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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赏石文化

中国特有美学思想体系中的赏石文化,滥觞于六朝,至唐宋而显盛,降明清铸辉煌。以崇尚自然、融入山水、寄托人格与道德为理念的古典赏石,体现出瘦、皱、漏、透、丑等赏石精神。魏晋南北朝时期,一些达官贵人的深宅大院和宫观寺院都很注意置石造景、寄情物外。

隋唐时期,众多文人墨客积极参与搜求、赏玩天然奇石,除以形体较大而奇特者用于造园、点缀之外,又将“小而奇巧者”作为案头清供,复以诗记之,以文颂之,从而使天然奇石的欣赏更具有浓厚的人文色彩。

北宋徽宗皇帝举“花石纲”,成为全国最大的藏石家。由于皇帝的倡导,达官贵族、绅商士子争相效尤。于是朝野上下,搜求奇石以供赏玩,一度成为宋代国人的时尚。宋代赏石文化的最大特点是出现了许多赏石专著,如杜绍的《云林石谱》、范成大的《太湖石志》等。其中仅《云林石谱》便记载石品有116种之多,并各具生产之地、采取之法,又详其形状、色泽而品评优劣,对后世影响最大。

明清时期,中国古典园林从实践到理论都已逐渐发展到成熟阶段。明代著名造园大师计成的开山专著《园冶》,明李渔的《闲情偶记》,明文震亨的《长物志》等相继问世。他们对园林堆山叠石的原则都有相当精辟的论述。尤其是万历年间林有麟图文并茂、长达四卷的专著《素园石谱》等,更是明代赏石理论与实践高度而全面的概括。

当代赏石文化的发展已经走过30多个春秋,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极大提升,人们的文化需求日益增强,收藏文化的表现势头迅猛,艺术品市场已经进入亿元时代,观赏石的收藏与鉴赏,也在回归中得到极大的发展。

历史上的“六朝”,是指220年曹丕建魏、265年司马炎建西晋、317年司马睿建东晋、420年刘裕建宋,史称“刘宋”,开启了“南朝”历史,历经宋、齐、梁、陈。魏时东吴在建业(今南京)建都,东晋、宋、齐、梁、陈都是在建康(今南京)建都,所以南京又称六朝古都。同时,北方尚有少数民族建立的“北朝”和“十六国”,这一时期从220年始至589年止,先后360余年,史称“魏晋南北朝”。

◇士子唯美思想的滥觞

已故美学大师宗白华在论及晋人之美时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这是一个中国历史上社会剧变的时代,西晋的“八王之变”导致东晋南迁,南北分裂,五胡十六国割据,战争不断以至朝代频繁变更,酿成社会秩序解体、传统礼教崩溃。与此同时,士人为逃避残酷的战争与政治,优游山水和体认生命成为潮流。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勃发,激发了文化的空前繁荣。南迁的东晋士族,正是这种文化的代表,并创造了士人独特的美学思想体系。

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将自身融于山水之中。这一时期的文化代表有:王羲之父子飘逸神秀的书法、顾恺之和宗炳的山水画、谢灵运和鲍照的山水诗、陶渊明的田园诗、郦道元的《水经注》等,都与自然山水结下不解之缘。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和刘勰的《文心雕龙》,将晋至南朝的美文奇事记录下来,并给予系统的梳理,两书代表了当时美学思想的最高水平,成为后人研究晋人独特美学思想的教科书。

◇山水审美与“风骨”

六朝是个唯美的时代,晋人在外发现了自然之美,在内发现了人格之美。南朝钟嵘《诗品》引文说:“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采缕金。”谢灵运与颜延之山水诗的不同风格,后来被延伸为美学的两种特色。文学界认为,陶渊明的山水田园诗为天然之韵,被称为美学和人格的最高境界。人格与“风骨”相连,是晋人的创造。南朝宋皇族刘义庆《世说新语》说:“羲之风骨清举。”“风骨”这一概念原指由形体外貌所表现出来的风度和气质之美,后来演变为施于各种文化艺术的溢美之词,进入独特内涵的美学范畴。

唐人有诗:“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将奇石与风骨联系起来。宋人首倡石瘦为美。美学家朱良志在《真水无香》中说:“石是有风骨的。瘦石一峰突起孤迥特出,无所羁绊。一擎天柱插清虚,取其势也。如一清癯的老者,拈须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清郑板桥题诗:“老骨苍寒起厚坤,巍然直拟泰山尊”、“气骨森严色古苍,俨如公辅立朝堂”,以石之气骨来比喻文人风骨卓然。

◇山水与园林赏石

六朝的山水文化,从自然山水已经向园林文化迈进。北魏(北朝)杨炫之《洛阳伽蓝记》,载当朝司农张伦在洛阳的“昭德里”:“伦造景阳山,有若自然。其中重岩复岭,嵚崟相属;深蹊洞壑,逦递连接。”张伦所造石山,已有相当水准。晋征虏将军石崇在《金谷诗序》中描绘自己的“金谷园”:“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礁、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清泉、礁石、林木、洞窟俱全,已是园林模样。《南齐书》记载南齐武帝长子文惠太子,在建康台城开拓私园“玄圃”。园内“起出土山池阁楼观塔宇,穷奇极丽,费以千万。多聚异石,妙极山水”。

东晋书圣王羲之《兰亭集序》记:“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兰亭”在古会稽(今绍兴兰渚),为公共园林,自有其特殊的历史价值。谢灵运在《山居赋》中讲述自己的“始宁(今上虞)别业”:“九泉别涧,五谷异巘,群峰参差出其间,连岫复陆成其坂。……路北东西路,因山为鄣。正北狭处,践湖为池。南山相对,皆有崖岸,东北枕壑,下则清川如镜。”这里已是尽山水之美的晋宋风韵了。陶渊明在《归田园居》中说:“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落堂前。”五柳先生田园虽小,面前却是秀美的庐山山水,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唐代诗人杜牧有诗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据统计,南北朝盛时有寺院数千所,多有山石溪水可观者,对后世园林赏石影响不可小觑。纵观六朝山水园林文化延展,以山石造园在六朝时已初具规模,为唐代的园林赏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提供了美学思想及诸多文化素养。

◇陶渊明与醉石

在中国第一大江长江以南,第一大湖鄱阳湖以西,拔地千仞,耸立起一座巍峨大山。其峰峦叠翠,襟江带湖,既为圣山福地,又是避暑胜地,这就是千古名山——庐山。

庐山的险峻峭拔、旖旎胜绝,吸引着古往今来多少名士顶礼膜拜。李白有《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被誉为神来之笔。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是深谙其道。东晋以来,道教盛行,庐山有道观18处。庐山东林寺又是佛教净土宗的发祥地,鼎盛时庐山有佛寺380多处。从东晋到晚清,共有500多位著名文人学者,为庐山写下4000多首诗歌和不计其数的文章著作,摩崖石刻、文人遗迹随处可见,庐山人文景观甲天下。

在这绝胜匡庐的南坡下,隐逸着一位被历代文人景仰的田园诗人——陶渊明。陶渊明(365~427),东晋人士,字元亮,号五柳先生,谥号靖节先生,入刘宋后更名潜。曾祖陶侃,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陶茂,武昌太守。父陶逸,安城太守。

陶渊明8岁丧父,家道衰微,与母妹三人苦度日月,常在外祖父孟嘉家里生活。外祖父家中藏书甚丰,为陶渊明饱读诗书打下基础。孟嘉为东晋名士,颇有魏晋风度。晋安帝隆安五年(401)冬,陶渊明母孟氏(孟嘉四女)卒。居忧在家的陶渊明为外祖父立传,名《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其中说孟嘉:“行不苟合,言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旁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这段传文示出孟嘉三个特点:一、从容镇定,喜怒不形于色;二、酒酣却清醒,自得而旁若无人;三、崇尚自然。陶渊明的处世修养,大有其外祖父孟嘉的遗风。

《太平寰宇记》中说:“柴桑山,近栗里原,陶潜此中人。”《大明一统志》记载:“柴桑山在府城西南九十里。”据学者考证,陶渊明生长在柴桑山栗里。柴桑有城与山之分,栗里又名栗里原、栗里铺,距古浔阳城45千米。太元十八年(393),29岁的陶渊明初仕,《晋书·陶潜传》说:“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第一次出仕不久,回到老宅栗里。

义熙元年(405),41岁的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任彭泽令。81天后,因“岂能为五斗米折腰乡里小儿”而挂印去职,从此结束仕宦而归隐。这次归隐是在距栗里以北10千米的上京,但时常往来栗里与上京两宅之间。义熙四年(408),上京宅遇火,陶渊明有《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上京宅被烧得干干净净,一家暂居船上,又返回栗里老宅。

义熙七年(411),47岁的陶渊明举家北迁,至浔阳江以南,庐山以北,离栗里45千米的南里南村。此时陶渊明有《移居二首》:“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南村文化气息更多些,陶渊明终老于此。

距陶渊明老宅栗里不远处,在庐山五老峰南麓的虎爪崖下,有清风溪、濯缨谷,谷中有大石即“醉石”,高广均逾丈,其上平坦如床,可卧数人。南宋淳熙六年(1179),朱熹知南康(今星子县)军,曾往陶渊明醉眠处拜祭,有《跋颜真卿醉石诗》云:“栗里在今南康军西北,山谷中有巨石,相传是陶公醉眠处,予尝往游而悲之,为作‘归去来馆’于其侧。”

笔者仰慕陶公已久,2010年岁末,终得踏上寻访陶渊明故里旅途。初冬朗日晨,自庐山顶下行,沿105国道约30千米至康王谷。下车仰视,道旁有巨大三门石牌坊,正门额书“桃花源”三个大字。史书载:“秦始皇二十四年(前223),秦大将王翦伐楚,康王避难于庐山谷中。翦追之急,天忽大风雷雨,人马不能前。得脱,遂隐谷中不出,其谷曰康王谷。”义熙十四年(418),宋王刘裕杀晋元帝,越二年刘裕篡晋称宋。是年陶渊明作《桃花源记》:有“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记》描述情景与史籍写康王谷事如出一辙,后人认为“康王谷”即为“桃花源”的原型。

自桃花源行数千米,至星子县温泉镇天沐温泉下车,访陶渊明故里和醉石,皆茫然不知。偶遇一老者,交谈中对陶公遗迹竟如数家珍。沿天沐温泉前大道行两个路口,数株高大老樟树呈现眼前,树旁有一块石碑,上刻“柴桑桥”三字,下面是星子县政府落款。陶渊明柴桑栗里老宅前有溪,溪上有桥曰“柴桑桥”,这和史书上记载相吻合。如今的陶公老宅,溪水早已改道,古桥不见踪影,老宅也变成房地产的工地。元和十一年(816),白居易贬谪江州,翌年,曾访陶渊明老宅,有《访陶公旧宅》诗并序:“余夙慕陶渊明为人,……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诗曰:“我生君之后,相去五百年。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昔常咏遗风,著为十六篇。今来访故宅,森若君在前。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容利,老死此丘园。柴桑古村落,栗里旧山川。不见篱下菊,但余墟中烟。”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名士,都曾前来造访陶公老宅,凭吊先公遗风。如今却是风物不在了。

从陶渊明老宅过大道,行约一里地有山,顺坡而上,见绿荫环抱中有亭,亭上匾额书“醉石亭”三字,亭是新建不久。转过一个山坳,一块大石突现眼前,正是天下第一石——陶渊明醉石。醉石上方山泉汩汩流淌形成小溪,这就是清风溪。溪水在大石旁汇成池塘,就是濯缨池。屈原《渔夫》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濯缨当出此处,有高洁之意。醉石长3米余,宽、高各2米。醉石壁上有北宋皇祐三年(1050),欧阳氏等三人联名题刻。绕到醉石后面,有碎石可助攀登。醉石平如台,遍布题刻诗文,醉石上面左下方有朱熹手书“归去来馆”四个大字。大字上方有小字,为嘉靖进士郭波澄《醉石》诗:“渊明醉此石,石亦醉渊明。千载无人会,山高风月清。石上醉痕在,石下醒泉深。泉石晋时有,悠悠知我心。似醉元非醉,永怀宗国屯。明明石上痕,相视欲无言。沉醉非关酒,深情石亦领。睥睨当时人,懵腾谁复醒。”《南史》记载陶渊明“醉辄卧石上,其石至今有耳迹及吐酒痕”。此说于醉石上倒是看不出来,而石面斑驳,岁月蚀痕遍布。醉石上面右侧尚有许多题刻,大都漫漶不清,笔者留照保存。

朱熹知南康军时,曾在醉石谷建有“五柳馆”和“归去来馆”,现在早已不存。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刘裕正式称帝,南朝始。《五柳先生传》当做此时:“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五柳先生传》写实而平淡,却评价颇高。后世王绩有《五斗先生传》、白居易有《醉吟先生传》、欧阳修有《六一居士传》,不一而足,可见陶渊明此作在文坛地位之崇高,影响之深远。

《归去来辞》是陶渊明的重要辞赋。东晋安帝义熙元年(405)终,陶渊明自解彭泽之职,欣然归隐。有《归去来辞》问世:“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归隐之心昭昭而切切!《归去来辞》是陶渊明的名作,在中国辞赋史上,可直追屈宋。宋代大文豪欧阳修赞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辞》一篇而已。”

元兴二年(403)秋,陶渊明作《饮酒》诗二十首,其中第五首最为耳熟能详:“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义熙二年(402),陶渊明有《归园田居》诗五首,其中第一首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观其诗,后人叹曰,此翁岂作诗,直写胸中天。

晚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倡境界说,认为陶渊明的诗臻于无我之境,为诗中极品。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评说:“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北宋王安石说:“陶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人而已。”苏轼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陶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苏子又言:“渊明诗初看似散缓,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陶渊明去世后,他的至交好友颜延之写下祭文《陶徵士诔》,为陶公谥号“靖节”,以示高风亮节。陶渊明的人格与素养,成为历代文人的楷模。陶渊明的风节、诗文、故园、醉石,与庐山鄱水同在!

◇谢灵运与山水文化

六朝时期,是中国特有的自然山水审美意识形成期,这种特殊的审美意识,成为中国特有美学思想的源流。同时,赏石文化也同样渊源于山水文化,而山水文化中山水诗歌的始祖,就是晋宋(南朝)时期的谢灵运。

谢灵运的祖父谢玄,是东晋孝武帝时名将,官拜建武将军,监江北诸军事。谢玄的叔父是当朝宰相谢安。谢安与谢玄,共同导演实施了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创造了以8万晋军击败87万前秦大军的奇迹,并留下“投鞭断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等成语。

淝水之战两年后的晋太元十年,谢灵运(385~433)在会稽郡(今绍兴)始宁县(今上虞)的谢家别墅出生。不久,谢安、谢玄、谢瑍(灵运生父)先后去世。谢灵运由生母刘氏(大书法家王献之外甥女)抚养,7岁袭封康乐公(原谢玄爵位),食邑两千户。15岁入住京师建康(今南京)谢家官邸乌衣巷。

“乌衣巷”因吴时在朱雀门驻军,士兵黑衣为乌衣营。晋室东渡,豪门望族聚此为巷而得名。唐刘禹锡《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即为东晋时左右朝政的王、谢两大士族,王氏家族以王导、王羲之等人为代表;谢氏家族以谢安、谢灵运等人为代表。由以上可看出,谢灵运家族的辉煌与权势。

谢灵运被时人称为“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南史·谢灵运传》中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这就是成语“才高八斗”的出处,从中可见谢灵运自视之高。谢灵运少年早慧,博学多才,4岁入道家杜明师学馆学习,15岁于乌衣巷打下鲜明诗风的底蕴。谢灵运认为,儒家经典是用来济世的,佛家经典是用来提高修养的。谢灵运是懂古印度梵文和佉卢文的第一位诗人,他对佛家新兴顿悟说的阐释,其内涵已远于竺道生,在当时产生了巨大影响,而且流传后世,成为重要的哲学概念。

以谢灵运显赫的身世,杰出的文才,理应成为朝廷重臣,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其中重要原因有两个方面:一、谢灵运生于晋宋(南朝)时期,士族势力开始削弱。谢灵运38岁时,刘裕灭晋立宋,在这大变革时,谢灵运在政治上又三次搭错车;二、谢灵运特立独行、恃才傲世的性格,使他无法施展抱负并最终导致祸端。

谢灵运入刘宋后历经武帝、少帝、文帝三朝,始终没有得到信任。失望之余,便以优游山水来排遣郁闷。其游历中的即景抒怀之作,便是自然审美的山水诗,谢灵运无意中成为自然山水诗的开山始祖。白居易在《读谢灵运诗》中说:“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需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协奇趣。……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

刘宋武帝永初三年(422)七月,谢灵运由太子左卫率外派永嘉(今温州)太守。离开京城时有《邻里相送至方山》诗:“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瓯越。”以寄南行惜别之情。路过老家时有《过始宁墅》诗名句:“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因而后人又称此诗为《白云曲》。八月,38岁的谢灵运来到成就他千载诗名的永嘉。谢灵运在永嘉不理政事,遍游郡内名山,写出许多优美的山水名篇。少帝景平元年(423)春,大病初愈的谢灵运作《登池上楼》诗,他对“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两句尤为得意,有如神助。这两句诗后来成为他诗歌成就的代表。唐代李白“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北宋吴可“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等诗,都是对谢诗的褒扬之词。在谢灵运之前,王羲之也曾做过永嘉太守。后来永嘉华盖山下增添了“王谢祠”,用来纪念书法大家王羲之和山水诗鼻祖谢灵运。

谢灵运在永嘉任上只待了一年,便称疾归隐老家始宁。依山傍水的“始宁别业”,是在谢灵运祖父谢玄时建造起来的。据郦道元《水经注》记载:“浦阳江自山东北迳太康湖,车骑将军谢玄田居所在。……于江曲起楼,……楼两面临江,尽升眺之趣。”除江楼外,“别业”尚有多处住宅。《宋书·谢灵运传》:“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别业”之阔远由此可知。谢灵运《山居赋》称:“北山二园,南山三苑。”南北两山凭水路相通。北山又名院山,谢灵运归隐后在山顶建招提精舍,以便潜心修佛。《山居赋》中说:“山中兮清寂,群纷兮自绝。周听兮匪多,得理兮俱悦。”在山水清寂之间,众人坐禅修佛,石壁精舍盛况空前。

谢灵运遍游老宅山水,写下诸多诗篇。他在《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描写傍晚夏景:“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他穿着“谢公屐”翻山越岭,留下《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谢灵运每有诗传到京城,都会刮起“康乐风”,人们争相传诵,一时“洛阳纸贵”。谢灵运在《山居赋》中说:“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楼之意得。”在山水之中,达到神超理得的境界。

刘宋文帝元嘉三年(426),朝廷诏谢灵运为秘书监,征颜延之为中书侍郎。谢灵运、颜延之、鲍照三人为刘宋文坛的代表人物,诗坛亦有“鲍谢”之称。是年文帝召谢、颜饮酒赋诗。宴罢,颜延之询问鲍照自己的诗与谢诗相比如何,鲍照说:“谢五言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后来学者将“初发芙蓉”和“雕缋满眼”比作中国美学思想的两种风格。

元嘉八年(431),朝廷任命谢灵运为临川(今江西抚州)内史。岁末,谢灵运满怀惆怅告别亲友、石头城、乌衣巷,踏上赴临川之路。舟行时,谢灵运有《初发石首城》诗:“迢迢万里帆,茫茫欲何之?”前程一片迷惘。翌年夏,谢灵运抵达临川,唯在郡游放,不理政事。元嘉十年,被属官察举,皇弟司徒刘义康派人拘捕谢灵运。谢灵运冲冠一怒,兴兵拒捕,终兵败被擒。文帝诏降死一等,押送广州监管。途中,又有密谋劫刑车事案发,诏于广州弃市。刑前有《临终》诗:“恨我君子志,不获岩上泯。”中国山水文学的开山始祖,客死他乡,骸骨回葬会稽。

以山水作为审美对象,是魏晋以来“文学自觉”(鲁迅语)的标志。梁代刘勰《文心雕龙》中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这正是对谢灵运诗文的高度概括。谢灵运《山居赋》即云:“研精静虑,贞观厥美。怀秋成章,含笑奏理。”审美感悟,在于自然山水之间。谢灵运乳名“客儿”,天地间匆匆一客,与他的山水诗同在,携青山绿水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