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哭了好一阵子，客人稀有的冷清客栈，不会有人在意一个锁在地上的囚犯会如何，这种忽视，也让他有机会痛快的将内心的苦闷与悲哀释放了一次。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才停止哭泣，事实上，风华哭了太久，哭到竟然疲惫的不知不觉而睡着了。
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客栈的二楼一片昏黑，四周一片寂静，差役们似乎没有醒来，罗依他们似乎也没有动静，偌大的空间里，仿佛只剩下了孤零零的风华一人。侧耳倾听，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大了，不再是润物细无声，而有了倾盆大雨的阵势——风华静静的坐在地上，无意识的听着那噼里啪啦的雨声，大脑一片空白——他已经不知道该想什么，也没有什么可想的。在过去，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想想小远，想想罗依，想想他们未来应该有什么样的生活，想想现代那些奇特的事、那些开放而先进的思想……可现在，这些他都不再想了，这些已经无法成为他的盼头了。
他不会知道小远怎么样，因为他没机会问罗依任何问题，他不可能再有机会接近罗依了，他不可能再有梦想中的未来了。
一切都成了泡影。
风华从来不是个轻易绝望的人，当初他沦为贱奴都没有绝望，可这一回，今晚，听着雨声，绝望却丝丝的开始在心头蔓延。
孩子和未来，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当最后、最强的精神支柱终于垮掉之后，傲骨正君，也不再是傲骨正君——风华瞪着空洞的眼睛，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再也找不到生活下去的意义。他何必活着呢？他何必再忍受屈辱和痛苦呢？一切都过去了，他也该自我了断了。
风华知道，景国的男人被送到明国的军营里会遭遇什么，他听说过那些可怜的男人被蹂、躏至死，然后头被割下来挂在城楼。景国的女人被俘，也许会做一个军奴任人宰割，但景国的男人，因为被明国的男人看不起，到了军营里甚至都不能算人——明国的男人不会拯救男同胞，而是会虐杀男同胞——风华不想，绝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四年贱奴已经剥夺了他的清白之身，可至少，他的心还是清白干净的。
就让他，带着这份唯一清白干净的心去死吧。
景国，明国，都是历史的尘埃。
也许到了另一个世界，飘渺无牵挂，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你不该如此。”一个声音打断了风华的胡思乱想。
风华回过头来，看到白公子不知何时正站在他身边。昏黑夜色，白公子这一身素白，似乎少了些白天的俊逸，多了些难以描摹的灵异。
“你……”风华蹙了蹙眉，垂下了眼睛，不去看白公子那张雪白的面容，只说道，“我不知你此话何意。”
白公子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但那并非是真的微笑，他慢慢蹲下身子，和风华平视，继而道：“一个多月依赖，你受了太大的压力，这让你的精神都有些错乱了。但你……着实不应怀疑罗姑娘，更不该绝望轻生。”
风华瞪起眼，难以置信的看着白公子。
面对他如此惊诧的目光，白公子点了点头：“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可以坦诚相告，我……可以读人心。”
“读……人心？”风华呢喃着，并非不理解这句话，而是一时认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思念孩子，绝望未来，恐惧余生，疑惑我是何许人也，疑惑、甚而愤怒我为何会和罗姑娘在一起……是的，我全都可以看到，你在我眼前没有秘密……”白公子说道，眼睛平静的凝视着风华，“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罗姑娘的秘密，自始至终，是我陪着你们一路走来。”
“你是——”
“你和德王爷新婚在即，从我这里买了金牌，得到了三世姻缘的故事；罗姑娘经我指引，她才能知道自己的使命和宿命……我，即使那个有些疯癫的老妇，我，是护送你们穿越时空的人。”白公子说，看着风华骤然苍白的脸色，终于露出了淡淡的一个微笑，小小的幽默了一句，“身为一个男人，却要假扮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这是很辛苦的。”
风华呆呆的看着白衣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几乎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他的话。他觉得这应该是梦，一个从老太太变成年轻公子的荒诞梦，可身上伤口的每一处痛楚，却又清晰的提醒他，这是真的。
他甚至觉得白公子是一个疯子，然而对方看上去却冷静而清醒，起码比他这个思绪混乱的人要清醒许多。
“罗姑娘对此并不知情，她与我同行，只是希望去洛城救你。”白公子说道，“然而今日我们注定偶遇，今夜我就可以让你们走了。”
“可是——”
“余下的你无需操心，从此之后，不会有人记得你们的存在。”白公子说，语气轻缓而笃定，然而本该是能安抚人心的镇静，所说的内容却让风华感到震惊和恐惧，“德王爷、硕王爷、甚至你的孩子们，都不会记得你和罗姑娘，关于你们的记忆，我会为她们拿走，一切都很稳妥。”
“不，这不稳妥！”风华说，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可他已经不在乎了，“你不能这样！我已经放弃了宁儿，我不能再放弃小远，更不能让他忘记我！我要带着他和罗依一起走，不管多么难，我绝不会放弃！”
“为了带那个孩子，违背天命，你已经受到如此惩罚，为何还不醒悟？”白公子蹙眉问，“那个孩子不属于你们，他不该走，他不能走，你为何就不能想通此事呢！”
白公子问完这番话，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风华低垂着眼睑似乎陷入了沉思，而片刻之后，他复又抬起眼来，冷静且坚定地与白公子对视，对他说：“不，不是我想不通此事，而是你想不通——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但你既然能如此变化多端、神通广大，想必并非凡人——而我，我只是个凡人，我只是孩子的父亲，与孩子在一起，守候他、保护他，是当爹的职责所在。”他凝视着白公子，第一次在这个似乎无所不知的男人眼里看到了不解，然而风华也只是莞尔一笑，继而道，“我不知什么天命轮回，我也并非灵狐转世，我只知道，我的孩子延续着我的血脉，我要让他过最好的日子，我要让他康复、让他幸福……哪怕他能回去，而我死，也死得其所。”
白公子疑惑的看着风华，不解却耐心的听完他的这番话。然而，尽管他耐心，尽管他理解，但他也不会完全懂得风华所说的一切。人间的感情，是他永远也不会参透的谜题——千年以前，他的挚友九尾灵狐，不惜灰飞烟灭也要获得凡尘情感——千年以后，灵狐仅存而侥幸的转世，不惜遭受血光之灾，也依然在捕捉这份凡尘情感。
他们所付出的代价，性命、鲜血、痛苦，只为了换取一件事。
那就是当一个人，那就是追求人性、人情和人间冷暖。
而不食人间烟火的白公子，即便能变成人身，也无法有一颗完整的人心。
“风华，你须知道，你是九尾狐灵性的转世，你没有他的法力，你只是凡人肉身。”白公子说，依然希望风华能够回心转意，“你会受伤、会流血、会生病，甚至会死，洛城军营就是你的劫数，你很有可能熬不过去，你甚至会死在那里。”
“你……不能帮我们？”风华问。
“我不能，”白公子答道，“到了洛城，你就踏上了你的劫难，我只能赶在到那里之前帮你，而那以后的，就是你的命，我不能干涉，否则我会受到天谴。”
听闻白公子的话，风华明白了。原来万事万物，在一定的时间段，都有其规则和定数，人力也好，神力也好，都无法与自然存在的东西抗争。的确，风华正在向一条未知的、全新的命运轨迹迈进，而风华自己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会死在那里。
他甚至现在就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破败：严刑拷打、流放生病，他一身的外伤内伤、新伤旧伤，去了那个军营，他能苟活多久？也许不过一天，就让人折腾死了。
“那就……放手让我去试试，”风华最终说，出乎预料的，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活着，就会和罗依还有小远一起走；如果我死了，罗依和小远还是能走……哪怕只有罗依一人走，你如此神通，全然可以让她忘了我。”
“你！”白公子一时语塞，气得攥住了拳。
“我不会离开，即便你强迫，我也断不会走。我情愿如此，只要罗依能找到小远，倘若为了我的孩子，我不会畏惧任何事。”风华坦言道，“我会走下去，前途渺茫也好，艰难也罢，你若是也无能为力，只求你照顾罗依和小远……违背天命，总要付出代价。”
白公子气得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谴责的瞪了风华一眼，随后背过身去。沉默良久，他才背对着风华，责备道：“如此感情用事，愚蠢冥顽，难道你就不懂顾全大局么？片刻感情、一丝温存，又有何用！”
面对气急甚而有些失态的白公子，风华却反而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位公子，我能否冒昧相问，你不辞辛苦的护送我们穿越时空，又是为何？”
“我……”白公子回过头来，叹了一声，“九尾狐是我的挚友，我承诺要为他……完成遗愿。”
风华闻言，莞尔一笑：“公子如此辛劳，只为一句对挚友的承诺。我不惜性命，为的，也只是对儿子的一句承诺，我答应过他，要让他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