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命所终:晚清皇朝的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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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旗人:革命政治下的牺牲品(6)

清末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六回中,作者吴趼人对某穷困而又好面子的旗人做了生动而又尖刻的描述:某日,一旗人自己带着茶叶到茶馆泡茶,他打开纸包后把茶叶尽情放在碗里,堂上的人道:“茶叶怕少了罢?”那旗人哼了一声道:“你哪里懂得!我这个是大西洋红毛法兰西来的上好龙井茶,只要这么三四片就够了;要是多泡了几片,要闹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小说的主人公高升听了奇怪,便走过去看看,只见他那茶碗中间飘着三四片茶叶,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说没有红色,连黄也不曾黄一黄,竟是一碗白泠泠的开水。高升心里直发笑,后来又看见他在腰里掏出两个京钱买了一个烧饼,在那里撕着吃,细细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个指头儿蘸些唾沫,在桌子上写字,蘸一口,写一笔。高升心中很以为奇,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细细留心去看他写什么字,原来他哪里是写字,只因他吃烧饼时,虽然吃得十分小心,那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是拿舌头舔了,拿手扫来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见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里假装着写字蘸来吃。看他写了半天字,桌子上的芝麻一颗也没有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像想什么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像醒悟过来似的,把桌子狠狠地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写字。你道为什么呢?原来他吃烧饼时,有两颗芝麻掉在桌子缝里,任凭他怎样蘸唾沫写字,总写它不到嘴里,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记的样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样子,把桌子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来,他再做成写字的样子,自然就到了嘴里了。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讽刺小说,其中不免有文学的夸张之处,而这个在小说中出尽了洋相的旗人,虽然他家里早已一贫如洗,吃了上顿就没下顿,但他口里还不服软:“咱们吃的是皇上家的粮,哪里就穷到这个份儿呢!”可是,现实毕竟是现实,皇上家也没余粮,即使想赈济他们,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相比而言,东北的旗人境遇要好得多,因为他们还可以耕种田地或狩猎捕鱼来改善生活。那些为主人耕种旗田的“包衣”们也比普通旗人强。至于城里那些既不会耕田也不会种地的旗兵们,他们靠每月3两的饷银和只能糊口的老米养家实在过于的微薄。但每月3两,积少成多,于朝廷则成为极为沉重的负担。最令人不堪的是,这些银子仅仅为了养活他们,而非其他。

普通旗人贫苦不堪,宗室也好不到哪里去。御史英震曾在光绪初年专折诉说宗室的穷迫之状:“宗室文武仕途,设立员缺无几,且多系京职。以前人数尚少,似觉道路甚宽,今则人数日盛,有志上进者每因入仕艰难,不能不退而思转。其闲散宗室养赡钱粮,年至十岁始食二两,年至二十岁始食三两。后复改为十五岁始食二两。当初食饷者有限,各府之甲亦足分赡宗族;今则红名不下数千余人,钱粮按现放章程,食二、三两者仅得一两有余,虽养一身不足,何能仰事俯畜。况谁无父母,谁无妻子,更何所赖。足以宗室案件层出不穷。”

清朝爵位制度分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以上为入八分,即准许使用“朱轮、紫缰、背壶、紫垫、宝石、双眼、皮条、太监”这八种待遇)、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共12级,受封者在下一代承继时降一级,即亲王降为郡王,郡王降为贝勒,以此类推,且只限于一人承继。例外的只有所谓的“铁帽子王”,即清初所封的八大“铁帽子王”(礼亲王、睿亲王、豫亲王、郑亲王、庄亲王、肃亲王、顺承郡王与克勤郡王,基本为努尔哈赤的近支子孙并在打江山时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们的爵位为世袭罔替,世代均为亲王,并不降袭(但只限一人)。后来,雍正朝的怡亲王(十三阿哥允祥)及慈禧太后时期的恭亲王、醇亲王、庆亲王也加入了世袭罔替的行列,即12家“铁帽子王”。

自顺治七年(1650年)起,清廷实行王公贵族食俸制度,历经演化,宗室俸给共分21等,最高者亲王岁支俸银1万两,最低者奉恩将军岁支俸银110两,每俸银1两,兼支俸米1斛。在《清代皇族的家族结构与财产分配》一文中,作者赖惠敏通过对玉牒上的统计,大体勾勒了清朝皇族的大概情形:从1640年到1910年,清皇族的男子数为36946人,其中有爵位的为2065人,承爵比例呈现逐年下降的趋势。其中,1840年到1859年间,皇族男子4595人,有爵位者214人;1860年1879年间,皇族男子3766人,有爵位者173人;1880年到1899年间,前者为4773人,后者147人;1900年到1910年间,前为2057人,后为44人;1890年前,有爵位的比例为略高于4%,1890年后,只有2%左右,这与同治、光绪连续两个皇帝无子嗣有关,也与庚子之乱有关。

钱穆在《国史大纲》中说,“明室财政,自英宗后即失绌。其弊端之大者,一曰内府。明自孝宗以后,内府供奉渐广。至嘉隆间,光禄岁用逾四十万,厨役多至四千一百余名。王室之骄奢,与内官之跋扈相为因果,牵引至于无极”;“二曰宗藩。唐宋宗亲,或通名仕版,或散处民间,明则分封列爵,不农不仕。”阎崇年也在《明亡清兴六十年》中指出,万历朝财政枯竭的原因有三,一是军费浩大;二是加派赋饷,竭泽而渔;三是宗禄沉重。明朝宗室全部由国家供养,开始时人数还少,但经两百多年的繁衍后,朱家子孙越来越多,宗禄就成为国库的沉重负担。据《明史·食货志》记载,御史林润曾经分析了宗禄情况之严峻:天下每年供给京师的粮食为400万石,而各藩禄米为853万石,缺一半还多;以山西为例,山西留存的粮米是152万石,宗禄米是312万石。林润沉重地警告说:“自郡王以上,犹得厚享,将军以下,多不能自存。饥寒困辱,势所必至。常号呼道路,聚诟有司。守土之臣,每惧生变。夫赋不可增,而宗室日益繁衍,不可不为寒心。”

清朝皇族分两个部分,一个是宗室,即努尔哈赤的直系后代;另一类是觉罗,即努尔哈赤的叔伯及兄弟的后代,这些人统归宗人府管辖。至清末时,前者在两万九千人左右,后者有两万人上下。比较而言,清朝内廷开支及享受爵位待遇的人数较明朝为低,但沿袭既久,供奉日薄,昔日的天潢贵胄也难免陷于困顿,甚至有闲散王公替人挑水,府中贵妇为人陪酒之咄咄怪事。对此,时人多有记载。如何刚德在《春明梦录》中所述,“尝见满员进署,半多徒步,其官帽怕尘土,罩以红布,持之以行。每遇朝祭,冷署堂官蟒袍,竟有画纸为之者。且闲散王公贫甚,有为人挑水者。虽勋戚世胄席丰履厚不无其人,其穷乏者究属多数。可见食之者不寡,生之者不众。初制之优待满人,亦适以害之也”。

何刚德举了这样一个实例:庄顺皇贵妃(醇亲王奕譞之生母)的内侄惠某(即醇亲王的表弟)在兵部做笔帖式,人极恭顺。有一次,何问他:“你也算是皇亲国戚,怎么才做个笔帖式?”惠某说:“我与醇王是至亲,与悼(郡)王亦有亲。但醇王穷,悼王尤穷,哪比恭王为军机,有些进款。我房子月租12两,悼王替我出5两,醇王出7两,余外伙食随意津贴。二王均无权,我不就只能做个笔帖式?”后来何碰到部郎恩灏,问他:“惠某为醇王表弟,其贫如此;你是慈安太后的内侄,何以也不阔绰?”恩灏说:“不要说了。我家每年宫中本有2000两的津贴,慈安太后去世后,尚给一二年。后因法国打仗,慈禧太后言国用乏绝,我之外家亦一概停给,此项津贴遂完了。去年我娶亲,给我200两,此外毫无沾光。至于年节,我们却有送礼,鞋子针线,花钱不多,宫中亦以饽饽等物见答。但太监往来,每次须4两应酬。”

清末财政困难,宫中也未必奢侈。据何刚德所说,他有一次勘估宫中工程,“见宫中妃嫔每人各住一院,每院中必排百数十个饽饽,未见有特别厨房。乾清宫后进即交泰殿,俗传皇上大婚住处,其两廊所排列者仍是饽饽,盖宫人食料,固以是为常品也。宫人之不得意者,多自制荷包,令太监售之于外,每套得银四两,其针黹极精致。宫女与人家婢女无异,一律穿红布衫,以月白缎镶边,余随扈东陵时,曾亲见之。可见宫禁之中,崇尚节俭,不似人间富贵家也”。另有一次,何刚德在东陵当差时,“惇亲王(奕誴)至,隔店而住。以亲王之贵,旅行不带厨传,乃呼豆腐干以侑酒。后查之,亲贵不当权,所食不过如此,特五王爷尤穷耳。”

摄政王载沣当政后,亲贵擅权愈演愈烈,但这毕竟是皇族中极少的一部分人,其他血缘已远的皇族到清末已无可避免地陷入没落。与之有几分相似的,如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描述1789年大革命前的法国贵族:“这个地方的贵族相当和善,但非常贫穷,他们既骄傲又贫困。同他们过去的境遇相比,他们受到莫大的侮辱。使贵族处于这种贫困状态,迫使他们服务,向我们求援,这并非坏政策。他们组成一个团体,只接纳那些能证明四代宗亲为贵族的人。这个团体未得到许可证,只不过被容忍而已,它每年一次,在总督莅临下,召集会议。他们一起用餐和做弥撒后,各自回家,一些人骑着驽马,另一些人徒步。你会看到这种集会多么滑稽。”

皇族的逐渐贫困化使得他们不得不放下“高贵”的身份,一些闲散宗室也做起了小生意,甚至偷偷拉起了洋车。更有甚者,清末京城中有空房出租时,有的就在帖子上都用小字写着“贵教免问,贵宗室免问”,意思是不租回教徒,因其习惯不同,怕麻烦;不租宗室,则是怕他们交不起房钱。胡思敬在《国乘备闻》中乃至于有宗室贵妇陪酒的记载:“旧制,皇族不得离城,不得经商,不得置产,不得外任,防范极严。生齿既众,贫富不均,专恃公禄赡养,坐食无所事事,窘甚,多不能自给。尝有友人入内城赴宴,各征一妓侑酒。门外车马阗咽,忽见一艳妆少妇,年约二十许,乘红托泥车扬鞭竟入。问从何来?曰:‘王府街宗室某宅。’及入座,遍拜座宾,即侑酒者也。”

乾隆曾说:“八旗从前风俗,最为近古。迨承平日久,生齿日繁,渐及奢靡。如服官外省,奉差收税,即恣意花销……而兵丁闲散唯知鲜衣美食,荡费成风,旗人贫乏,率由于此。”按理,家计困难原本应精打细算,但可悲的是,一些旗人仍沿袭了先前遗留的奢侈攀比风气。正如嘉庆在一道上谕中说的:“我满洲淳朴旧风,衣服率多布素。近则狃于习俗,兵丁等竞尚鲜华,多用绸缎,以穿着不如他人为耻”,旗人们“往往耽于口腹,饷银一经人手,不为度日之计,辄先市酒肉,以供醉饱,不旋踵而赀用业已告竭。又支领官米,随即贱价售与铺家,只顾目前得银使用,不肯稍为储蓄,而家中食米转零星用贵价向铺户来买。”

富足的乾隆年间,旗人们吃点、喝点、玩点或许没有什么,但在朝廷俸禄越来越少的情况下,这些人仍旧“寅吃卯粮”,一些旗人家庭上半个月大吃大喝,下半个月却只能靠告贷或典当来维持生计,由此形成恶性循环。如老舍在《正红旗下》里的描述,很多旗人的旗田实际上早已卖掉,平时花费全靠赊账,等钱粮发下之后,第一件事是先还旧债,然后再向米铺、油盐店借新债。

混到这份上,一些旗人也不忘摆谱充大。据时人描述,有旗人到饽饽铺买饽饽,伙计用纸包好,他却要留出两块当场尝尝。只见这位爷右手把点心举起来,左手提起饽饽包,脖子伸长,头歪着,张嘴咬饽饽。饽饽是酥皮糖馅,一咬碎皮纷纷落地,这位爷却满不在乎,伸手向伙计要茶喝。伙计递上一杯,他喝上一口后,含在嘴里咕噜了一阵子,然后背过手去,连眼皮也不抬的把水杯递给伙计,再把口中含着的水喷在台阶下,随后右手托起点心包,左手握着鼻烟壶,两个膀子悬空,一摇一晃地走了。

小说《那五》曾这样描述旗人在饮食上的穷讲究:那五是八旗贵族的后代,家道中落后,他是“倒驴不倒架,穷了仍然有穷的讲究。窝头个儿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难咽,偶尔吃顿炸酱面,他得把肉馅分去一半,按仿膳的做法单炒一小碟肉末夹烧饼吃。”

吃喝还是小事,一些旗人整天无所事事,成了梨园的常客、职业的玩主,甚至沾染鸦片、赌博等恶习。当时有首竹枝词这样讽刺他们:“衫敞前襟草帽横,手擎虎叭喇儿行。官差署里原无事,早饭完了便出城”——出城做什么呢?遛鸟、玩鹰、放鸽子、斗蟋蟀,有些人为此负债累累,甚至倾家荡产而不顾。这些在《正红旗下》里都有极生动的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