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赤壁考
东坡游赤壁者三,今人知其二者,由其有二赋也。余尝读其《跋龙井题名记》云:“予谪黄州,参寥使人示以题名,时去中秋十日,秋涛方涨水面十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因录以寄。元丰三年八月记。”今古文《赤壁赋》注,谓指赤壁者三,非此之谓乎?据二赋在六年,此则第一游也。且二赋情景,不过衍此数语,略少增其事耳。若前赋佳固佳矣,入曹操事,恐亦未稳。晃补之因其“而今安在”之言,遂误指赤壁为破曹之地,后人因之纷纷并辩赤壁之有五,尤可笑也。殊不思周瑜破曹者,在今武昌之嘉鱼,自有壁上周瑜破曹处数字。东城之游,自在黄州,《一统志》下已明白注之矣。且其文曰:“去江无十步,望武昌山谷”,又曰:“西望夏口”,可知矣,况武昌正当黄州东南。今以前人之言为主,不深思而细考,错也。
孟氏生年月日子
《史记》不书孟子生卒,而孟谱云:生于周定王三十七年四月初二日,即当今之二月二也;卒于赧王二十六年正月十五,即今之十一月十五,寿八十四。又云:孟仲子名Э,乃子也。四十五代孙名宁,尝见一书于峄山道人,曰:《公孙子》内有《仲子问》一篇,乃知仲子实孟子之子,尝从学于公孙丑,惜忘其书名也。
书名沿作
梁武帝撰《金海》,王应麟撰《玉海》,萧子范撰《千字文》,隋潘徽作《万字文》,古有《百家姓》,今朝有《千家姓》,比效而续之之篇尚众也。王充有《刺孟》,宋刘章作《刺刺孟》,柳子厚有《非国语》,刘章作《非非国语》,此皆反而正之之意,实难也。况王乃辞胜理者,因孟而矫之时则可耳;柳以正理而矫淫诬之辞,刘何能胜之耶?惜未见其书。先正邵二泉有《日格子》,予尝为《格格子》十数条,乃邵公一时未到之意,亦死中求活,可轻议耶?
春王正月
予少疑春秋春王正月,意其夏正之建寅也。何称乎王?如周正之子也;何谓以春?言仲尼修经,百世大典。故为牴牾难明之言,以起后人之疑耶?因质之吾师许竹崖,竹崖成论二篇。上篇断之为夏,其书王于正月之上,乃仲尼特笔其义,则公羊氏所谓大一统,初非遵周王建子之月之谓也。盖以周夏建朔不同,而其四时亦岂可易哉?但朝觐会同,颁朔告祠之类,以其正朔行之耳。纪月之数,必以寅首也,否则子丑寅为春时,则天气何温?土膏何动乎?下篇以《春秋》一书之事,反覆辩证,及引《汲冢周书》、《吕氏月令》,皆用夏正。而蔡沉又云:汉仍秦正,亦书六年冬十月,则正朔改而月数不改之说。唐武曌用周正,改十一月为正月,十二月为腊月,夏正月为一月,亦不能以子月起数,以易四时。可谓痛快之甚,惜书为火焚,予老病又不能细考以著,聊纪于此。“天地类”中尝一言秦汉用夏正矣,今复赘以春王正月之义焉。
六更鼓
旧闻宫漏有六更鼓,不知何代,而《归田诗话》载:汪水云叙亡宋事,有“乱点传筹杀六更”之句。《豹隐纪谈》载杨诚斋诗曰:“天上归来已六更”,固知宋事,不知何有“六更”也。后见《覃精隽》云:宋内五鼓绝,梆鼓遍作,谓之“虾蟆更”。其时禁门开而百官入,所谓六更也。如方外之“攒点”,即今之“发擂”耳。
半夜钟
“夜半钟声到客船”,唐张继之诗,《学林新编》作温庭筠,非也。欧阳文忠以诗则佳,而无夜半钟声之理。《王直方诗话》以金轮寺僧谦咏月而得“清光何处无”句,喜极而夜半撞钟。予意谦得句而撞钟,乃各时之事,张岂无据而云,即以僧谦之事以辏耶?况寒山与金轮自非一地,真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及见《中吴纪闻》辩夜半之钟实有,第惟姑苏承天寺为然。予复意其龚固苏人,而寒山原非承天,似亦未得其旨。又读《墨客挥犀》云:“古有分夜钟,盖半夜打也。”至读《南史 邵仲孚传》:“每读书,以中宵钟声为限。”则思唐时半夜亦沿流古人分夜之打,故于邺有“远钟来夜半”,皇甫冉有“夜半隔山钟”,非后世晓暮比也。龚时承天寺尚尔也。
夜行舡
夜行舡,今因皮日休有“扌审酒三瓶寄夜航”,遂不察其理,称为夜航船也。若是,则“舡”字重矣,止为“行”有杭音之故,况《说文》曰:“航,方舟也。”皮诗乃寄昨夜之舡耳,岂寄夜行舡耶?《辍耕录》亦讹书之。
斗百草
风俗斗百草之戏,独盛于吴,故《荆楚记》有端午四民斗百草之言,未知其始也。昨读刘禹锡诗曰:“若共吴王斗百草,不如应是欠西施。”则知起于吴王与西施也。
重字双名
凡重字,下者可作二画,始于石鼓文,内重字皆二画也。人名单用而不加姓于上者,始于二世诏内丞相斯、御史德也。今二画苟简作为二点,虽可笑,尚可掩也。近时名士双名者,而单写下之一字,不知是名耶,非耶?殊不思二世诏内李斯则言斯矣,而冯去疾又何云臣去疾耶?历代双名,古人皆然。今学古者则是草率死法而无学识,真可笑也。又如凤凰、廊庙、鹦鹉三联字下,皆可省书;史中用“元”、“二”者,谓元年二年;宗室中用“间”、“平”二字,乃东平、河间二王封国,皆可省者。古有之也,推之皆一理。
三邵平
邵平有三:东陵侯其一也;《项羽传》中邵平,广陵人,二矣;齐悼惠王传齐相邵平,不知何处人,为魏勃所绐至自杀。意非东陵,盖东陵尝为萧何画策,术必高矣;淮阴尚在何术中,何重东陵,勃岂能绐平耶?且时亦不同,必又一人也。
亡命为僧
尝见野史云:骆宾王为僧于杭之灵隐,以其有宋之问之诗,而之问又识也。黄巢为僧,以其有“铁衣着尽着僧衣”之诗,张全义识之也,《癸辛杂志》载,即四明山雪窦禅师是也。徐敬业为僧于衡山,《野客丛书》载其更名住括者是也。北朝姚泓,《丛书》又载其为南岳僧,年九十,自言其名。蜀贼李顺,已正典刑,《辛志》亦云。景祐中,广州巡检陈文土璡捕得真李顺,乃僧也。意皆素养貌相似者,急则诡充其名,一旦临危,得之者只欲立功,不辨真伪,不知真者早具文牒,一时毁形,去之远而未可识也。
关汉寿
《桑榆漫志》:关侯听天师召,使受戒护法,乃陈妖僧智觊、宋佞臣王钦若附会私言。至于降神助兵诸怪诞事,又为腐儒收册,疑为传疑。予以既为神将,听法使矣,解州显异,有录据矣。诸所怪诞或黠鬼假焉,亦难必其无也。但传公谥壮缪,乃为不学者所疑,当读为穆,如秦缪、鲁缪是也。予已辨于缪字下。谥法:“壮”为克乱不遂,“穆”为执义布德,此非神之行乎?玉皇显圣,罗贯中欲伸公冤,即援作普净之事,复辏合《传灯录》中六祖以公为伽蓝之说,故僧家即妄以公与颜良为普安侍者。殊不知普净,公之乡人,曾相遇以礼;而普安元僧,江西人(见《佛祖通载》),隔绝甚远,何相干涉?是因伽蓝为监从之神,普安因人姓之同,遂认为监坛门神侍者之流也。此特亵公之甚。
黄乌银
《猗觉寮》云:汉《食货志》金三品,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孟康注曰:白金,银也;赤金,铜也。故今天下以白金为银。其后又云:造银锡白金。夫既造银,又造白金,疑非银也,恐金之白色者。殊不知孟康自是,而朱新仲不知银锡合造而为白金之故。予已明前“事物类”矣,但《本草》有黄银、乌银,黄以为瑞物,乌以为养生者造器以煮药,俱曰辟邪之物。意其黄即金也,乌或近时药烧之物欤?然皆无辟邪之说,疑荒唐也。后读唐史,太宗尝以黄银带赐玄龄,又自云:“世传黄银鬼神畏之。”读孟郊集,有《赠炭价重双乌银》诗,则知唐时实有之物。后读《演繁露》,方知黄银乃赤铜,其贵比银,特色黄耳。隋时有而流至唐初。鬼神畏者,即古云鬼神畏铜之故。乌银,予恐即今之倭银,盖色如铅之故。然亦恐蹈朱新仲之误,书以俟博。
送穷
《四时宝鉴》曰:高阳氏之子好衣敝食糜,时号贫子,正月晦日死巷。世作糜粥破衣,是日祝于巷,曰除贫。故退之《送穷文》曰:“正月乙丑晦”,姚合诗曰:“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若寒食竞渡之事,止此日耳。《猗觉寮》记以唐人正月下旬送穷,则又少讹矣。
非大圣人言
《先圣大训》一书四册,杨慈湖辑大圣人之言而成者也。予尝承方伯胡公松命,注明出处,讹者证之。时见有非圣人之言,杨亦收入,奈胡公去速,匆匆忘以请教,今聊记忆数条,存之于稿,俟可问之于人也。
“毁乡校”章乃子产与鬲明之言,又杂《左传》,孔子止一言之断耳。“郑伐陈子产献捷于晋”章,亦唯孔断数言而已。“晋平公问祁奚羊舌大夫”一章,五人之行,全无孔子之言。“陈恒弑其君简公”一段,虽有夫子以吾从大夫之后,然皆左氏辞也。不知何以收之。
榫氽
尝闻吴人刘大参,素号博学,有听工问榫卯字,公随口以木卯为榫答之。坐客以指画几曰:“柳子也”,哄然一笑。吾杭先辈夏大卿,僚友问以氽字,公戏以水傍加去字是也。其友认以为真,后思其欺己也,遽曰:“少年见有《大乘》妙氽《莲花经》。”亦同哄然。至今传为笑柄。今按《海篇》直音“榫”字下注:剡本入窍曰榫。甚为明白。而《字林撮要》又曰:人在水上为氽,人在水下为溺。似皆有证也。然予考之《说文》、《韵会》等书,俱无二字,恐乃有音无文者也。虽有证,或亦俗书耳。
鹤食物
《谰言编》以鹤之食物从顶咽下。恐未然也。今人又以鹤食蛇,以足踏蛇七寸,待其尾绕鹤腿,然后嘴铲断蛇,段段食之。予尝亲见鹤初见蛇,口急衔尾跌于地者数十次,待其将死,啄而吞之,鹤颈比素大一倍矣,遂曲头于翅而睡,少焉如旧矣。不知《谰言》何所见闻,今人之言,又如此之巧。
西台御史
唐谓御史在长安者为西台,以别分东都者,见《剧谈录》。宋都汴,汴谓洛阳为西京,亦号西台也。本朝置都察院于西北方,以其肃杀也,亦可云西台。是三朝名同而实异。
禴祭
《礼记 王制》、《祭统》皆曰:“春祭为禴。”《诗》亦曰:“禴祠烝尝。”独郑康成谓:禴乃夏祭之名。《说文》亦曰夏祭,《尔雅》则曰春祠、夏禴、秋尝、冬烝。朱子亦然。予每每以经何与诸公不合。昨读《困学纪闻》,王公但为著其不同,亦未分别明白。予考《通志》:禴为虞、夏祭名。故《韵会》亦曰:夏、商礼也。周始谓之祠、禴、尝、烝。郑、许二公自谓夏代之夏,而郭、朱二公止释周之夏祭,各有所指,俱未错也。后世不能深考。又据朱注,则以郑、许之训为春夏之夏,似与礼经不同也。且禴祭,颜师古注:“瀹煮新菜以祭。”王辅嗣曰:“论以沼禴之毛,蘋蘩之菜,可羞于鬼神。”皆言祭之薄也,故《易》曰:“不如西邻之禴祭。”今以薄祭为夏,而尝新谷曰秋,则似背于字义。盖夏乃万物盛长之时,岂宜其薄哉?故《韵会》曰:“春物未成,其祭尚薄。”《说文》曰:“尝者,味之也。”《左传》曰:“始杀而尝。”皆指尝牲之义,非新谷也。宜谓四时禴、祠、烝、尝为长。
盂兰盆
七月十五盂兰盆之说,诸皆主佛经目连救母,于是日以百味著盆中供佛,然不知何谓盂兰盆也。及读《释氏要览》云:盂兰犹华言解倒悬。似有救母之说矣。而“盆”字又无着落,问之博识,不知也。后见《老学庵笔记》,父老云:故都于中元具素馔享先,织竹为盆盂状,贮纸钱于中,承之以竹;迨焚,倒以视方隅,而占冬之寒暖,谓之盂兰盆。乃知风俗祀先,全元佛氏之意。因而考《梦华录》亦云:以竹斫成三脚,上织灯窝,谓之盂兰盆。又卖素食擦米饭享先,以告报秋成,但多卖目连经,搬其杂剧数言。反覆思之,盂兰盆实起于风俗,而目连救母之事偶符是日。且佛氏盂兰盆三字之音又与之同,遂讹而为盂兰盆也。或当是竽蓝盆三字,亦未可知。但佛教与祀先之事日崇,而风俗之事日远且微也,故不复知前起义。并《笔记》、《梦华录》抄过亦错。但于三字难通,因得其说,赘之于稿。
长夜饮
史云纣踞妲己为长夜之饮;又信陵君与客长夜之饮,每有妇女,终为酒病卒。据此,则是兼色欲而达旦之意。陆放翁谓非达旦,引薛许《昌宫词》云:“画烛烧阑晓复迷,殿帷深密下银泥。开门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此恐如古人十日饮也,非长夜正义。
衣钵
“衣钵”二字,始自佛氏五祖传心印于卢行者。谓之“传衣钵”。五代和凝应举,自以榜首期待,后乃第五(他书云十三,非)。及知选举,见范质之文,尤为惊赏,即以第五处之,语范曰:“欲君传老夫衣钵尔。”后范历官皆与和同。因而场屋间谓之“传衣钵”。时有诗曰:“从此庙堂添故事,登庸衣钵亦相传。”及后冯当世知贡举,特擢彭器资为首,而彭官后不如冯。有诗云:“当时已自传衣钵,羞愧犹为食肉僧。”乃为科第云然。今人动以衣钵传言,错矣。
连山归藏易
元儒胡庭芳作《易启蒙翼传》上中下外四篇,有功于易道大矣。至辨《连山》、《归藏》为伪书,证几千言也。予以《连山》不见于汉志,唐志方有之;《归藏》不见于汉志,晋中经、隋志方有之,其伪可知矣。至于言之不经,又何足辨哉。
王陈论史之错
先辈王梦麟、陈水南,皆问学有识之士,然于《晋史》一事,皆疑而不决,可谓明于大而暗于小也。符坚入寇,时号百万,朝野震惊。谢玄都督前锋,遣张玄问计于谢安。安都无所答,乃命驾出游,遂与玄围棋赌墅。王谓围棋之玄上,当加之姓以为别,不然,则是玄者为张耶?抑为谢也?陈又谓赌墅之下,记者更云:常时玄(案:当为“安”)棋品劣,是日玄惧,遂为敌手。推此则可决围棋之为幼度。及引幼度传,吴兴太守张玄之亦以才学显,与玄同年,时人称为南北二玄。然则所谓张玄者,岂即玄之耶?抑别一人也?又《东莱详节》序:“安御坚,夷然无惧色,命驾出游,与玄围棋赌墅,至夜乃还。既而兄子玄等破坚,驿书至,看竟,便摄置床上。”此节前言与玄围棋,后言兄子玄等破坚,则围棋之玄,果为张为谢,几于难别。倘前之玄果幼度,则兄子字不宜后出也,宜略更剔。嗟乎!推移先后,引证愈疑,不知簪横于前,迷而不见,何其暗耶!
夫幼度既遣张玄,则幼度在于军矣;安无所答而即命驾游,张必随安而俟其答也;遂与玄围棋,非张而谁?观“遂”字是可知矣,何必加之姓耶?史自明而王不明,反曰“不知玄为张耶?抑为谢也?”已可哂矣。陈因王疑而曰:“赌墅之下,记者当更云云”数十言,则是水南亦不知幼度不在安所,又不以张玄亦可与安对弈,观其侄既可与叔弈,盘游赌墅,张玄不可与安弈耶?复杂张玄之之事,意恐弈乃玄之也。真可谓纷纷籍籍,疑缪愈远,载鬼一车也。夫立传则可入他事以明本传之人,今因玄之一字,引之以证安,不亦又可笑哉?至于详节之言,亦自明白,所谓兄子之字既后出矣,初复有谢遣张玄之问计矣,又何必论其张为谢,略宜更剔耶?此惟以幼度能弈,而他人不能,必欲纽之于幼度,又不大可笑哉!
皴
予尝不知画家何谓皴法,问之,但曰:树石要皴耳。而皴之字义漠然。因求之《说文》:“皴,细起皮也。”方悟树石所以有皴耳。昨读陆放翁《笔记》,以皴不知何物,且引杨朴之诗;“数个胡皴彻骨干,一壶村酒胶牙酸。”又《南楚新闻》:“一膻根数十皴,盘中犹自有红鳞。”则曰想多饼饵之属。殊不知胡皴乃牛颔下之垂皮,对之酸酒,杨言其味之恶也。膻根,羊肉也,又起其细皮对之鲤,新闻言其味之美也。呜呼!放翁一代诗豪,不知字义。故古云:问学要知六书。信哉!
仙俱尸解
尝以仙无飞升不死之理,特好异者与其徒往往指其名以欺世,血肉之躯,安能常存哉?但谷神不死,隐显任意,久亦散去也,如吕岩在宋、唐时最盛,元衰,今无矣。昨闻姚御史一元葬陈抟之事,明白可证。抟,亳州真源人也,幼尝有青衣老妪来乳之。成道后,隐于华山玉泉院,后又命弟子贾德升凿石室于张超谷,既成而大笑,左手支颐而死,时元祐二年七月二十九日也。今嘉靖三十二年,姚巡按山西,同副使张瀚,参政苏志皋谒岳庙,至希夷峡,有陈之石像焉,道士言其前后之事,复出髅骨观之。明日,姚行文于苏,命葬髅骨,是夜苏梦希夷曰:“葬我于戴岳履河之处。”后得地,果然也,梦中所见,俨如石像。呜呼!抟诚仙矣,死有时矣,或者以其假托以去,则骨何自而来耶?即骨复假焉以觅利,又何形之于梦耶?梦何又与石像之相似耶?此尸解明矣。
岭梅
旧人咏岭梅“南枝向暖北枝寒”之句,以梅比拟文文山兄弟,当也。今人即以大概梅花分南北而为冷暖,错矣。盖大庾岭上梅花,南枝落,北枝方开。盖由南入粤北,近江也。
南园得失
张尚书《南园漫录》,于国事最直,字义得理,纪本省事甚悉,但有重出之言。如刘主事解礼经,辨子纠非弟,永昌非金齿,方逊志非过忠言,若异而义则一也。或久而忘之耶?
拥剑
鱼鬣为剑,以其刺人也,盖鱼游则树鬣,故何逊诗曰:“跃鱼如拥剑”,孟浩然诗曰:“游鱼拥剑来”,《吴都赋》云:“乌贼拥剑”,明矣。《西溪丛语》以蟹之恃螯为拥剑,反以何、孟二诗为误,殊不知蟹有一种自名拥剑。今感其名而又驾之于螯也。
蓬莱仙弈图
冷谦,字启敬,号龙阳子,钱塘人也,善音律术数之学。世有蓬莱仙奕图,谓冷至正六年端阳作,送张三丰者。三丰,仙人。永乐二年,转送淇国邱国公福,并跋启敬来历。今遗落吴下一家。往往见诸名人集中载事题诗,独都南濠文跋具载跋语,略言二人始末末真,亦不知此图为伪也。尝闻太祖命真人张宇初访求三年,成祖又命尚书胡公氵荧天下物色,皆不获见。尝思淇国乃成祖心腹功臣,三丰至而敢匿不言者耶?且跋中止言冷字而无名,谓冷武陵人,而不知本钱塘,能言元时之事详,而不知为本朝协律郎,知远而不知近,有是理耶?跋云:“观李思训画,遂得其法,勾出神品。”以丹青鸣于时,何刘伯温之诗与他书皆不言之,而独言善音律术数耶?就使三丰真得冷画,元末已死复生,孑身远游矣,岂复带画,永乐时送人耶?且跋曰:“冷在至正间,已百数岁。”若在洪武,必百数十岁矣,如此老尚为人臣耶?就使为之,可谓奇矣,如太公、伏生,人必言之,何不见于书耶?此必忄佥人假冷之名、张之跋、淇国之所遗,见其难得之物,货人重价。一时名人不察而纪其异,为之题咏也。予惜未见,特辨之,并考二人。
张名君实,字全一,辽东义州人,别号玄玄,又号保和容忍三丰子,时人又称张刺遢。天顺三年,又来谒帝。予见其像,须鬓竖上,一髻背垂,面紫大腹而携笠者,上为锡诰之文,封为“通微显化大真人”。冷善鼓琴,居杭之吴山,锻泥为钉,以供衣食,中年卖药金陵。洪武元年与王伟、詹同等较正郊庙乐章,后有画鹤、盗金之事,遂隐不见。
不知人名
史中言其数而无名,言其事而无名者,如高阳才子八人,名苍舒、贵岂攵、ρ、大临、降、庭坚、仲容、叔达。壶关三老,名令狐茂、言霍氏之祸者周生、迎佛骨之僧名大达。诗僧皎名画、五代赞宁,高姓也。
谚多古书
谚有出处,予并原文载之前稿,已数十事矣。今读《困学纪闻》,又知其所记百二十事,重于吾者止三焉,则知世间何莫而非古人之所道欤?
苏李诗
古诗十九首之下,即以苏、李接之,其亦五言始于二氏之说耶。夫十九首,诸家各指作者不同,蔡宽夫因而辨之。予意既名古诗,又何必拟章摘事,断为何人。昭明概以古名编之,当矣。但苏、李之作,诸家去取命篇,亦各不同,此则当与辨之。何也?盖二氏之作,有在汉、在虏不同。因皆陷虏,虏中诸篇,世多传诵,后或集中有别意者,即讹之于虏不可知,诸家遂多以自相别为题。其讹一也。自晋初挚虞《文章流别志》中有李陵众作,非尽陵制之言,而昭明《文选》因之,并苏作止合取其七篇。自后唐宋诸人,遂以后人所拟,多不见录,世久不传,集亦并亡。其讹二也。后或杂见于他书,取其半,取三之一者焉,又或一章录半,两章合一,彼此牴牾,传之到今,其讹三也。不知二集之目,班固《艺文志》已载,而《通志》亦有《骑都尉李陵集》二卷,非止相别,非拟可知矣。子美有云:“李陵,苏武是吾师。”东坡《跋黄子思诗》云:“苏、李之天成,二公尊之至矣。”夫岂无见哉?因挚虞一言,而后人不传,不亦谬哉!予因之反覆玩味,得之杨升庵一篇,得之《私臆》一篇,旧凡十六首,今共得为一十八首。但据今日诸家以为二氏自相别者,然亦不知当时何旨,今但各以次第编之。每章之下,略为辨证注解,笔之稿而庶常接目,可质诸人云。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为常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离别,思情日以新。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花,莫忘安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长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路远,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再难遇,欢乐殊未央。
右诗三章,子卿出使时别亲友之作。第一为昆弟,第二为妻,第三为友,诸家以别友为少卿,此或不独李也,若为送友尤当,惜无原集可考。或疑其不当自称“良友”,自期其难再遇也,予见阴铿《送别始兴王》诗云:“良守送承明,枉道暂逢迎。”古人自任,不似今也,此或可耳。旧以《黄鹄》一章杂之于此,观其句意,俱在虏中者。可乎?予故出之于左云。
寂寂君子坐,奕奕合众芳;温馨何穆穆,因风动馨香。清言振东序,良时著西庠;乃命丝竹音,列席无高倡。悲意何慷慨,清歌正激扬;长哀发华屋,四坐莫不伤。
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微阴盛杀气,凄风从此兴。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嗟尔穷庐子,独行如履冰;短褐中无绪,带断续以绳。泻水置瓶中,焉辩淄与渑;巢父不洗耳,后世有何称。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恨恨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蜘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残躯。
右诗四章,李陵在汉送别子卿之作。苏盖天汉元年以中郎将出使,先时与李同为侍中,最密。明年,李为骑都尉伐胡,降。故始章言其在汉之事,次状其虏地之苦,譬喻及同行者,末句规祝之也。三章即事言情,并及于己,正朋友相规相勉之道也。四章直言其行意矣。四首似在两时之作,前二篇或于宴会之时,后二篇临行之际,此不可知矣。东序、西庠,正在长安;蔽天冥冥,乃虏之地;招摇,主胡之星;穷当作穹,游帐也;红尘白日二句,旧见于《古文苑》,注言下缺。今杨升庵总得于修《文殿御览》,载之《丹铅录》中,似亦予得“寂寂”章也。夫“寂寂”章之词之韵,诸家作为别子卿第二首“烁烁”章之结,然岂独非其韵哉,接过极无下落矣。但《丹铅录》中“穷”字亦讹,又止言李诗而无题意。今次之而为送苏之二章,正与苏别李之“寒冬”、“严霜”同意,读者自知也。盖由诸家不明在汉在虏,概以二氏相别为题,乖戾如此。又疑“盈”乃惠帝之讳,犯之恐后人拟者,此又不知古人临文不讳之义也。李周翰以为凡赠出使,不当言其失所,并长别之言,曾原取之,非也。吁!是以疑其拟而取之者少也,夫止得数篇,又复去之可乎?况此亦古人箴规之道,非言其死也,观下文“各在天一隅”,前章“皓首以为期”可知也。长别者,特言其行意,观下文“立斯须”可知也,皆不可以辞害意。林实夫以“良时”章为答黄鹄者,刘履以为得矣,不知答黄鹄虽是长别,又当在极后,读者反复玩之自知。
烁烁三星列,拳拳月初生;寒凉应节至,蟋蟀夜悲鸣。晨风动乔木,枝叶日夜零;游子暮思归,塞耳不能听。远望正萧条,百里无人声;豺狼鸣后园,虎豹步前庭。远处天一隅,苦困独零丁;亲人随风散,历历如流星。三苹离不结,思心独屏营;愿得萱草枝,以解饥渴情。
晨风鸣共林,熠耀东南飞;愿言所相思,日暮不垂帷。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玄鸟夜过逃避庭,仿佛能复飞;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思得琼树枝,以解长渴饥。
右诗二章,李在匈奴初遇子卿之作。始赋其时而言虏地之苦,以感动武心,末句乃言自己思亲之情也;次即托物此事,直言己欲归来而未能,又以琼树喻得武而足欢。陵固来说武降,知武之心,特先概叙其好,即史之置酒设乐与武欢也。此二章观其结句,自是一义,若间“寂寂”一章,不惟非韵,与事自不妥帖。
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连翩游客子,千冬服凉衣。去家千里余,一身常渴饥;寒夜立清庭,仰瞻天汉湄。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忧心常惨戚,晨风为我悲。瑶光游何速,行愿芰荷迟;仰视云间星,忽若割长帷;低头还自怜,盛年行已衰;依依恋明世,怆怆难久怀。
右诗苏在匈奴初与李遇之作,始因其言而就明己志。芰荷,中国物也,终乃愿之而不得归。若割长帷,但恐年衰而此心徒久怀也,此则言和而缓,志坚而决也。
嘉会再难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钟子歌南音,仲尼叹归与;戎马悲边鸣,游子恋故庐。阳鸟归飞云,蛟龙乐潜居;人生一世间,贵与愿同俱。身无四凶罪,何为天一隅;与其若筋力,必欲荣薄躯;不如及清时,策名于天衢。凤凰鸣高冈,有翼不好飞;安知凤凰德,贵其来见稀。
右诗二章,李见苏心不从,始言久而得见,今则恐难再会也。“濯长缨”、“结绸缪”,愿同仕而相好;次则兴起古人,即事物以喻彼此,直言人生不过欲遂所愿,即史李云“人生朝露,何苦如此”;而苏云勿复再言之时作也,李盖以己不归者,由其反逆所愿而止之也。
樽酒送征人,蜘蹰在亲宴;日暮浮云滋,握手泪如霰。悠悠清川水,嘉鲂得所荐;而我在万里,结发不相见;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
有鸟西南飞,<光>々似苍鹰;朝发天北隅,暮闻日南陵。欲寄一言辞,托之笺彩缯;因风附轻翼,以遗心蕴蒸;鸟辞路悠长,羽翼不能胜;意欲从鸟逝,驽马不可乘。
陟彼南山隅,送子淇水阳;尔行西南游,我独东北翔。辕马顾悲鸣,五步一彷徨;双凫相背飞,相远日已长。远望云中路,相见来圭璋;万里遥相思,何益心独伤;随时爱景耀,愿言莫相忘。
右诗三首,李因苏回而赠别者也。俱状其苏归己在,别情之难,为每章末句。始言其不得见妻与亲友,继言难追其同行,终勉其爱时以莫忘也。汉魏诗以首章题为从军,与诸家不同,惜不知来历。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声,五臣作“音”),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未得(得,五臣作“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右诗苏因李少卿送别而答之者。托物比兴,自喻以双龙也。句意全在虏时。诸家收为继别妻与弟后,似非其时也。予故易之于此。末二句,刘克庄曰:“固知陵无还理,尚欲援之以归汉,忠厚之至也。”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ㄨ,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右诗苏子卿临行时,李起舞而作者。史谓“泣下数行,与武”者是也。
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子当留斯馆,我当归故乡。一别如秦胡,会见何讵央;怆怆切中怀,不觉泪沾裳。愿子长努力,言笑莫相忘。
古诗苏复留别李者。因李舞歌之情,知决难行,遂亦述其相别痛情,勉其莫忘为永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