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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玉管笔(6)

一日,夫人想得一计。乃诱秀英近前诈嘱曰:“汝可往闲闲轩,拈列女传一部回来。”英曰:“我那晓得甚么列女传。”夫人曰:“周二郎在座,唤他寻来。”英曰:“我怎可与男子相见。”夫人曰:“昔为灌童,今为熟客,畏他做甚。”若英诺而从,遂去。夫人又回谓王公曰:“方才偶过闲闲轩,闻室内有谈笑声,想是有客来者。”公亦不觉其谋,答曰:“既有客来,待我出见便是。”夫人曰:“周二郎在彼,何必老爷亲陪。”公曰:“天下有以主待客,焉有以客待客之理。”遂起身出闲闲轩来。时秀英正在房中,与周生寻捡《列女传》。东箱西架,并无此书。英方转身欲出,而公适至。见英甚疑之。问曰:“汝女子们何故至此。”英曰:“是夫人叫我来取《列女传》的。”公叱曰:“此处有甚么《列女传》,还不快回。”英带羞而出。生亦自觉不雅,满面羞惭。公益疑之,只不说话,坐半晌回去。至阶,夫人闻履声,知公回至,乃诈捧壶出,唤仆谓曰:“汝拿此茶往书斋去,奉客一杯者。”公挽住曰:“没有甚么客来。”夫人曰:“明明有谈笑声,非客而谁。”公曰:“秀英耳。”夫人佯讶曰:“秀英闺阁中人,何故至彼。”公曰:“他说是夫人叫往取书的。”夫人曰:“我又不甚识字,还要甚么书。这都是婢子诬人了。”公点头曰:“咦,怨女旷夫,这事情怎么瞒得我过。”忽又怒曰:“若然,则周氏子真不可留矣。”夫人曰:“此事未知真否?且谩些唐突了他。”公曰:“往日尚是耳中闻得来的,还未可信。今日明明眼中见得的,那有不真。今番实要出他,誓不相留也。”夫人犹诈为劝解。轻一句重一句,热一句凉一句。说得王公五腑火腾,怒不可遏。

时秀英适过窗外,尽听所说。大惊,回诉于兰。兰曰:“此夫人欲逐周郎,故设此谋,以加罪耳。”英吁曰:“欲杜周郎婚约,有话任说。何遽以此陷人。”说讫,欷而泣。兰亦嗟叹之。英挥泪曰:“小婢何足重轻,独惜两璧相逢,终然瓦解耳。”兰曰:“母氏之谋既行,父亲之意亦变。今日之事,虽有张苏舌剑,范蔡唇锋,而欲中秦楚而求成焉,盖亦难矣。”英曰:“然则乐昌之镜终破耶,延平之剑终分耶,合浦之珠终去耶。果尔,则百劫尘中,空作三生之梦矣。”兰不语,但悒悒而已。英又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请小姐谋之,人心既至,天眼自开也。”兰犹有难色。英又曰:“此事我思之详矣,毫厘之差,千里之谬。倘徒区区,有阻千载下,其谓之何。吾恐叹小姐守礼者无多,而笑小姐薄命者不少也。”兰默思久之,乃曰:“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英问其意,兰曰:“今夜可约郎于花前月下,立定婚盟。待郎异日富贵荣归,遣媒议事。夫人能不动念否?”英喜曰:“小姐此言,深合我意。”

至夜,云空月朗,天气清和。兰乃令英邀生及阶,遇生倚月伴花,作依依状。英低声曰:“先生夜未就枕,岂与月花有约耶。”生惊喜答曰:“否,春色闹人眠不得耳。”英近前曰:“今日之事,先生曾知也否?”生曰:“不知。”英乃将夫人诱他寻书,欲令老爷嫌疑,以绝婚约等语,细细说来。生长吁曰:“若然,则此事休矣。”英曰:“无虞,请到花园,自有佳话。”遂挽生偕行,穿过了杨柳阴,踏遍了牡丹影。忽见荼架下,俏立着一位佳人。秀雅端庄,满天丰韵。英顾谓生曰:“还认得拍蝶美人否?”生惊喜,急整冠服,以半礼见之。兰亦束袖敛衽,徐徐答礼。礼毕,复以扇蔽面。生曰:“小生俚俗寒儒,穷途落魄,过蒙尊大人垂怜下纳,德义兼深。自顾微躯,殊深愧赧。”玉兰轻启朱唇,娇声滴滴,答曰:“自昔先生驾临,未知卞璧,辱慢之罪,固不容辞。讫至文会开时,窥先生之一斑,想先生之全豹。乃知文渊学海,尽属先生。陆海潘江未之过也。妾诚愧悔交迫,爱慕兼深。故特略内外之嫌疑,以聚文人之好会。俾得一亲雅范,以魁天下英才。而先生惠然肯来,不以长揖见拒,真逢迎之幸也。”生曰:“小生樗栎微才,一经未达。小姐盛赞,何以克当。”兰曰:“贱妾岂敢虚称,先生何须过逊。权请暂坐,以接清谈。”命秀英铺下花巾,同坐于白石片上。英随以香茗进之。生曰:“莺梭密织青丝柳,燕剪轻裁紫锦花。此非小姐佳句乎?错采镂金,真令人有梦刀停笔之愧。”兰曰:“此鄙作也,何以觏之。”生曰:“径寸之珠,具目人自然识得。”乃备述遇凤仙巅末。兰喜曰:“先生亦识凤仙耶?”生曰:“颇见一面。”兰曰:“先生曾知道他由来否?”生曰:“知之,薄命红颜,深为婉惜。但他说与小姐有旧,其然乎?”兰曰:“然,琢句交杯,颇称莫逆。回念旧好,曷禁伤怀。为之唱叹不已。”转问曰:“一别三秋,未尝相见。不知他近日作何情状?”生曰:“登钓台,而钓巨鲤。遴选三载,未获一人。许登龙门者,惟小生一人耳。尔道如此柔弱花枝,匹身四海。邈权贵于一芥,贱黄白若土。

其笔锋舌剑,真令飞将心寒。鏖战以来,从未有能斩关而入者。非女中之大豪杰而能若是乎?”兰喜曰:“然则非先生断不能斩此关矣。”相顾而笑。兰曰:“先生谓其才何如?”生曰:“春椒秋菊,未足相方,固小姐之副车也。”兰曰:“仙姐随风弱絮,语委尘嚣。不意于悲愤中,获遇先生,可谓不幸之幸。”生曰:“小生才疏学谫,浪迹天涯。落魄之余,得以登瑶池而见王母,非仙之幸,实生之幸也。”兰曰:“妾正有未解之事,请先生详之。窃以先生负江淹之奇才,抱解缙之壮志。时非贾谊,年少韩琦,正可弭笔天庭。吐其气于白日,青云之地,乃竟抽身海外,托迹园间。自绁龙媒于枥下耶。此妾之所不解也。”生叹曰:“小姐爱生,可谓深矣。然生岂薄功名,而甘放浪者哉。特以红绿难逢,而青紫易拾耳。”兰犹不解其故。生乃曰:“愿小姐宽天地之量,高日月之心。俾小生得罄孤衷,向小姐尽情一剖,死且无憾。”兰曰:“有话但说,毋为逊词。”生叹声曰:“生自与凤仙会面时,聆小姐之芳名,睹小姐之佳作。倾心酷爱,刻骨不忘。故不辞千里之劳,而图一面之识。计穷智尽,得至于斯。去岁迄今,忘餐废枕者数矣。心枯肠断者屡矣。梦魂所属者,非小姐而谁。不意天假之缘,得小姐垂青刮目。今夜之会足慰孤魂矣。”玉兰听得心头酸处,不觉珠泪潸然。长吁曰:“原来如此,先生怀如此之孤衷,抱如此之隐情,负如此之幽恨,设如此之深想。我玉兰蠢然罔觉,竟似了木石中人。雅谊芳情,辜负多矣。”又曰:“以妾蓬茜之姿,而折君松柏之节。千载下其谓之何?将叹君子之多情,而笑玉兰之冷面也。”

秀英谔然曰:“先生落落,小姐轰轰。既未相知,何以相爱。此言具可勿论。所可虑者,今日之事耳。愿先生与小姐着实商之。”兰曰:“是在先生耳。”生曰:“这甚么说。”兰曰:“妾蒙先生深情,感先生雅意。特沥肝胆,以定终身。”生曰:“婚姻重事,内承亲命,外待媒言,非我等所得专也。”兰曰:“媒言或可待,亲命实难承。既娘娘见阻于前,复爷爷见信于后。若必拘以定礼,守以常经,则今日之因缘,窃恐终成虚望也。”生曰:“如夫人何。”兰曰:“夫人势利心多,彼盖薄先生寒微耳。今如尔我计定,共订山盟。异日先生衣锦荣归,遣媒拟事,夫人能不含笑而允否。”生曰:“异日未卜其然,今日已有可虑。”兰问何虑?生曰:“小姐乃柔弱花枝,焉能自主。恐一时难违父命,别许高门。即小生异日荣归,而人面桃花,不知何处矣。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将今日海誓山盟,岂不付诸流水耶。”兰怃然曰:“君何不谅之甚耶。妾虽柔弱微躯,昏庸陋质。而于志节二字,无不持之甚,定操之甚。严设不幸,刀锯在前,鼎镬在后,妾宁束手待烹,此身可死,而心终不可变也。今生不偶,愿订来生。来生不偶,愿订三生。生若为薄命之人,死当作风流之鬼。决不至推移靡定,等弱絮之随风,浮萍之逐浪也。郎君其勿忧之,惟望郎君早占鳌头,以偕凤侣。幽怀夙愿,共了诸心。倘再荏苒年华,则贱妾之终身却将谁望。有志之士,岂可使青萍结绿,不长价于薛卞之门耶。”这一场话,说得周生心又酸,气又豪,色又喜,泪又落。慨然曰:“小姐既有冰玉心肠,小生岂无铁石肝胆。有此志节,夫复何忧。吾辈何人,断不肯与草木同腐也。”因指天月同誓曰:皎皎青天(生),溶溶明月(兰),假尔有灵(生),听兹盟诀(兰),吾节坚贞(生),吾志壮烈(兰),山兮可颓(生),海兮可竭(兰),惟此同心(生),亘古不灭(兰),如背斯言(生),碎身拔舌(兰),天月有灵(生),俾成缔结(兰)。誓毕。时明月为之增光,群花为之着色。适秀英采得一并蒂桃,请生与小姐各啖之。生顾英笑曰:“投我以木桃,愧生无琼瑶之报耳。”英笑答曰:“匪报也,愿先生与小姐,永以为好,有如此桃足矣。”生曰:“娘子,雅有深情。异日有成,誓不忘也。”兰曰:“今日英姐索书之故,君其知否?”生曰:“非夫人诈为之计耶?”兰曰:“然也。”生曰:“夫人如此加诬,老爷亦已入信。这般冤债,教小生何以辩之。”兰曰:“事已酿成,何从置啄。为今之计,远避为佳。君须打点登程,往九江去。一以杜物议,二以图荣名。这些小是非,不久必有白矣。”生唱叹低回,似有怨别之意。兰为之解曰:“先生且行,相见有日。妾岂铁石人者哉。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耳。”生曰:“小生喉头之寸气,心头之点血,尽在小姐一人。一旦割然远离,其能无相思烟水之嗟否。”兰曰:“先生放心,自有佳期为慰。”说讫,命秀英取出玉管笔一枝,赠生曰:“此笔乃贱妾玩好之奇,谨以赠君。为异日相见之质。”生收下,亦以沉香扇赠之。兰又出白银一封,进生曰:“聊具饯仪,为文场润笔。”生慨然不辞,谔然曰:“大丈夫不乘驷马车,誓不复见小姐耳。”兰大喜曰:“此妾之所心祝也。但郎君此行,须知急流勇退。光阴似箭,毋误佳期。楚水吴山,小心为妙。”生诺,各嘱珍重,眷恋而别。

时值三月初际,日暖风和。生乃告知王公,束装就道。公私愤未释,颇不相留。然其爱生之情,终未尽割。亦具白银数十,以赆周生。生固辞不受,并谢顾育之恩,感激不尽。公不可强,相送出门。不觉爱心复盟,握生手曰:“贤契此去,可复睹乎。”生曰:“可见则见,不可见则不见。”公曰:“贤契一身千里,道途险阻,吾深忧之。”生曰:“男儿志在四方,涉水登山,是其素位,无虑也。”生说此话,其色甚壮。说讫,慨然起行。公立望之,为之叹惜。后公散步于闲闲轩,入周生之寓房,登周生之卧榻。遗下诗稿,不下百余。内有孤栖鸟曲一首。上有小序云:生素读圣贤之书,立圣贤之品。洁身砥行,质比圭璋,固可信也。无何矫寓于斯,有侍女来讨书者,主人见之,疑与生会。生冤甚,无从致辩。爰赋此曲,以自鸣焉。曲云:孤栖鸟,绕幽枝。未迁乔,逐时悲。暮餐秋菊英,朝饮明月池。岂是恋春芳,何以东风欺。潜身独哀鸣,不知怨阿谁。聆此嗷嗷声,吾生竟如斯。顾我何所尤,旋生嫌与疑。抱此耿耿怀,孰从而见之。欲诉与天公,如聋复如痴。鸟音兮我闻,我心兮鸟知。寄一落落言,与汝长相期。守道以待终,令名庶可垂。

公阅遍,半疑半释,乃入而语夫人。夫人以生已去,方把前谋直告。且曰:“吾恐老爷真要婿他,故作此离间之计耳。”公勃然曰:“如此诬陷,好屈煞人。倘或不容,岂非大误。”夫人自知不是,亦不则声。公又曰:“我一向隐忍于心,未曾审他半句。他也那里知道今日之去,必为此也。”一时懊悔不已。夫人曰:“一个穷秀才,何关轻重。他去便罢,何必惜他。”公怒曰:“愚蠢贱人,误事至此,真可恨恨。”时夫人有一侍女,名春花者。旁闻此语,告之秀英。英转告之玉兰。兰喜曰:“此事若明,可无忧矣。”按下兰等不表。且说周生辞王府起行,匹身长迈,伶仃独步,愁苦交深。隐恨幽情,寄诸笔墨。尝于舟中,作一丛花词云:半江绿树影重重,云散碧天空。青春白日浑如梦,辜负了一簇春红。梦断巫山思深,湘水何处觅飞鸿。木兰独驾路匆匆,幽怨锁眉峰。江烟海月伊谁共,凄凉处,一望无穷。万斛闲愁,一担别恨,寂寞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