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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碧玉箫(4)

绿纱窗外听鸣鸠,声入心头,怨动心头。玉箫声断凤凰楼,朝也含愁,暮也含愁。花墙相隔抵三洲,碧泪交流,素涕交流。为谁憔悴为谁忧,情系千秋,恨结千秋。

——调寄《一剪梅》

越数日,范夫人又拟抵官复呈。映雪泣跪恳求曰:“母亲冰鉴为心,何不察察若此。儿等因一时错爱,偶与论文,实无半点私心。何遽速我讼狱,乞母亲开些生路。”言未毕,夫人怒曰:“汝等不知几番来往,怎说偶与论文。既要论文,亦尽有女流之辈,怎又与男子私谈呢。若不执法,决不干休。”映雪哭曰:“母亲真欲成讼,儿请就死娘前。宁受不孝之名,勿蒙不节之辱。”夫人曰:“吾讼即讼,只欲速那李畜生于死也。决不累及吾儿。”映雪曰:“李郎若死,儿岂独生。乞母亲怜儿一点苦心,俾与李郎偕老,庶可无事。”夫人曰:“世上尽多富贵子弟,何必要此孟浪畜生。这畜生不死,吾决不休也。”映雪散发滴血以谏,夫人坚意不从。

其时吴江县知县,乃湖广长沙府人,姓董名隆。虽由科举出身,却甚贪酷不轨。前次范夫人所讼李生之状,尚存而未发。至是夫人,复具一呈。并具白金二百两,私纳之。乞其速行法纪。董隆大悦,随即出票,拘拿李生。李生大惊,黄翁闻知此事,亦出迎月堂,细问缘故。李生把与梅映雪知遇之事,备细诉知。且言并无半点私心,并无一着淫事,惟天可表。黄翁曰:“文人声应气求,何碍于理。只管就案听审,料县主必有原情。”生乃收贮文具并书,惟带些笔墨,并碧玉箫雅扇等物,随衙差直抵县治寓下。衙差禀复董隆,时范夫人亦至堂外候问。董隆即刻坐堂审究。先判梅映雪乃闺阁女流,既系强奸,准许免究。然后传取李生造堂,喝令跪下,叱曰:“斗胆狂生,怎么三更五鼓,潜入梅家。强迫侍儿,奸淫处女,该当何罪?”生辩曰:“小生安敢擅入人家,强奸处女。偶因春日寻玩花柳,散步林中。获遇侍儿紫英,继遇闺女映雪。问起里居姓氏,功名事业。不觉接语片时,已为范夫人所觉。诬以奸罪,并无一句淫语,一点私心。实事实情,乞明公原谅。”夫人入禀曰:“明镜之下,岂容魑魅模糊。此人潜入园林,岂伊一次。今春乘空肆恶,先奸映雪,次迫紫英。罪恶贯盈,莫此为甚。乞父台速行国法,以敦风化,以肃纲常。”生亦委婉供辩。董隆怒曰:“汝读十余年书,止会解孟子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二句。法网具在,断不容情。”因喝堂差将李生打五十掌板。李生忿甚,指其掌曰:“今世若不能报此五十之仇者,誓不为人。”董隆怒曰:“我便打足尔一百数,看尔怎样报我?”因喝堂差再打五十掌板。李生厉色曰:“再打不妨,异日决当按利加倍。”董隆大怒,喝令将他系入监囚,按法坐罪。一面录实案迹,移文上府,参革李生前程。黄翁闻之,乃与邑诸缙绅,凡平素推慕李生,并与生交好者,咸来联呈保结。董隆受了范夫人银子,只不允从。

时范夫人回家,将李生遭刑之事,告知映雪,欲绝其念。映雪闻及,登时恨气填胸,跌倒几下。夫人急忙抱起,叫声我儿。映雪已面青体寒,声气俱绝。夫人大哭曰:“这冤家害煞我也。”急取姜汤救之。抚摩片时,手足愈冷。一时家人号哭,夫人抱映雪安置床上,以被蒙之。即令侍儿们制造衣衾,准备殡葬。夫人倚床恸哭,声声怨恨李生。碧莲哭跪床前,又声声怨上夫人身上。碧莲哭得悲切,呼号曰:“小姐呵,尔的夙愿未消,怎么撇却李郎去也。尔教李郎怎样结局吓。”正哭间,渐闻床上喘喘有声。急启帐披衾视之,则映雪手足渐温,星眸微转。碧莲连叫:“小姐,小姐。”映雪已转侧呻吟。微叹曰:“郎吓。”夫人回悲作喜,以药投之。玉体渐和,声色渐渐如故。乃徐起凭床而坐。长吁曰:“千古薄命佳人,当不似我之甚也。”夫人托好言以安慰之。映雪曰:“李郎乃当世文人,才德粹美,为世所重。即偶与儿相遇,亦止在斯文面上,结为朋友之交。原未尝少涉他意,母亲就不该如此陷害了。况孩儿乃女流瑾瑜,李郎乃男子圭璋。平昔明礼守身,安肯为败名辱节之举。虽知己之后,山盟海誓,难必其无。要皆为二姓姻缘,图彼此终身计也。”夫人曰:“李素云寒贱之儒,上无父母可依,下无手足可靠。徒具嶙峋傲骨,放浪于江湖木石之间。吾儿若许终身,异日茹苦含辛,得毋遗恨。”映雪曰:“此人非久居人下者,得慰此愿,死有余香,何恨之有。”夫人带怒曰:“此不足为吾门婿,汝休得多言。况他今日戮辱交加,生死未卜。何必念他做甚,怕没有甚的高门子弟,与汝作对哩。”映雪叹曰:“生则俱生,死则俱死,更何所念哉。”夫人不悦而出,暗想曰:“他如此固执,待我在近日寻个主顾,嫁他出门,他就没奈何了。”时梅映雪见夫人不肯回心,十分忧闷。昼夜卧泣,茶饭不沾唇者数日。

一日有家童乙生,扫尘窗外。映雪唤入门曰:“吾欲令汝进城,探探李郎消息。汝肯去否?”乙生曰:“小姐使令,安敢不从。”映雪曰:“但莫令母亲知道。”乙生曰:“这个晓得。”映雪遂出一封书付之,教他安慰李生,顺时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嘱讫,且曰:“速去速回,恐露风息。”乙生应诺,纳书而去。取路入城,访至李生狱下。启知李生,具道小姐嘱咐之意。李生曰:“多感小姐盛情,可代我多多拜谢。但未知小姐别来无恙否?”乙生曰:“小姐闻君下狱之后,登时气绝,逾时方苏。自是连日啼眠,不思茶饭。”李生听得寸心如割,双泪纷然。乙生曰:“小姐有言,乞郎君安命听天,切勿忧伤致病。”因将封书呈进,李生接过,挥泪展看。乃封着七律三首云:

相思频上望夫台,阵阵愁云拨不开,

路远但教青鸟探,花深无复粉郎回。

梦犹未觉肠先断,泪自挥干血又来,

寄语多情离恨客,香闺人已瘦如梅。

其二云:

泣素啼红入麦秋,依微薄命等蜉蝣,

空期黄雀能生羽,未卜青蝇报释囚。

豆蔻不消千古恨,簏葱难解十分忧,

谁能为决天河水,一洗烦冤与业愁。

其三云:

五更楼外急啼鹃,诉出情人十倍冤,

燕国惊飞霜六月,齐庭恨隔雨三年。

愁山不见巨灵擘,苦海难教精卫填,

安得借来双凤翼,与郎飞上九重天。

生长吁曰:“感小姐坚志深情,死且不朽。但小生心腹碎裂,和不成韵,将奈之何。”因亦勉强临笺,扫成三律,付乙生带回。且嘱曰:“望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是万幸。小生在此自会消遣,不足忧也。”乙生接诗应诺,作速回家。时已日晚,潜入映雪房中。以李生诗进呈,具道生之情意。映雪曰:“李郎平安否?”乙生曰:“安。”

映雪乃展诗看云:

形神寂寂室冥冥,泣血啼红鬼亦惊。

尽道慈航超苦海,那将慧剑破烦城。

愁魂乱结月犹黯,恨气频冲天欲倾,

最是五更肠断处,凄风微送杜鹃声。

其二云:

几望鸾台恨未央,相思天海共茫茫,

离魂乱逐梅花落,别绪争随柳线长。

寒雁叫回千里梦,晓鸦啼断九回肠,

难将万点相思泪,弹向卿卿玉枕旁。

其三云:

思卿一日抵三秋,百尺竿挑万斛愁,

别泪夜和寒雨落,孤心时与乱云浮。

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

何日天公随夙愿,箫笙吹彻凤凰楼。

映雪读至千年青冢犹遗恨,十死黄垆不转头二句。不觉芳心如割,珠泪泫然。乙生曰:“李郎嘱小姐千万珍重,努力加餐。得小姐玉体安和,便为万幸。勿忧伤致病也。”映雪收泪曰;“李郎与吾孰瘦?”乙生曰:“小姐似更瘦些,若李郎则善自排解。”映雪衔之,自是勉强进膳。一日李生在狱,寄一书于梅之魁。之魁映雪之弟也,年甫十二,未暗事宜。至是接得李生书,拆开视之。内更封有一层封皮,上写启上梅小姐学庵亲拆九个字。之魁乃转交映雪房中,映雪展书看之。书意皆言苦志坚心,生死不改之故。不必多录。后又有古风一篇,以表其心。其歌曰:东边一座重重山,高出烟云缥缈间。几度秦人鞭不去,长留傲骨在人寰。西边一带茫茫海,万顷玻璃耀清彩,撼地涵天大且深,不分今古常氵崔氵崔。山兮可拔,海可迁。愚公移兮,精卫填。有时泰山成砺石,有时沧海变桑田。古来独有同心结,如彼天边一轮月。几曾巨斧劈不开,几曾猛火烧不灭。卿不见,望夫山上,望夫妻。石作心肠,云作梯。独立儇儇,长北望,不知红日几东西。又不见,白云山下明妃墓,青草纤纤一扌不土。当年半点离恨心,留得千秋与万古。吁嗟今日个中情。铁石人兮铁石盟。烈烈轰轰生死外,说来鬼泣也神惊。我心坚如钢,不可圆兮不可方。天地为炉曾炼就,任教磨折与陶炀。我心坚如玉,不可屈兮不可曲。贞刚之性本天成,宁计存亡与荣辱。吁嗟卿兮,复卿兮。拳拳致诀两相知,山高海阔有时尽,此心终古无绝期。

映雪览毕,叹谓碧莲曰:“李郎恐吾心变也。吾头可断,身可杀,骨可粉。此心又岂可变哉。”因制歌四阕,亦托梅之魁之名,寄往李生亲拆。其歌曰:君即妾兮,妾即君。同一心兮,合一身。刀不可解兮,斧不可分。如彼鸳鸯兮,生死相亲。如彼松柏兮,经雪弥新。如彼明月兮,千古一轮。相知兮,有素。恨相见兮,无因。

其二云:

妾思君兮,忧复忧。君思妾兮,愁复愁。魂欲断兮,肠复断。泪已流兮,血更流。夜静兮风叫,月惨兮天幽。室暗兮鬼乱,人哭兮鬼讴。命悬悬兮欲绝,心耿耿兮长留。

其三云:

鸟飞兮高天,鱼伏兮深渊。鸟兮鱼兮何得所,君兮妾兮何无缘。既伤离兮饮恨,更蒙难兮含冤。气欲焚兮祆庙,泪滴断兮琴弦。与其相离于人世,孰若相见于黄泉。

其四云:

父母兮何在,天地兮何辜。胡使我兮此极,寄残喘兮黄垆。日号泣兮夜狂呼,天可倒兮海可枯。头可断兮身可屠,惟此坚心与苦志兮,亘千古而自如。

时李生与映雪,多有音信往来。夫人觉之,改婚愈急。适邑中有杨富翁者,蓄积丰厚,铜臭迫人。其子杨清,前娶琴川陆氏之女为妻,数年而卒。至是闻梅映雪才色冠世,遣媒求之。媒人抵梅家,具称杨富翁求婚之意,并艳称杨氏富贵过人。范夫人甚羡之,即日许成。订以八月初二日行聘。映雪微喻其事,询于夫人。夫人否之,隐而不说。映雪转私叩紫英,紫英曾受夫人吩咐,初不肯言。因映雪强之,始具实告。且曰:“夫人订今八月初二日行聘,十二日成婚。佳期甚急,小姐也须打点了。”映雪暗地吃惊,强应曰然。于是走回房中,卧床哭泣。谓碧莲曰:“此事如之奈何?”碧莲亦束手无策,但掩泣而已。映雪哭曰:“势已不可挽回,到不如死于干净。以俟李郎于地下耳。”比至初二日,杨家已盛行聘礼,金银满案,珠璧盈堂。范夫人十分欣喜,一一收讫。映雪闻而号哭,几欲捐生。夫人曲慰之,且言:“杨姓乃富贵人家。好吾儿一生享福,不必忧也。”映雪抹泪曰:“此系父母之命,孩儿敢不允从。但儿倦欲眠,愿请暂退。”夫人乃退出,映雪乃取出绿绳数尺,将欲自尽。碧莲跪哭曰:“小姐欲死,是亦速李郎于死也。小姐虽不自爱,亦何不爱李郎乎。”映雪顿足长叹曰:“吾不念李郎,已不留至今日矣。”遂掷绳上床而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