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讲雅观楼等得尤进缝来,尤见他面有忧色,一时不解。因问:“兄弟今日为何不乐?想是宿酒未消,害酒不成?”雅观楼道:“我正要同你谈谈。”遂将早起一娘事说了一遍。尤进缝道:“妇人家除此事,喜的是衣裳首饰,你办件他心爱的东西与他,包你无事。他见你有两个小的贴身,面孔衣服略为干净,他便疑到邪路去。不合叫他两个小的坐下吃酒,我后来听得,他同舍妹晚间步月,进假山石洞,雅观楼看月到二鼓,家中妈妈送他回去。”雅观楼方知为此动气。说:“为今之计如何办法?”尤进缝说:“你把好珍珠换几粒与他,再用巧言粉饰其事。不妨将此事都推在我与费身上,你们和好,再请我们吃酒。如今依我办法,我与费太太商议,今晚悄悄到他家,轻轻推门进去,让他开门不及,你大踏步进房。这进房的关目,是出独角戏,你一人唱。”雅观楼如法,晚间进了费宅,恰一娘独坐房中,便直走进房内,陪着笑脸说:“我换了几颗大圆珠子,与你穿枝花戴。待菊花开时,我家凤姐约你玩一天。”一娘说:“我便去,要甚么眼睛珠子,留与你两个标脸,钉钉小帽,到不更好看些。我这样人消受不起。”说着,雅观楼就将此件递与一娘手中,他也就来接。一见,不由得脸色便转了,说道:“也还合用。我留着嵌副耳环,少一对大些的做坠脚。”雅观楼说:“明日就办了来。”一娘赶口就说:“你明日倒进了洞,拿钩子也搭不出你来,还代我办哩。”雅观楼说:“此事冤枉难明。昨日费、尤两位,他们叫十番两个唱旦的,进来陪酒,后来酒吃深了,他抵死叫我家两个小的,坐下吃碗饭。他们两个小牙子,站着伺候两个时辰,是一时权便之处。况又在套房深处,并无外客。不料被你同我家凤姐,看月出来窥见,你就乱疑,我观保最不喜此一道。两个小厮,不过跟着出门,应酬到还伶俐,岂有别故。你如不信,发誓你听。”一娘说:“牙疼咒须要明日,待我打发吊了。”允定明日打发,嗣后照旧,一夜不问,一娘方与雅观楼共宿。过了一宵,次日并不打发两个小厮。午后又到同兴园会福官,将一娘闭门不纳,说与福官。福官道:“他是初闹,将来把全套做出,不怕你不请他出去过,要卷笔大银子,才肯住手。有几句闲言,你试记着,日后句句总是要应。一哭二饿三睡觉,四剪头发五上吊。到上吊时,看你怎么了事。”说着,雅观楼脸便吓白。福官道:“你不用怕,早为斟酌。”又说道:“一娘与我,对天发过誓的。”福官道:“这是弄人的套子,你不晓得,不知我们正经。”自此,雅观楼怀了鬼胎在肚。
不觉重阳将近,菊花初放,凤姐接一娘赏菊,二次游园,仍进假山石洞内,与凤姐游曲折套房。走到深处,另有暗门半掩。一娘欲进去,被凤姐拉住说:“姐姐不用进去,这是你家妹夫,两个小跟班在内做房,我从不到此。”一娘眼快,早窥见两个在内,折叠衣裳,便不进去。回头上雅观楼眺望,他心中有了主见。当晚回家,雅观楼来过宿,也不与他说闲话。推道:“今日体倦”,让他混闹半夜。去后想起一件的心事,央人把他当日的王妈妈约来,着他带信与陈一子。这陈一得了一娘身价,在南京秦淮寻了一所房子,开了大门头。今番王妈着人专信叫他来拐,钱事有活动处。陈家星夜赶来,住王妈家中。一娘得了信,早起在房也不梳洗,也不饮食,倒在床上,阴阴的哭。费大娘不知何故,问他不说,劝他不住。再问他,他起来拿把剪刀要剪头发。费大娘连忙抢下,即着人悄悄寻钱大爷来。雅观楼得信,又不敢到。费、尤二人在坐知情,说:“此事须要你去调停,必有开罪之处。”雅观楼说:“就是菊花一看,看出这场事来,叫我有甚法。我如今心已灰了,这样吵,还有甚好处,分明是冤家对头到了。相宜拜托二位,把他男的喊来,叫他带去罢了。”尤进缝说:“你太看得容易。他来得还去不得,他家男人并不在扬州。我闻得他在南京开了门头,此事非经官不可。”雅观楼说:“要托二位想法,把我眼前钉拔掉,拚用几两银子。”费、尤二人道:“你到底要去解释,这人平时并不见有不妥贴处。”雅观楼有福官之言在肚,死也不去。尤进缝说:“你不去,恐老这样弄出件事情。今日费兄家,要夜间防备些,明日再作区处。”果一娘到晚间,见雅观楼不来,他便起来梳洗,敷粉涂朱,穿起衣裳,坐于房内。费大娘即送粥与他吃,他便吃了一两碗,并不同人说话。独坐房中,如有心事之状。费大娘也不好问他,专等雅观楼来交代他。及费人才家来,方知不到。把日间尤进缝夜间防备的话,说与费大娘。
都来劝他睡觉,他便叹口气,将门拴起。费大娘不睡,在儿子房中听他动静。只听得箱柜响声,不知何故。少顷,听得开房门声,阴阴哭出。在板缝里偷瞧,是夜月光正满,堂屋大未上。见一娘穿一身新鲜衣服,钗环首饰,妆束得齐整,如出门模样。仍将自己房门闭住,即取小杌一张,双脚站上,腰间解下大红顾绣洋绉长腰巾,做成一圈,挂于门帘钉上,欲去投缳。费大娘知其不妙,忙开门出来,双手把一娘抱住。说:“姑娘做甚呆事。”一娘说:
“亲娘,我不害你,让你女儿超生去罢。”费大娘说:“你遇见邪了。”这里,费人才拿苕帚来,在他身上打了几下。费大娘即将一娘拉在房中,叫小厮烧开水。又叫人到钱家,悄悄把信与雅观楼。此时还在套房与玉郎、桂郎混。闻得信,便请尤进缝议事。尤得信,便连夜来会雅观楼。说:“事已至此,非经官不得了事。”雅观楼说:“我要避避才好。”尤说:
“不用避,我请毕如刀来,他专代人办官事,且一枝好笔,无词不准,无理亦赢。此人请他来一议,包管六爻安静,不过用笔银子。”雅观楼情愿用银,催着请毕如刀办事。尤进缝又到费家开说,要他婆媳看着一娘,约费人才次早会毕如刀。毕知是笔财气,大有生色,就捏了费、尤一把。说:“你我一人。”毕如刀同到了钱门,雅观楼见了,就下他一礼。连忙拉住说:“小事,包我身上。先做个底子,你看何如?”即坐下,取张纸写个底稿,与雅观楼看过。说:“此事叫做宰闷猪,我这东西进去,即刻内单出来,驱人出门。但一件事,要破费你千金。一切事,有令舅我小弟,帮办效劳。非明即后,人便出门。”雅观楼听说大喜,说:“拜托,事后重重有谢。”毕如刀到县前,会值日头翁一谈,将内外事说定。三日内将人逐出,着娘家领回。果然说:“熟事易办。”次日即有差人,率同众伙计多人,喊了引居,打一乘小轿,将一娘抬到官媒家,着他家来领人。陈一子知他用了手脚,不写领子,声言上府喊状,告他谋买人妻。又有原差,来会毕如刀,叫他问钱某,早为想法。有毕如刀同费、尤于中说合,房内东西,尽他发去,外银三百两,名曰遮羞钱,方才陈一子认为胞兄,写了领状带回。此事才息。陈一子又将一娘二次入南京河房,倚门卖笑。雅观楼才把心里块石头放下,旋备酒酬客,毕另有润笔之资。从此又添一个讼师朋友。这一来,有分教:
家有讼师多讼事,鼠牙雀角日来争。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