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失宠正君
1866400000039

第39章 奴隶之死

在洛城的军营里,风华最不喜欢的地方,不是惩戒军奴的营帐,不是与人交、欢的女营,也不是布满不怀好意的男兵的空地——而是李将军的营帐——那个位于军营里位置最好、最安静也最残忍的地方。

军奴风华每日的职责,除去和其他军奴一样做些琐屑杂役以外,他的“本职工作”就是伺候李将军的起居。他要本本分分、规规矩矩、逆来顺受的伺候这位喜怒无常的年轻将军,不论是李将军把他的手钉在墙上、用热油泼在他身上,亦或是强迫他和十几个操练的明军对打,风华都不能有丝毫的反抗或抵触。

李将军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甚至于风华略微有一个眼神表示不满,哪怕风华以沉默来抵触,其结果都是遭到更狠毒的虐待。譬如最初,风华沉默着、忍耐着、压抑着,却被李将军认定是“抵触和反抗”,将风华关在了一个只能让人半蹲的狭小地牢。可怜风华长身玉立,却不得不保持半蹲的姿势被关了七八天,待到再把他放出来时,风华几乎已经无法走路,甚至连跪在地上爬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切的渊源,皆在于德王爷。

李将军与那个杜筠澈皆是军事世家出身,二人皆是骁勇善战、年轻有为的将领。只是德王爷缉捕了杜筠澈,又接二连三让李将军的军队一败涂地,皇上降了他的级,虽保有将军头衔,却再无实际作用——只派他驻守在这个平庸无为的洛城,再也不委以重任——好友被捕被折磨,事业受挫受轻视,李将军只能将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风华的身上。

搬运完麻包,风华洗净了手,略整理了一下衣衫,随后踏入了李将军的营帐。此时李将军正侧卧在床榻上,睡眼惺忪,懒得动弹,俨然是因为昨夜喝多了酒,如今头疼难忍。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看到风华,惯例送上一个不屑的冷哼。

风华将备好的热水端来,在离李将军十步左右的地方跪下,随后膝行到他身边,举起铜盆说道:“将军请。”

李将军慢慢坐起身来,却觉得头痛欲裂,心中一烦,顺手将风华手里的铜盆打翻,说了句:“滚出去!”

风华被一盆热水淋得湿透,但听闻李将军大赦,心下不由松了口气,收起铜盆正要离开,身子还没爬起来,就又听李将军叫他。不得已,风华只得再爬回来,垂眼请示道:“将军有何吩咐?”

“你,上来。”李将军说道,懒洋洋换了个姿势,头枕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腿,“坐这儿。”

风华目光一紧,本该向前爬的身子骤然凝滞了,他抬眼看着李将军的床铺,抿了抿嘴角,复又垂下眼去,低声道:“下奴……不敢脏了将军的床榻。”

“有意思,”李将军笑了,“你在……害怕?告诉我,你,怕什么?”

“下奴并非害怕,”风华坦然道,“只是,下奴觉得将军贵为军中统帅,下奴肮脏,不该冒犯您。”

“何谓冒犯,何谓不冒犯,本将要你伺候你便伺候。”李将军说,心中已打定主意要让风华难受,况且他本来也闲着无聊,又不是真的要和风华发生什么断袖关系,就故意拍了拍腿,继而道,“怎么,伺候外面那几个军汉就行,本将还不如兵卒?”

风华低垂着眼睑,手指扣紧了地面,他知道李将军是故意刁难找茬。这位将军纵然年轻,却并不轻薄,今天早晨突然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闲着无聊在戏耍他——风华知道对方已经把虐待他当做了每天的必修课,今天他做与不做,都会受到惩罚。

如果换作以前,他绝对不会低头,绝对不肯服从这样耻辱的命令。

可如今,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亦或者……他已经回归了他最本真的模样。

风华发出无声的叹息,抿了抿嘴角,随后答道:“下奴不是那个意思,倘若将军要下奴……服侍……下奴,遵命。”

李将军简短的应了一声,看着风华爬到床前,上了他的床铺,按要求坐在了他的腿上。其后,一直低垂眼睑的风华抬起眼来,默默地凝视着李将军,似乎在无声的请示他下一步该如何。李将军的眼睛与风华的眸子相遇,四目相对,倒让这年轻的将军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风华的不屈、耻辱、痛苦,须知,景国的男人皆有“贞洁操守”的思想,如同女子一样守身如玉。而风华又是出了名的傲骨正君,昔日他那孤高自傲的性子,李将军多少也听闻过……他只是想以此折磨风华那高傲的自尊,可没想到……

风华的眼神,是怎样的平静、安宁、淡定啊。没有耻辱,没有痛苦,一双俊美的眸子里静如止水——是的,是冷静,而不是麻木——仿佛他委屈自己,只是因为他不在乎一时的委屈,大丈夫能屈能伸,风华的眼睛没有透露出受辱,李将军强加的耻辱又焉能撼动他的镇静?

李将军蓦然感到一阵愤怒,先前戏谑玩弄的兴致顿时全无,新手一个耳光,将风华从床上打到了地上。风华被打、被摔得闷哼了一声,嘴角裂开流出血来,但他只是用手背擦去血迹,复又规矩的跪好。

“无廉耻的东西,可见是那苟且之事做多了,如今竟……竟毫无羞耻之心,军中风气,全是你们几个带坏的!”李将军指着风华骂道,因为生气,脑袋倒也不疼了。不过他却气得胸口钝痛,他一边骂着一边跳下床来,顺势看到旁边放着马鞭,拿起来便朝风华身上打去。

马鞭如狂风骤雨一般的抽打在风华的身上,李将军何等武力,不多时便将风华的衣服打得浸出血来。风华只是一动不动的跪伏在地上,伴随着负痛的阵阵轻声呻吟,忍受着后背上噼里啪啦的鞭刑。直到他的衣服被抽打成条状碎布,直到风华眼前开始发黑时,气喘吁吁的李将军才停下手来,扔掉滴血的鞭子,疲惫的坐回到床铺上。

风华抬起头来,看到李将军那红润的脸上,消失了愤怒,却平添了几分冷静之后的茫然。看着这样的将军,风华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忍着痛爬到一旁,重新倒了一盆温热的水,随后又将铜盆捧到了李将军的面前,沉声道:“将军,既消了气,还是洗漱一下为好,过一会儿您还要去检验士兵操练。”

消气?李将军蹙眉看着风华,心中有些不快,但也没力气再生气了。原来这个低、贱的军奴,早就看透了他的喜怒哀乐,他知道他打他是出气,他知道他的想法……他甚至还说,要他洗漱好了去检验操练。可操练,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皇上永远不会再重用他,而他——曾是明国最年轻有为的将军,如今却被放在这个地方闲置,空有一身本领、满腔热血,却一点点被耗尽。

李将军无力的斜靠在床头,挥了挥手,示意风华将铜盆放在桌旁,随后不忘维护面子,强打精神对风华喝了句:“贱、货,滚出去!”

风华看着李将军这骤然无力的样子,应了声,随后离开了营帐。出门前,他不经意的回头看了看,却见李将军依旧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坐在床头……风华的心中有些难过,他不免同情这个暴戾却无辜的将军。然而,他同情他,并非因为李将军的境遇,而是因为李将军无法适应这样的改变。

不能适应改变的人生,是可悲的。

生命中总有些东西会改变,总要接受原本无法接受的,总要改变曾经坚持的。譬如风华曾经是那样强硬高傲,如今却甘愿服从李将军的耻辱命令,这与自轻自贱无关,只是风华想明白了一点:在其位,做其事,他是军奴,就应该做军奴该做的事,而所谓傲骨,则是坚守内心的清白纯净。不论怎样,不论多少女人、男人碰过风华,这一年多来他都咬牙坚持着内心的那份纯净,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这也是他拼尽全力,历经崩溃、疯狂、痛苦之后,才想明白的。

余下的时间,风华都在军营里打杂,或劈柴,或烧水,或被女营叫去伺候。等到他终于从女营出来,去内务营补好衣服之后,天已经全黑了,军营上上下下亮起了灯火,橘光点点,颇有些温馨的感觉。然而,风华清楚,在这温馨的灯火之下,这几个可怜的景国军奴正承受着每夜都会上演的蹂、躏戏码。

操劳了一整天,风华后背上皮肉翻卷的伤口已经肿胀了起来,他用井水冲了个澡之后,从军医那里借了一些消肿消炎的药粉,想让乐宁帮他上药,却四处找不着人。

他以为乐宁又被兵卒拉去欺、辱,便只好兀自先往休息的营房走,可走到附近却发现,乐宁站在营房附近的栅栏旁,看着月色发呆。

“乐宁,”风华招呼了一声,来到他身旁,微微一笑,问道,“我几乎一天没能见到你,你今日还好吧?”

“还好,只是在洗衣裳时,因为一块皂荚跟别人争论了几句,挨了二十军棍罢了。”乐宁说,依然是那样无关痛痒的语气,谈论着他们身上无辜受难的痛楚,“你呢,今日过得如何?”

风华笑了笑:“挨了些鞭子,不过数不清是多少了,但我向军医要了足够的药粉,你我分着用——对了,小安呢?”

乐宁扭头看了风华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一直凝视着前方夜色的乐宁低下了头,对风华说了一句:“玉奴……死了,小安方才把他的尸体带走。”

“玉奴?”风华难以置信的反问,却见乐宁依然低垂着头。

心中涌上翻江倒海的难过,风华下意识的握住了拳,被匕首刺穿的双手感到一阵阵锥心之痛,可他一时难以分辨这痛是心口的,还是手上的。风华不是没有经历过景国军奴的死亡,可是……一个刚刚来到军营的少年,一个在早上他还专门注意过的少年,一个……他刚刚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忽然就这么死了,这样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

乐宁抬起头来,仰望着苍穹璀璨的星空,喉咙一阵哽咽,喉结难过的蠕动了一阵,方才说道:“下午的时候,他找到我……跟我说他身上难受,我以为他只是伤口疼,还告诉他,我也挨了军棍,我叫他用冷水敷伤口,那样会减轻疼痛……”他说到此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可方才我回去时,他已经高烧、抽筋、说胡话,然后……”

乐宁顿了顿,扭头看着风华,眼神黯淡,甚至有泪光闪闪:“他死在了我怀里,他把我认成了他的妻主。”

风华脑海里应声出现了那副画面,他甚至能够清晰而鲜活的看到脑海里,玉奴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这种无能为力的画面深深的刺痛了风华的每一根神经,他痛苦的闭了闭眼,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心里的感受,只能轻轻的拍了拍乐宁的肩以示安慰。

乐宁吸了吸鼻子,抬起手擦拭了一下不经意落泪的眼睛,随后自嘲且又痛苦的笑了一声:“其实也没什么,对吧?咱们看过多少人死,送走了那么多人……这算什么呢?”

“别这样,”风华轻声道,看着乐宁这副欲哭非哭的样子,他心中也很难过,“送走了那么多人,不代表心里不会难受,玉奴他——他这样也好,省得受苦,这样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让他清清白白的走,他是幸福的。”

风华这一番话,即是安慰乐宁,也是安慰自己。活在这样的人间地狱,能像他这样得到神力护体、外表俊美深得男女喜爱的人独一无二,能像乐宁那样外向圆滑、能在士兵和军奴中混个好人缘少受欺负的人也屈指可数——可别的人,没有风华体内的神功,没有乐宁八面玲珑的性格,留在这种活地狱里,只能以死亡求得解脱。

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

当风华和乐宁能够利用一些法外开恩的特权到外面小酒馆喝酒排解压力时,那些不如他们的、没有特权的人,却只能耗死在折磨里。

风华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姿色会给他带来如此截然不同的生活,更未想过有一天,他能够如此冷静甚至冷漠的看着别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