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烂,我相信走过这个地方的人都会这么说,包括与它相邻的数十个村庄的人也一定会这么认为。
虽然,很多年以前,我曾在那里生活过,其时,我不过呀呀学语稚龄之童。我曾赤脚走过它炎热夏季滚烫的街道,亦曾于大雨滂沱池水四溢的傍晚,随人群一起捉鱼捉的不亦乐呼,我曾记得有一个技艺高超双手灵巧的哑巴,也曾识得一位白发苍苍年过花甲的画匠,关于那一片土地的有趣故事,若遇知情者,若是在寒冷的冬夜,一个火炉,一壶浓茶,约莫可以聊个通宵达旦而不觉困倦……
说它烂,全然是因为今日的兰梅塬实在烂的不行,沟坎起伏烂泥堆砌的马路,东倒西歪的房屋落满灰尘,昔日庇荫遮天的参天树木全然消失,烈日炎炎,乱七八糟的大小商店林立街头,村口站着一群吊儿郎当的垃圾混混,全然一副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神气,这确然神气,着实神气的很呐!
说它烂,除了视觉上的烂,民性刁蛮混混垃圾古惑仔以外,还有一个原由,它其实原本就“烂”,至少,在关中方言里的语调上,就是叫做“烂麦塬”,关中方言里,“麦”字音同“梅”字,这个名字,说实话吧,听着不大光彩,虽然这名字是祖先取的,千百年来就这么传了下来,十里八乡的人也就一直这么叫了过来。但兰梅塬的人们自己却觉得脸上没面子,于是就改了同音的这个名字,听着似乎大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典雅之意,这关中地区,村名大多粗俗简洁,或是世故,或是随口,或是地形,或是姓氏,典雅如兰梅塬者,实不多也。
不知情的外人,若是见此名字,或大有向往之意,然则真实见到者,轻则一声叹息飘然而去,至此再不复返,重则抽自己几个耳光,心里暗骂自己弱智犯贱脑袋疑被门夹过,从此远离此处,或有途经,绕道而行。
但,兰梅塬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它给过我许许多多美丽的童年记忆。即使时至今日,我仍然会时不时回想起那个地方,实在是因为它与我童年的岁月密不可分的缘故。当然了,当年的兰梅塬也确然不是今日的样子,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兰梅塬的人们或许感觉自己一路向前,或生活越来越好,但是他们却未必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我曾记得村子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池塘边满是绿荫低垂的杨柳,风一起,四下飘荡,煞是好看,池塘较深,每逢夏天,总有少年儿郎去戏水,也时不时有一去不复返者,加上人多或寿终正寝的白色喜事,感觉中似乎每年都能听见哭叫的哀号声以及尖锐刺耳的锁呐声。白色的招魂幡高高飘扬,不过几日,村外野地里自是多了几堆黄土而已,池塘的地势所在较低,于是每到雨季,四下的水全奔此而来,不过片刻,池水泛滥,四下溢出,连带着红的,白的,黑的,什么草鱼,鲤鱼,鲫鱼,肥大或瘦小的,全部随着大水一起四下游荡,大伙儿高兴的取下头上戴的草帽去捉,全然不顾瓢泼的大雨。
兰梅塬的人,大多同姓,来自同一祖先,约莫四五百年以前的明帝国时期,自传说中的山西的大槐树下出发,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迁移而来,当年的祖先,是一对哥儿俩,其一留在了渭北平原上,另一个来到巍峨的秦岭山脉脚下安营扎寨,自此繁衍出兰梅塬一脉,由此可知,其民多为同宗同源,有一年同窗之中有一位姓杜的少年,自称本村人氏,令我诧异不已,于是回家之后去问母亲,母亲也先是诧异了一下,说,那不可能。后又想了想,说,哦,原来是他家,却原来是入赘的。
既然同宗,系一脉所出,这红花白藕青莲叶的,难免会有宗族图谱祠堂什么的,关中地区各县,民风彪悍而又骁勇善战,其中以周至为最,这是史书上写的,满清殖民华夏时期,衣冠沉沦的年代,西北回回发生暴乱,自关中起事,展开血腥大屠杀,其时赤地千里,血流成川。渭北诸县几近人烟灭绝,周至各村镇连营结阵以图自保,而后回回图谋挖掘黄帝陵墓,后被汉民报复,自此关中回民绝矣!
兰梅塬人当然是有族谱的,这族谱也确然古老的可怕且长的可怕,据说是有四百年来不曾中断之连续记载,村子中央有一古老的祠堂,祠堂里面有一大殿,文革的年代,被英勇无敌的红卫兵将领扫荡了好几遍,年少时正处于八十年代,那昔日庄严肃穆闲人勿近的祠堂大殿,被开辟为小学的教室,且是小学一年级的。那大殿历史年代久远,以巨大的青石方砖砌成,屋顶上灰尘堆积,野草长的跟树林一般茂盛,常年阴森森的诡异又可怕,内部墙壁上又是不知何年何月的壁画,浮雕,雕塑图腾等物事,又因红卫兵小将的扫荡而残缺不全,可想而知,是一处多么恐怖的所在,然而伟大的马列神教啥也不怕,牛叉的扫了祖先神殿(当年的红卫兵猛将们大部分出身兰梅塬),兰梅塬人啥脾气也没有,反倒是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选在此处,妈妈的!可怜我当年正好在那里读过书,也正好在那伟大的神殿里上过课,这童年时代的恐怖经历,实在成为很长一段时间挥之不去的阴影。
大殿约莫长方形的空间,三面为墙,长边的另一面以两根大柱子支撑,而空出作为朝拜的入口所在,瓢泼大雨的季节,小孩子们就坐在小板凳上,冷风飕飕的缩着脖子,大声唱着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要解放全世界水深火热的劳苦大众。整天把一个戴着火车头帽子的二百五的画像贴的铺天盖地,当然,也有为了一个小红花,而把不愿意过马路的老奶奶强行架着搀过马路的事情发生。
年少时,外公家有一条很乖很乖而又聪明无比的狗狗,名叫赛虎,它常常是没有挂绳子的,我亦赤脚带着它四处去溜达,街道上常有卖糖果的货郎,偶尔跟着外公也能混些吃的东东,后又随着成群的少年跑去一处遥远的深谷捉贝壳,等到带回家,那瓶子里的贝壳一个个全张开着大嘴巴挂了:(。
村子的中央还有个古老的戏楼,在我有记忆的年代里,已然破败不堪,舞台中央的木板吱吱呀呀,也有许多被踩断的,下面一个黑呼呼的空间,小孩子钻上钻下的玩个不亦乐呼,上方朝着天空的,乃是翘翘的檐角以及雕刻的图案以及空心砖瓦。
由于民风强悍,加上乡镇的中学坐落在此,常常有受了气的少年在马路上堵住老师一通海扁,也有三五流氓于夜间窝在某家某院赌博或是干着见不得光的勾当,八零年代,正值严打时期,据说是因某中央高管的亲属被轮JIAN还是怎样而展开,于是常有不经审讯而直接枪毙的,童年的我亦赶上了这空前绝后草菅人命的时期,南边的马路上常常有大喇叭吼叫着,一辆小卡车拖着车厢,上面跪着几个拢拉着脑袋,颈后插一大黄纸牌的青年,貌似十恶不赦的模样,没过多久一阵搭!搭!搭!的枪声后,一切复于平静。
吱呀呀挑水的农夫继续担着水桶晃悠悠的从外公家门前走过,身后是水滴打湿的斑斑点点,赛虎从窝里窜出,对着那背影吼叫着,少年手中依旧端着关中特有的脸盘一样大的碗坐在门墩上吃饭,冬日清晨的阳光有些温暖,昨夜北风呼啸,落叶缤纷遍地。高大的梧桐树上,枝干稀稀落落,寒鸦点点,逆风而立,呀啊而鸣……
那,全然已是多年前的场景,那淳朴的人民,那可亲而又严肃的外公,所有的,终已离我远去,一切,又复归于黄土,关中平原的记忆,就此覆灭于尘世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