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失宠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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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意外相逢

翌日上午,刘管事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罗依将一张盖了官印的公文递到她的手里,随即一笑,先与她说道:“在下名叫罗依,日后还须刘姐姐多多赐教了。”

刘管事将公文看了一遍,瞪起眼来,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公文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罗依是大杂院新上任的副管事……这,这怎么可能?刘管事又将公文反复查看,但见那确系是当今主管府尹程大人的笔体,公章自然更是错不了……然而自古以来,贱奴的大杂院何曾听说什么“副管事”?且不说一个副管事需分摊她多少月俸,不过是个区区管理贱奴的芝麻小官,正副两个管事又何等荒谬可笑?

然而,既是公文所示,她纵然不满也无可奈何,只得蹙眉对罗依道:“罢了罢了,无须这些客套话,你既是今日上任,就先随我熟悉一番这杂院吧。”

“是。”罗依依然笑道,随着刘管事出了小厅的门,见刘管事指着前面这片大院对她介绍起来。

“每日贱奴早起与晚归,皆要拿名册点过一遍,这里便是他们集合的地方,”刘管事对罗依说道,“既然你来了,每日点名便交付与你,眼下多数贱奴已出门做工了,只留了两个——这边走——”

罗依跟着刘管事穿过一处土墙垒砌的简易小拱门,就进了大杂院的后院。后院是贱奴日落而息的地方,比前面小了许多,初春杂草已长了满院也无人打理,因而即便是春意盎然,乍看之下,也毫无生趣,反倒是疮痍处处。院子正中立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石桌,桌上罗列着几十盏灯罩,地上放着盛水的木桶,风华一袭黑衣,正坐在石凳上用抹布擦洗灯罩上的油污。

风华闻声抬头,与罗依四目相遇。他哪里想到罗依竟能出现在这个地方,惊了一跳,但碍于刘管事在场,也只得强压情绪。他垂下眼来,不再碰触罗依那双似而欲说还休的眼眸,默默用手撑着桌子,暗自咬牙忍着臀腿剧痛,慢慢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这是贱奴风华,还有个叫阿宁的,眼下去提水了。”刘管事对罗依介绍道,随后又转过脸来,厉声对风华说,“这位是新来的罗管事,还不快下跪请安!”

风华抬起眼来,看到罗依站在刘管事身后,抿着嘴正偷偷笑。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不知罗依为何要来大杂院当管事……她是为他而来?想必不会是因恻隐同情,那么……是她凌虐他上了瘾,是她把他当了玩物,专程来继续戏谑玩弄他?风华心中一边想过种种缘由,一边跪下来向罗依恭敬的叩头请安,这时,耳边听得刘管事又对罗依说道。

“这贱奴可是大杂院的害群之马,你可要仔细记得他,平日多多留心、严加惩戒,”刘管事一面用脚尖踢了踢风华的肩膀,一面又对罗依嘱咐说,“还有那阿宁,常与他在一处,这二人最不服管教,你倒要替我多看紧他们两个,该打须得狠打,断不可手软!”

“我记得了,”罗依点头道,见刘管事向左边的厢房走去,匆匆看了一眼维持跪伏姿势的风华,随即一边跟上她走,一边又问,“那风华想必让您****不少心,他是否很难管教?”

“他平日倒是较为听话,但这贱奴却最喜打抱不平,”刘管事答道,“咱们若管教杂院老少贱奴,他少不得要出头插嘴,可见依然是个放肆孽障,因而平日也不能松懈,三天一打、两日一责,皮肉之苦万万不能少。”

罗依心中一抖,三天两头的挨打,即便是铁打的人恐怕也受不住。她忽而想起方才风华僵硬迟缓的行动,她还以为是自己把他吓坏了,原来……竟然是他有伤在身……那她昨天,又是踢打又是泼水的,还让他跪了那么久……

她烦躁的闭上眼,强迫自己将那愧疚的犯罪感抛到脑后,随后向刘管事继而问道:“不过……这三天两头的挨打,打出人命来又如何处理?”

“这倒无妨,不过扣你两个月的月俸罢了,到时你自行打点一番,也不过走个样子。”刘管事并不以为意,她听罗依如此发问,想必这姑娘也是初出茅庐,她倒也略也放了心。但想到风华对自己尚有不少价值可图,也惟恐这初生牛犊失手,她又不愿让罗依知道她送风华去烟花地赚贴己,只得略显突兀的叮嘱道,“自然,咱们也并非那蛇蝎之人,责罚过后到底要赏他些疗伤的药,吃的东西也不能克扣——还有,切莫伤了他的脸,若打瞎了眼,咱们还得多出份药钱。”

罗依听闻刘管事这番话,私下冷笑了一声。这刘管事刚刚还说,须得下狠手痛打风华,可突然却话锋一转,又是叮咛吃饭医药、又是不让伤到脸庞——只怕她关照贱奴是假,内心花痴是真——但想到此处,罗依的冷笑却又不免多了几分无奈的感叹。

如果风华是个相貌平平的贱奴,这刘管事还会反复叮咛这些废话么?前有姚静,后有风华,可见,不管是在男权社会还是女尊国度,生得一副好皮囊果然如此重要。那么像她这样平庸的普通人呢?那些外貌一般的贱奴呢?是不是依然要受到不公和压榨?“不要以貌取人”的俗语说了几千年,但又有谁真正做到了这点?

她随着刘管事将大杂院看了一遍,暂时浏览了一番自己住的地方,领了花名册,与刘管事又寒暄了一阵子,这才料理完全部事宜。送走刘管事,罗依独自一人穿过那道土坯拱门,风华依然还坐在后院里擦洗灯罩。

风华见又是罗依,叹了一声,又从凳子上站起来,但这回却因伤口越来越疼,实在没能忍住那利刃切割般的痛楚,不觉身子一晃。罗依见状,赶忙伸手扶了他一下,却感到风华那粗糙的手是那般冰冷,不知是因在水里泡得久了,还是伤病痛楚所致。

风华扭过头看着她,她抬起头来,撞上他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眸,许是他的美,许是异性相吸,让她心头不觉一阵激荡,宛如扁舟撞了冰山。

然而他修眉一蹙,她随即便看到了他流露的反感,感受到了他无言的责问。紧接着,风华的手从她手中抽离,他垂下眼睑,道了声:“罗管事好。”

罗依被那目光看得一怔,尴尬的放下手,勉强对风华一笑,看到石凳上还铺了一张大红垫子,料定他今天果然是身有伤病,赶忙对他道:“别站着了,怪累的……快坐下吧。”

风华依言默默的坐了下来,在臀腿与那红垫子相碰触的那一刻,他的手在膝盖上不由得攥紧了——罗依哪里知道这垫子隐藏的秘密,貌似平常的一张坐垫,里面却塞满了碎瓷片与尖锐的石子,看似是刘管事体贴贱奴的关心行径,却不知风华那本已血肉狰狞的臀肉再坐到那铺满碎瓷片的垫子上,是何等痛楚的酷刑——风华的手暗暗的攥紧了片刻,等那痛楚浅淡了些,这才把手从膝头抬起,忍着痛继续擦拭那些油污灯罩。

罗依站在石桌旁静默的注释着风华,偌大的院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华摆放灯罩时的细碎声响。方才风华那反感的神色,刺伤了罗依那“了不起的自尊”,同时也加重了她内心的歉疚……她厌恶风华对她的眼神,可她也知道她完全是活该……还等什么呢?她现在应该是向他道歉的,可是她却说不出口。

说一句抱歉,为何如此难?若换了别人,她还会这样难以开口么?

罗依咬了咬下唇,深吸了一口气,轻唤了一声:“风华……”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叫出来,那样生硬别扭。连叫一声名字都让她这般不自在,后面的话又如何说出口?风华闻声抬起眼来,清冷的眸子淡漠的注视着她,他在等待她要如何号令、刁难、辱虐他。

“我——”罗依看着风华的眼睛,有一瞬间几乎想扭头离开,但她还是克制住自己,垂下眼来,也许避开这样的神情,道歉会容易许多,“我其实是想和你说声对不起,为我昨天的一切,我很抱歉那样对待你。”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痛定思痛般的抬起眼与风华对视,抿了抿嘴角,进而解释道:“我是从一个几乎算是‘男尊女卑’的世界过来的,不过体验一回景国女子的新鲜,并非故意要那么对你,所以我真的十分抱歉,希望你能谅解。”

她说罢这一番话,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艰难的长途跋涉。

风华听完她的检讨,低垂着眼,也叹了一声,同时轻声道:“下奴不过是个贱奴,一个会说话的物件罢了,您又何必为下奴而屈尊致歉……”他嘴上虽是如此说,心中却不免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从来不曾有女人对他道歉,罗依这一番话,让他终于找到了身为男子的那一丝尊严,;罗依提及的那男尊女卑的社会,也让他又一次感到了内心的悸动与强烈的期盼。他复又抬起眼来,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些许的笑意,紧接着又向她问道:“您来此处,只为与下奴道歉么?”

罗依听完风华的前半句话,以为他那倔强脾气竟没有领情,正想着要如何进一步解释,还未开口,却又听得他如此发问。

四目相对,她看到了他眸子里的笑意,便也莞尔一笑,对他道:“和你道歉是一方面,同时,我在这里孤身一人,总归也要为生计打算啊。”

“但您昨夜已与德王爷相识——”风华话说到一半,却被罗依打断了。

“说实话,与其认识她,我倒宁肯来投靠你——”她的话说至此,见对方修眉微扬,也自觉这话的意味好似有点不妥,便进而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在这大杂院过得辛苦,我在外面也一个人都不认识,如果我来这里……彼此还能互相照顾一下,这样不也挺好吗?”

彼此互相照顾?

她会照顾他?她需要他照顾?

他能……照顾她?

风华的心随着她的话剧烈跳动了一阵。他可以照顾一个女人?一个女人需要他的照顾?这个想法宛若一道明媚的阳光,透过了他心中层层阴霾,带来了些许光亮的期待。

如果这个罗依不是景国那些强悍女子的模样……如果这个罗依,真的是他以前在书中看到的那些明国佳人一般,那么他是否也能如明国男子那样、是否能如新婚燕尔那时一样,重新找回被人依靠的感觉?他是否能再次找到存在的价值?他是不是终于可以……像书中那些侠骨柔肠的男儿一般,体验一回身为男人的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