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两朝缝到官服上的补子是活的,可在必要时调整更换。因此,也被称为补服。各级官员只能穿与自己的品级相对应的补服。清朝官服没有满汉之分,但因不是长袍,有上衣、下衣之分,所以也叫两截褂。补子为正方形,上方绣垂云红日,下方绣海水江牙,左右绣八宝或八仙,中间处,文官绣飞禽,武官绣走兽。
七月二十七日,晚饭时分。袁昶家的饭厅。八仙桌旁除了袁昶夫妻,还有许景澄。袁昶和许景澄居然穿着补服。袁昶是二品文官,补子绣锦鸡;许景澄从二品,虽比袁昶低半格,但补子图案相同。
袁雨雪进来就愣住了,“哎呀,今天怎么啦?在家里也穿官服。”
袁昶笑眯眯地说:“今天是个重要日子,所以要穿朝服。”
袁雨雪想了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这么重要!”
袁方氏说:“小雪,不要多问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时已到饭点,饭桌上却空空如也,不仅没有菜,也没有碟碗和筷子。
要说袁昶和许景澄在聊天吧,却连个茶盅也没有。
袁雨雪惊讶地问:“爹,该吃饭了,怎么什么也没有呀?”
袁昶夫妻相视一笑。袁方氏说:“刚才不是说了嘛,今天是个重要日子,所以晚饭没有做,是从外面定的菜,这就来了。”
话音刚落地,刘大江领着几个人提着漆饭盒进来。
一个厨子模样的人说:“我们是南城广和居饭庄的,这是袁先生定的菜。”
刘大江说:“广和居是南城有名的饭庄,袁先生在那儿吃过几次。今天,我让他们把看家的菜全都做了,专程从南城送来。”
伙计们很快就把菜码上,大盘小碟的码了一桌子。
袁雨雪欣喜地看着,双手捧在胸前:“嚯,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都没有这么丰富,为招待许大人,我爹可破费大了。”
许景澄说:“小雪,这破费可不只是招待我的。”
袁雨雪说:“不招待您又招待谁?满桌子就您是客人。”
许景澄说:“小雪,我今天的身份不是客人。”
袁昶夫妇笑盈盈起身,把刘大江和袁雨雪让到正座。
刘大江和袁雨雪莫名其妙,按照传统习俗,从来都老人坐正座,年轻人坐边儿。但袁昶夫妇不做任何解释,几乎是命令。两个孩子只好遵从。
袁雨雪有点犯迷糊:“今天这是怎么啦?”
袁方氏说:“不要着急,等等自然告诉你。”
袁雨雪说:“爹,你就说吧。”
袁昶笑眯眯地说:“今天这顿饭非同一般,所以饭前我得说两句。在我说完之前,谁也不要喝酒,谁也不准动筷子。刘大江、袁雨雪,你俩明白吗?”
刘大江和袁雨雪同声说:“明白。”
袁昶说:“我今天说的是成亲的事。”
袁雨雪问:“谁要成亲?”
袁昶说:“看给你急的,还没有轮到说你呢。小雪,我要说,我和你妈是在浙江老家成亲的。那时候,成亲的规矩可大了。成亲之前先要订婚,订婚有一个词,称为‘放定’。‘放定’一定要选择黄道吉日。一般平民家,‘放定’时,男方要送女方一枚金戒指;富贵人家的规矩就更多了,要邀请一大帮亲友,开设宴会招待,男方要送给女方金质的项圈、耳环、手镯和戒指四样东西。”
袁雨雪赶紧问:“爹,那时候你送我妈什么啦?”
袁昶一指,“让你妈告诉你。”
袁方氏展开右手,亮出无名指上的戒指,“袁家给我方家‘放定’时,你爹刚中举,日子过得紧巴,没钱打造金戒指,倾其所有给我打了枚银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戴着,在我心里它比什么都金贵。”她垂下头,掏出手绢点点眼角。
袁昶接着说:“婚姻有‘六礼’,是多年不变的老规矩。‘放定’相当于‘六礼’中的‘纳彩’,是男女双方家庭为确定联姻关系而举行的仪式。‘放定’之后,轮到‘六礼’中的‘纳征’,就是男方向女方送彩礼,彩礼用箱子装着,每个箱子都得抬,少的有两抬、四抬、八台;多的有十六抬、二十四抬、三十二抬的。”
袁雨雪娇憨地问:“你当年给我妈几抬?”
袁昶一指,“让你妈说。”
袁方氏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陷入回忆之中,“说出来你别不信,一‘抬’也没有。那时候,你爹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虽然中举了,境况并没有多大改善,举人比秀才强点,秀才没有官家钱入账,举人可以按月从官府领几个钱。每月发给他的举人俸禄,勉强能养活自己。他娶我时,几乎一无所有,就有几件旧衣服和几箱子书,没钱‘纳征’。”
袁雨雪说:“妈,你家不是财主吗?”
袁方氏笑了笑,“那当然,我家有钱,还有上百亩田地。你姥爷在方圆百里算个大财主,对他袁家有几抬或没几抬,说句心里话,并不在乎。”
袁雨雪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好个啥呀。”袁方氏无奈地摇着头,“姥爷不在意‘纳征’有几‘抬’,但他很在乎面子。浙江民间比试这种场面,如果哪个穷小子一‘抬’也拿不出来,就把个闺女娶走了,娘家可就丢大面子了。”
袁雨雪说:“那……那……那‘纳征’这事是怎么解决的?”
袁方氏伤感地一挥手,“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你姥爷偷偷拿出一笔钱,让人到杭州买了八抬东西,而且自己花钱雇了个响器班,滴哩哇啦地吹着唢呐,把这八抬东西抬到家里,对外说这是袁昶的‘纳征’。”
袁雨雪笑了,“妈,那你们方家可就亏大啦!”
“不亏、不亏!”袁方氏凝思着,直到眼眶里噙满了泪花。
袁雨雪小声说:“妈,你这是怎么啦,我这是跟你说着玩儿呢。”
“妈知道你在说着玩儿呢,但是妈还是要告诉你,妈没有吃亏。”袁方氏用手绢点点眼角,微微抬起头,“老袁仅给了我一个银戒指,其他一无所有,但是妈得到了一个正直的好男人,他值得我托付一生。”
袁昶感慨地站起来,靠近袁方氏,抚摸着老妻的双肩,弯下腰,把脸往老妻的脸上贴了一下,而后默默地回到座位上,也双眼噙泪。
袁雨雪有些惶然了,“爹、妈,你们今天是怎么啦?尽说些伤感的。”
袁方氏说:“小雪,你爹还没有说完,你不要打断他,让他接着说下去。”
袁昶说:“‘放定’、‘纳征’之后,接着就是新娘过门了。成亲当天一早,新娘被花轿抬到了婆家,举行婚礼,包括拜天地、坐帐、喝交杯酒、招待娘家人、回娘家门等等。花样很多,我都说不上来。有的人家嫌麻烦,就租大饭庄办婚事。”
袁雨雪又问:“你俩也是这么办的吗?”
袁昶依旧一指,“让你妈告诉你。”
袁方氏一摆手,“我俩没这么啰嗦。那时候你爹在上海读书,我和你爹在浙江老家拜了天地,第二天就一起去上海,租了间小房子,他读书,我陪着。”
袁雨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大江张嘴了:“袁先生,方伯母,我听了你们所说,有个想法。”
袁昶说:“有想法你就说。”
刘大江说:“今天说来说去的,都是二老当年成亲前后的事,你们怎么想起说这些了?”
袁昶说:“你不到二十岁就中举了,用你那个聪明脑瓜想想。”
刘大江揉着眉心想了想,一抬头,“我明白了。”
袁昶说:“光明白了还不行,你同意吗?”
刘大江说:“同意。”
“既然是这样,”袁方氏说:“老袁,可以开始了。”
袁昶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抱出一个酒坛子,不吭气,给每人满上一杯酒说:“在我们浙江老家,这酒叫‘女儿红’,女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一坛子‘女儿红’就埋到了土里,等到这孩子出嫁那天喝。”
“出嫁?”袁雨雪迷惑地眨了眨眼,“谁要出嫁?说的是我吗?”
袁昶就像没听见,举起酒杯,“全体举杯,为刘大江迎娶袁雨雪干杯。”
袁雨雪迷糊了,“现在?”
袁昶说:“孩子,就是现在。”
袁雨雪说:“现在就是我和刘大江的婚仪?”
袁方氏说:“对。这顿饭就是你和刘大江的喜宴。”
袁雨雪说:“爹、妈,我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解决了?”
袁方氏说:“孩子,刚才妈都给你讲了,只要男女双方心心相印了,什么‘放定’,什么‘纳征’,都可以从简,都可以不要。上来就是新娘子过门。”
袁昶说:“大江,今天新娘子还不能过门,也就是说你还不能把人给带走。”
刘大江问:“为什么呢?”
袁昶想了想:“对你摊牌吧。头两天,我和许大人去了趟教子胡同,摸到你家里,和你的双亲及几个兄弟商量了,你和袁雨雪成亲头几天,就住在我家。随后,袁雨雪再随你走,搬到你家里当儿媳妇。”
刘大江问:“我的父母亲同意吗?”
袁昶说:“都说好了,同意。”
刘大江说:“他们既然都同意,我没什么说的,今天我留下不走了。”
袁昶笑了,“大江,谢谢你通情达理。东交民巷在打仗,西什库教堂也在打仗,枪炮声不断,流弹在天上嗖嗖乱飞,城里城外,人心惶惶。这时的婚宴不能大操大办,不能请嘀哩哇啦的响器班,也不方便抬花轿满街跑;参加婚仪的就几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用不着为你蒙红盖头。响器班、花轿、红盖头都可以免,但有一样不能免,就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证婚人。”
许景澄举着酒杯晃了晃:“大江举子,小雪姑娘,刚才我说了,我今天不是客人。不是客人,又是什么呢?鄙人曾出任大清国驻欧洲五国大臣,今日有幸出任新郎刘大江和新娘袁雨雪的证婚人。你们说能胜任吗?”
刘大江和袁雨雪频频点头,笑而不答。
袁昶举杯,喊道:“干杯!”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刘大江看了看袁昶,袁昶想了想,一偏头。
刘大江起身去开门。不大会儿,他阴沉着脸进来,后面跟着俩穿官衣的。
来人紧着陪笑脸,说:“袁大人,我俩是从宗人府来的,皇太后在宗人府议事,是急茬儿,让我来叫您过去。”
另一位说:“哟嗬,许大人也正好在这儿,皇太后也点您的名了,请您和袁大人一块儿去宗人府。”
袁昶问:“你是宗人府哪个衙门的?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来人说:“您是没有见过在下。在下是宗人府的小屁拉子,从九品的微末小官,刚就任没有几天,够不上瞻仰袁大人的。”
许景澄说:“如果是皇太后传唤,怎么也得有个太监跟过来,不说传旨,也得说一声,怎么是你们两个来?”
另一个说:“刚才对您说了,皇太后在宗人府,没有在宫里,随身也就没有带着太监,所以派我俩来了。”
许景澄看了袁昶一眼,“皇太后叫咱们,耽搁不得,走吧。”
袁昶起身,说:“大江,小雪,你们听到了,皇太后有急事叫我和许大人去。你们的喜宴,我们俩就不能奉陪了。”
袁方氏说:“一路上看着点儿,留点心。”
袁昶和许景澄跟着来人匆匆忙忙走了。
当夜。袁方氏把刘大江和袁雨雪送到洞房门口。
袁方氏说:“这是我儿子的房间,他在浙江老家,难得来一次,今天是你们的洞房,日后你们就在这儿生儿育女吧。”她合上门走了。
刘大江和袁雨雪打量着他们的洞房。
一对红烛安安静静地发着光。红烛旁边有个果盘,里面是苹果、香蕉和葡萄,不过都是蜡质的。这是京师有名的工艺品。
床上的所有铺盖都是崭新的。被面是苏绣,上面的图案是“百子图”。撩开枕巾,枕头套也是苏绣的,图案是一对交颈鸳鸯。
袁雨雪坐到床上,慌里慌张的。一会儿,她沉静下来,咬着手指头想心事。
刘大江窘迫得不行,东张西望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眼看到了那个蜡质果盘,信手从果盘中拿起一个苹果。
袁雨雪说:“傻瓜,那是蜡做的,不能吃。”
刘大江把苹果放回去,也坐到床边,袁雨雪倒没有反应。刘大江往袁雨雪那边挪了挪,又挪了挪,直至挨着她坐。
袁雨雪腾地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后背,弄得他好不尴尬。他去扳她的肩膀,可她就是不动。他把握着力道,使一点劲扳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转了过来。但是他稍微一撒手,她又腾地转过身去。
刘大江耷拉下来脑袋,抱着头想了想,好像是有主意了,一把从怀里抽出了手绢,绕到她的跟前,在她的眼前晃动着。
袁雨雪说:“刘大江,你都承认了,你和寇风月在小树林里……”
她一把夺过手绢,来到红烛前,放到火苗里,烧起来后往地上一扔。
在刘大江眼前,手绢燃烧成灰烬。
刘大江走到墙角处,蹲下来,抱着双腿,黑乎乎的一大坨。
袁雨雪看着他那可怜样子,泪花翻了上来:“过来。”
刘大江缓缓地支起身子,耷拉着脑袋过来,就像个偷嘴被捉住的孩子。
袁雨雪说:“那条手绢是我绣的,我把它烧掉了,同时也就把那段小树林里的事情烧掉了,我不会再提了。”
刘大江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听明白了。”
袁雨雪抓过来他的手,把一样东西往他手里一拍。这是一条新手绢。刘大江站起来,就到红烛之前,展开看了看。图案依旧是一对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烛光中,刘大江和袁雨雪对视着,直至泪光盈盈。
他们突然间搂到了一起,头和脖颈厮磨,恰如交颈鸳鸯。接着,他们的嘴唇相碰,两个人的动作都是陌生的,嘴唇都是干燥的。后来是嘴唇相嘬。他俩几乎同时领悟到了接吻的要领,双唇开启,咬合起来。
他们双双倒在床上,他在她身上摸索着。她推开了他的手,他不再退让,粗大的手有力地在她的身上进退,抚摸着每一片方寸。
他们的情欲燃烧起来,迅速脱掉衣服,赤裸裸相对。他把她摆在床上,刚要翻到她的身上,传来“咣当”一声巨响。
接着是满院子火把晃动,加上“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袁雨雪吓得缩在刘大江怀里发抖。刘大江一把推开她,跳下床,飞速地穿鞋穿衣。他拉开门,正要往外冲。袁方氏一头闯了进来。
袁方氏也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与袁雨雪紧紧地搂在一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孩子们,你们听,你们听,他们在嚷嚷什么?”
刘大江和袁雨雪不再吱声,仔细倾听。
当院传来一个男人粗粗嘎嘎的声音:“罪臣袁昶的家眷,你们听着,你们家里马上准备红色丝绳。准备好了即刻送到刑部大牢来。听明白没有?”
袁方氏颤颤巍巍地说:“你去问问他,准备红色丝绳做什么?”
刘大江拉开屋门,问道:“准备红色丝绳做什么?”
那个粗粗嘎嘎的声音又响起:“妈的,连这个都不懂。我朝规定,三品以上官员押赴法场,路上用红色丝绳捆绑。”
“押赴法场?”袁方氏的身子猛地一抖,“要把谁押赴法场?”
那个粗粗嘎嘎的声音说:“把你家老爷子押赴法场。明着说吧,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上午辰时三刻,罪臣袁昶在菜市口法场开刀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