为最终留下来的那一个,一定是刀枪不入、视死如归,却不知她其实很怕死,更怕疼,而她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她不能犯错,她的每一个失误,都可能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难;她的每一个疏漏,都有可能让那些保护她的人悲惨地死去。

珍宁、宝珠……还有无数为了她死去的人,她们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在她的眼前一一闪过。还有阿姆,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的高腰长裙,俏丽讨喜,站在不远处冲着她笑。

朱明月睁开眼睛,雕花架子床的楣板在赭色的帘幔遮挡下,透出木质细腻的光,朦朦胧胧;两侧是轻薄的帐子半遮半掩,外深内浅,光线打在上面一团月影儿似的撩人。宽敞雅致的香闺里,一张紫檀圆桌正对着北窗前的罗汉床,就在雕花架子床斜右方的位置,中间隔着一道人物山水透雕的花罩。

罗汉床上还坐着一个男子,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用胳膊拄着云腿炕桌假寐。

是沈明琪。

朱明月动了动,浑身的伤痕是难以名状的痛楚,疼得她想发出呻吟,四肢更是没有一点力气。她身上很明显被清洗过了,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干净的,穿着崭新的内衫,躺在干净舒适的床榻上,盖着干净的被衾,双手也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她抬起眼皮,这才发现在床头还站着一个人。一张皮肤黝黑的脸,下颚长着胡子,虎背熊腰的身材又高又壮,却穿着一件荷叶镶滚的浅粉色裙衫,腰间坠满了五彩的香囊,表情是一副少女般的娇憨,正居高临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沈小姐醒了?”她道。

朱明月没回答,倒是这声音惊动了在中厅罗汉床上打盹的沈明琪,他茫然地探头看过来,看到里屋床榻上的少女,眼睛猛地一亮,急忙从罗汉床上站起来走到阁内,“珠儿,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你昏睡了整整三天,吓死我了!”

沈明琪连珠炮似的说完,眼圈都红了,哽咽道:“你饿不饿,我这就让人给你准备些吃的……”

“水……”她哑着嗓子道。

沈明琪赶紧去紫檀圆桌前拿水壶,往茶盏里倒得满满的,端着茶盏走到床榻边,这才发现朱明月还躺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一个伺候的侍婢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朱明月坐起来,接过沈明琪手里的茶盏,将盏口送到朱明月嘴边。

她连喝了三盏,还是觉得渴,抿了抿干裂的唇瓣,用微弱的嗓音跟那侍婢说,“烦劳再倒些来。”沈明琪在一旁看着,眼睛越来越红,鼻翼酸涩地道:“珠儿,都是兄长没用,让你受了大苦。”

梨央让出床头的位置,站在螺钿髹漆格子柜前,随手拿起上面一件剔透晶莹的琉璃摆件,闻言,娇滴滴道:“是啊,沈小姐可真是不容易呢,在糟污腥臭的水里浸泡了一天半,头顶上还有不谙事的奴仆随意撒尿,那些水耗子就在她身子上蹭来蹭去的……啧啧,换做是奴婢,早就恨不能咬掉舌头自尽了。”

梨央的话唤起了朱明月最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她只觉得脏腑内翻江倒海,“哇”的一下,俯身伏在床边就吐了出来。连着四日没进食,只靠着补药吊着,这下连胆汁都呕出来,剧烈地咳嗽,鼻涕眼泪横流。

沈明琪疯了,只感觉一团暴怒的火焰在心里燃烧,这个书生模样的柔弱男子,操起圆桌上的瓷壶,整个人扑上去就要跟梨央拼命。

梨央却比他更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沈明琪的衣领,同时狠狠地扣住沈明琪的胳膊。瓷壶“啪”的一下在地上摔得粉碎,梨央像是拎小鸡子似的,将沈明琪整个拎起来,双脚离地,不停地蹬踹。

“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恶婆娘!你放开我,我要跟你拼了!”这或许是沈明琪对女子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他憋红了脸,怒不可遏。

梨央咂嘴道:“就沈当家这两下子,还是省省吧。奴婢怕手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将沈当家的胳膊腿儿掰折了,到时候九老爷怪罪下来,奴婢可吃罪不起呢!”

沈明琪屈辱而愤怒地说道:“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梨央不但不生气,反而面含娇笑,道:“这可有些困难。沈当家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其他方法,置奴婢于死地……”

沈明琪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心中满满都是怒火,也没顾上问。

梨央却回答了,她盯着沈明琪一张儒雅清秀的脸,饱含羞涩地说道:“奴婢更喜欢芙蓉帐中,醉生梦死……”

沈明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又羞愤欲死,道:“你、你……身为女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不知羞耻!”

朱明月浑身疲惫,只感到头脑沉沉,她听见梨央好像又说了些什么,沈明琪想要大声喊,又怕吵到床榻上的少女,涨红着脸低吼着斥责。朱明月困倦地阖上眼睛,不久,就又进入了黑沉的睡梦中。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伺候的侍婢都在外屋,阁内只有一个沈明琪,一脸委顿地坐在圆桌前。

“珠儿,你醒了。”

沈明琪也很疲倦,他的嘴唇干燥,眼底血丝满满,脸色蜡黄。显然是她昏睡了多久,他就守了她多久,一直不曾好生休息过。他从圆桌前站起来,脚底下晃了晃,然后道:“喝点粥吧,我给你盛,刚刚热过一遍,还很烫。”

舂得稀烂的米,熬完格外软嫩,里面调了雪脂莲蜜。朱明月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去了,两刻钟后,又喝了药,半卧在床榻上,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

“我并非沈明珠,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拥着被衾,她轻轻地问道。

沈明琪正在圆桌前收拾碗碟,闻言手一哆嗦,装栗子的高足盘盏没拿住,摔在了地上,栗子撒了一地。外屋的侍婢闻声赶紧进来收拾。片刻,等外人都退出去了,沈明琪坐在小矮杌上,呆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直都没说话。

少女正对着他,脸颊瘦得削尖,眼眶略微陷下去,显得一双眼睛更大了,“你不说话,我是不是可以当你是默认了?”

沈明琪眼底浮着一抹复杂,复杂而悲凉,“你不是珠儿吗?那你是谁?珠儿又在哪儿……”他摇头,像是喃喃自语道,“不,你是珠儿,是我妹妹……如果你不是,王爷怎么会把你带回来……”

一连串的自问自答,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事实上这也正是朱明月想问的,别说她与沈家明珠原就有六七分相像,沈明珠离开沈家整整五年,五年时间,足以将她改变得面目全非。不用刻意模仿音容笑貌,不用去揣摩秉性和喜好,出现在沈家人面前的,是朱明月,也是沈明珠,绝不会有任何瑕疵。

但是这连黔宁王都笃信的“事实”,沈明琪偏偏拆穿了——破绽在哪里?

“如果你没有怀疑我身份的真实性,不会在来上城之前,特地去了一趟下城的乌珂赌坊,给那些留守在曼景兰的沈家商社的人下达命令,让他们或者他们中的某些人离开勐海,去外面继续寻找沈小姐的下落。”朱明月顿了顿,又道:“你不用问我身在上城是如何知道你的行踪的。我只想知道一点,你是怎么确定,我并非真正的沈明珠?”

沈明琪去了乌珂赌坊的事,朱明月在随后就知道了。她还知道,凤于绯越过她拿着沈明琪给他的信物独自一人去找那个叫赤次的人,让赤次安排他离开——这件事会被沈明琪知道,不是赤次派人去通知的,而是凤于绯在乌珂赌坊跟赤次说明来意的时候,恰好被后脚赶到的沈明琪听见了。

一面是对朱明月的身份产生质疑,甚至可以说是洞穿,一面又对其照顾有加、倾心相互,甚至还为了保全她的性命,被那九幽胁迫不得不答应他提出的条件——直到现在朱明月的人还待在曼景兰,就说明澜沧已经放弃她了。一枚弃子却活了下来,如果不是沈明琪,朱明月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水牢。

沈明琪的这些行为,很奇怪。

朱明月说罢,沈明琪抬起头来,道:“珠儿生下来小臂上就有一块浅青色的胎记,梅花形状……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男子挣扎的神情朱明月看在眼里,她眯着眼有些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身份都能是假的,胎记自然也能够作假。沈公子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话已经很明显了,尤其一个“沈公子”的称呼,等于是她亲口告诉他自己不是沈明珠的事实。

沈明琪浑身狠狠一震,呆傻了一般怔怔地说道:“你不是珠儿、你真的不是珠儿……”

朱明月道:“说起来,我们只有数面之缘,从最初你一心认定我是你妹妹,到后来,直截了当单方面地否决。我猜,这个中原因一定是跟沈明珠本人有关,或者说是跟她当年的走失有关?”

沈明琪张了张嘴,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朱明月继续道:“沈公子猜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却依旧如故,甚至愿意为了救我去向那九幽投诚——沈公子这种矛盾的行为,我想是不是可以解释成,对沈明珠本人的愧疚和情怯?”朱明月看着他,“你把我当成沈明珠的影子,对我好,就觉得是对沈明珠好,是对她的变相补偿。但是为什么?莫非……沈公子曾经对沈明珠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或者,当年是沈公子的责任才使沈明珠失踪的?更甚者就是沈公子亲手造成了沈明珠的失踪?”

不堪回首的往事使得兄妹二人结下了深深的心结,也使得朱明月与沈明琪一碰上面,就被看出了端倪——沈小姐对沈明琪的态度,就是她的破绽。

闻言沈明琪的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看她,脸上是悲痛欲绝的神情:“你、你不可胡说……”

朱明月看到他这副面容,觉得自己应该是猜得八九不离十,轻轻叹了一下,道:“不管是以上哪个原因,我不关心也没有立场深究,我只想说——真正的沈小姐,很安全。”

“珠儿在你们手里?你是……姚广孝那贼和尚的人?”沈明琪握紧了双拳,脸色苍白失神地看她,“为什么?难道珠儿她这些年一直都在你们那儿?她过得好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见她?怎么样才能让我见到她,让她回家……”

说到后来,沈明琪已经站了起来,语调激烈而哽咽。

朱明月看着他:“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我能告诉你的是,如果沈公子想要沈明珠今后过得好,如果你还想见到她,必须对我开诚布公。”

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都无法遮掩了。

一直以来朱明月始终都没问过:

死士岩吉跟她说过,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都被关在南弄河以南的西岸水牢,就在芒允寨子旁边,紧挨着勐海两大禁地之一的养马河。然而凤于绯在那九幽的暗中授命下,引着她去见沈明琪的时候,沈明琪分明一直住在金湖旁边的屋舍。

一个被掳劫的犯人因何享受到这么优厚待遇?

那九幽也曾说,在上城除了她,除了沈家当家,还有一位很特殊也相当尊贵的客人。

那个客人是谁?

还有她去若迦佛寺找“洗眼神泉”的一日,经过北鼓楼时,廊庑的尽头一闪而过的身影。她只看到了那人的半张脸,可她看清楚了,跟她认识的一个人非常像:沐晟身边的那个传信官,阿普居木。

什么了不得的事,阿普居木会出现在曼景兰?

或者换一种问法:什么了不得的事,需要堂堂的黔宁王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