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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上)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台老式的立式空调,运转的时候,马达总是发出不大不小的“嗡嗡”声,出风口上绑着一根恶俗的红丝带,随着风闪闪地飘动着,看多了会有一种想要打瞌睡的错觉。四周的墙上的白色油漆已经开始泛黄了,但还没有要到重新粉刷的地步,墙的下半部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的蓝——搞不懂设计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图。

这房间其实非常宽敞,但尽管如此,这里还是被那些不太合衬的巨型家具占满了每一点空间。不过董耘很喜欢这里,有一种闹闹哄却带着寂静的感觉——在这一点上,跟这房间的主人给他的印象是一样的。

董耘第一次见到蒋柏烈的时候,后者刚踢完球回来,浑身上下又脏又臭,跟几乎有点洁癖的他比起来,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可是当蒋柏烈洗完澡,换上医生的白大褂坐在那巨型老板桌后面的时候,他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很对他胃口。

他通常叫他“蒋医生”,这是蒋柏烈要求的,因为——“我不想跟我的病人做朋友,尤其是男病人”——他这样说。

事实上,他是他唯一的男病人,当初肯“收”他,还是看在另一个女病人的面子上。董耘不认识那个女病人,只是他公司的一个同事跟那位小姐是很好的朋友,当听说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心理医生时,就竭力推荐了蒋柏烈。

“我对男人毫不留情,”蒋柏烈曾经这样告诉他,“因为男人应该比女人坚强。”

董耘苦笑——这是后来他们见面时他常常浮现的表情。

一年以后的今天,蒋柏烈仍然坐在他那张巨型老板桌后面,双腿翘在桌面上,喝着微热的养乐多,以一种类似于老友的口吻对他说:

“你能别有事没事老往我这里跑吗?”

“可是人家想见你。”董耘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蒋医生忍不住抖了一下,“那麻烦你来的时候好歹也带个水果篮什么的。”

董耘努了努嘴:“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

“永远记得这句话: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跟物质和权力无关的关系。”

“几乎没有?”

“几乎没有。”

“那么也就是有喽?”

“有,”蒋医生又喝了一口养乐多,一脸满足的表情,“只不过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听上去很悲观。”

“能够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人往往是最乐观的,因为他们知道最坏的结果,才能尽情享受每一点快乐。”

“快乐……”董耘痴痴地看着窗外,苦笑道,“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分不清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快乐……”

“嗯,两者的界限也许并没有那么明显。”

“蒋医生,”董耘看着他,“你总是能这么坦然地接受自己吗?”

“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也许正因为蒋柏烈说不会把他当朋友,他才能在这拥挤的房间内表现自己最脆弱最迷惘的一面,“有时候,我觉得我根本不了解自己。”

“所以我们现在是又要回到老话题上来了吗——跟一年前你刚来的时候一样的话题?我还以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蒋柏烈起身,敏捷地躲过那些巨型家具,来到冰箱前,轻轻打开门,取出两瓶养乐多,倒进他手中的牛奶杯里,然后把牛奶杯放进微波炉,定了时间,接着,那台看上去功能很多的微波炉就开始运转起来。

董耘撇了撇嘴,算是表示同意:“好吧,不谈这个。说点别的,你知道吗,我有个朋友的未婚夫前几天忽然不告而别。”

“She’s so Lucky!”蒋柏烈耸了耸肩,“要是结了婚,还得解决财产之类的问题,那更麻烦。”

董耘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医生……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这种个性该被称为‘乐天’呢,还是‘没心没肺’。”

“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蒋医生挑了挑眉。

董耘想了几秒,才答道:“前者是褒义,后者则有点讽刺的意味。”

“哦……”医生点头,“那就用‘没心没肺’好了。”

“……”

微波炉发出“叮”的声音,医生连忙取出他的养乐多,边喝边走回自己的座位。

“所谓‘不告而别’,是指忽然人间蒸发吗?”

“是的,”董耘点头,“就是前一天还约好要一起参加派对,后一天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电话被停机了,公寓是空的,连工作都辞了,不管通过什么渠道都无法找到人。”

蒋医生叹了口气:“这对女人而言,的确是很大的打击。你是怎么安慰她的?”

“我?”董耘无奈地抿了抿嘴,“我就跟她说,也许他是职业间谍,因为任务需要——或者是为了她的人身安全——不得不离开。”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为了国家作这些牺牲是值得的?”

董耘摇头:“我没有用到‘牺牲’这个词。我只是说,‘现在正是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所以打起精神来!’……”

蒋医生的嘴角有些抽搐:“那么你那位朋友是如何回答你的?”

“她一边哭一边大喊‘去你妈的’,然后用我新买的西装外套擦眼泪和鼻涕——要知道那套西装花了我不少钱。”

“……这大概是你在这个事件中唯一的损失吧?”

“不,不止,”董耘一脸郁闷,“我在派对上本应该得到她未婚夫送出的礼物,但现在他消失了,所以礼物也没了,我损失的可不止一笔送洗费。”

“……”

蒋医生无话可说地喝着他的养乐多,他们常常这样,当某一个话题结束的时候,会有一段突兀的空白,两人像是各自想着心事,直到其中一方重新开口。

“医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现实要比戏剧更荒谬。”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蹦出一句。

“那当然,‘灵感来源于生活’嘛。”

“我想对于她来说,这一定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

“人生在世,就是要经历一段又一段的苦难和快乐,否则就显得有点不完整了。”

“可是苦难有时候也来得太多太凶猛了。”

蒋医生放下杯子,看着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听得人有些伤感。

“你的腿还好吗?”他问董耘。

“还好吧。不过在这种天气里,总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就好像关节上绑着沙袋。”

“如果这是那场车祸唯一的后遗症——当然,我是指生理上的——那么你已经算是幸运的。”

董耘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蒋柏烈却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关于这件事,最近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哪一方面?”

“随便,任何能称为变化的变化。”

董耘想了很久,忽然说:“我前几天去看过她的墓了。”

蒋柏烈像是已经快要进入冬眠的时候却被打了一针鸡血似地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董耘没有回答,而是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叼在嘴上,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可以吗?”

蒋柏烈实际本能地要拒绝他,但忽又改变了主意,点点头:“如果你也给我一支,就可以。”

董耘把烟盒抛给他,摸出打火机点燃之后,把打火机也扔了过去。

两个男人开始在闭塞的空调房里抽烟,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时间忽然被静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支烟快要烧完的时候,董耘才开口说道:“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

“我以为……我会很抗拒,会无地自容……但是好像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很平静。非常平静。”

“……”蒋柏烈躲在云雾后面,所以表情显得很不真切,“你觉得这算是好还是不好?”

“谈不上好坏,”董耘又点了一支烟,“只是对我来说很震撼。”

“怎么说?”

“我觉得,我终于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了……在五年之后。”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突出浓烈的烟圈。

“你带了什么去?”

“一束花。她喜欢米迦勒雏菊。”

“你对她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我……我很平静,非常平静。平静到……我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他的手有些颤抖。

“好吧,”蒋医生似乎很轻易地接受了他的说辞,“不管怎么说,你跨出了一步,很重要的一步,我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

“……你真这么想?”

蒋柏烈微微一笑,用他那种惯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说:“我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

董耘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五点半了。他点了一支烟,穿过种满了梧桐树的校园,来到灯红酒绿的马路上。每一次下雨,这个世界仿佛就被分成了两半,一边是浮于地面的现实世界,另一边,则是倒映在雨水里的虚幻世界。

他觉得自己常常很难分清哪一边是现实,哪一边是虚幻。从五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开始,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曾是一个意气分发的有为青年,对人生抱有伟大的理想,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与渴望。他在最得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女孩,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从家世到智商,样样匹配得刚刚好,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他们结婚了,那么热烈地爱着的两个人在情最浓时互许终身。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他是上帝的宠儿——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肯定地相信着。

可是两年之后,他们遇上了一场可怕的车祸,在那场车祸里,他失去了几片骨头,以及……他的妻子。

那也是一个下雨的夜晚,他开着车,她则坐在他身边,他们像往常一样去父母家吃饭。在过江的大桥上,反向车道的一辆车冲出隔离带,狠狠地撞上了他们。撞击发生在车的尾部,由于冲击力,车子调了个头,在这悲剧般的旋转过程中,副驾驶位被旁边车道的货车撞个正着……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董耘的人生就此改变。

他醒来时,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能够动的,父母在他身旁流着眼泪,分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如果说喜悦,就有点显得太不厚道了,可是他一直觉得,当睁开眼的一霎那,他确实在母亲眼里看到了喜悦——因为跟已经被宣判了死亡的儿媳比起来,儿子能够活着是一件多么多么幸运的事啊!

他没有参加妻子的葬礼,因为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出院之后,他又花了半年的时间来使自己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至少看上去是正常的。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挫折,从没经历过逆境的他强迫自己忍受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各种痛苦,甚至可以说,从那时开始,他一夜长大。

父亲因为一直担心他,终于也病了,于是康复后他接管了出版公司,这份他拒绝了很多的工作终于还是被接受了——他必须这么做,经历了生死之后,他更能够体会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不过他做得不好,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要不是原本就存在着的良好的运营模式和一批敬业的员工,他想这公司也许早就完了。但幸运的是,噩梦没再继续,一切都按照原有的轨道运行着,他的生活似乎又重新变得美好……但也许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变了。

他不再是原来的董耘,而是一个,被束缚起来的男人。

那束缚着他的是什么?

很难说清楚,但很大程度上,是愧疚与疑惑。

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了解,那么他如何去了解别人,别人又如何了解他?

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传来轮胎和地面强烈地摩擦之后所产生的刺耳的声音。原来是一辆货车差点撞上了行人。

冲出马路的是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女孩,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愣愣地站在马路中央,惊魂未定地看着那货车司机。

董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到那女孩回神离开之后,才敢呼吸。

他坐上出租车,行驶于布满细雨的夜晚。有时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必须一个约会接着一个约会。有时候他又很怕人群,享受一个人的孤单。可是今晚,他有点不确定,究竟是要去找别人,还是独自呆着。

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邵嘉桐”的名字。

啊,他笑着想,救星来了。

“星期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最好别是公事。”他连一声问候语也省略了,因为跟邵嘉桐讲话开门见山比较好。

“不是公事我会找你吗。”她的口吻波澜不惊,好像任何事都无法令她惊讶一样。

“公事不能明天再说吗。”董耘苦笑。

“相信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是不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吧,”他既来之则安之,“什么事?”

“你的那位畅销书作家朋友,子禾,又脱稿了。最近正力捧的那本杂志本来今天要定稿了,现在却还在等着,编辑急死了。”

“哦……”董耘想了想,“我会打去催稿的。”

“什么时候能拿到?”

“这个我现在也没办法保证。”

电话那头的邵嘉桐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是十万火急的事,要是那位作家真的没办法交稿,我们只能改B计划。”

“我明白了,”董耘苦笑,邵嘉桐任何时候都懂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就这件事吗?”

“是的。”

“没其他事了?”

邵嘉桐想了想,又说:“你今天去看心理医生了?”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那对你来说有用吗?”

董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对这事感兴趣起来了?”

“没什么,”邵嘉桐怔了几秒,“只是问问……”

他抬了抬眉毛,算是接受了她的回答:“有用没用,很难用某个标准去衡量。我只能说,这多少对我有些帮助吧。”

“哦。”

“……”

他们沉默着,直到邵嘉桐用她那把不太温柔却有点温暖的嗓音说:

“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我想看你快乐点——我是说,真正的快乐,而不是内心空洞的笑。”

董耘张了张嘴,似乎很想反驳她的这番话是多么的可笑。但最后的最后,他只是对着后视镜看了一眼自己脸上那充满了嘲讽的微笑,说道:

“邵嘉桐,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我……我想那很不幸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