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独揽朝纲时,有件事儿挺逗。她对一位王爷很反感,却重用了这位王爷的儿子,还把这位王爷的孙子提拔为光绪皇帝的接班人。这位王爷就是道光皇帝第五子爱新觉罗·奕誴。在辛酉政变之前,奕誴无意中听到恭亲王奕?e844与慈禧太后密谋除掉肃顺的话,一次同肃顺喝酒,他当面提着肃顺的辫子说:“人家要杀你呢!”肃顺以为奕誴在开玩笑,低头连声说:“请杀,请杀。”肃顺被诛后,有人打小报告:奕誴曾向肃顺泄密。慈禧太后从此恨透了奕誴。
按照大清封王递降规矩,奕誴的儿子载濂应降一等袭郡王。慈禧太后却特命降二等,袭贝勒。恭亲王奕?e844看不过去了,据理力争,慈禧太后才勉强加郡王衔,仍降袭贝勒。
当年咸丰皇帝驾崩,百日服丧期间,奕誴的福晋赶上了寸劲儿,在这节骨眼上生了个孩子。按照清廷规矩,皇帝服丧期间生育者,老子如果是个王爷的话,要革爵。奕誴的学问不错,辅导同治帝学习有功,于是东太后出面,破例保住了奕誴的爵位,只是在所生小孩儿名中加“犭”字旁,以示其是个畜生。载漪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慈禧太后对载濂不好,却对载漪另眼相看。为啥呢?原因很简单。载漪是慈禧太后弟弟桂祥小女儿叶赫那拉·静芳的夫婿。
瑞敏郡王奕志死后,无子袭爵,载漪奉旨过继给瑞敏郡王奕志为嗣,袭封贝勒(按例降一等袭封),光绪二十年(1894)晋封瑞郡王。办事人误把“瑞”字写成“端”字,呈奏了上去。皇帝没看出是个错字,朱笔一挥通过。圣旨不可更改,这样,瑞郡王成了端郡王。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光绪皇帝被关在瀛台,博得列强同情,列国公使常打听光绪皇帝境遇。慈禧太后怕列强施加压力,闹腾太后还政。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光绪翻身。光绪没有子嗣,就安个备份皇上,一旦载湉调皮,立马拿下,把备份的那位扶上皇位。荣禄提出,光绪皇帝已到极盛年华,无皇子,不如在近支中选个孩子,为“大阿哥”,继光绪嗣,兼祧穆宗,有待时日慢慢考虑大统之事。
慈禧太后认同荣禄的想法,找个年幼孩子,自己仍然可以垂帘听政。她需要继同治嗣兼祧光绪的孩子,更合祖宗之法。同治与光绪是同辈,选载湉为帝,有违祖制。挑孩子作为同治后代,就回归了祖宗之法,即便有人想反对,也无话可说。
近支王公的孙子们尽是一些不学无术的主儿,就没有几个能被瞧上眼的。慈禧太后条件苛刻,既要近支,又要年幼容易掌控,又要不仅有爱新觉罗血统,还要有叶赫那拉氏血统。这是她几十年前选载湉即帝位的逻辑,也是这次选大阿哥的逻辑。
慈禧太后选来选去,最后看上了奕誴的孙子,也就是端郡王载漪的次子、十四岁的溥儁。溥儁把几大件都凑齐了,父系是爱新觉罗血统,曾祖是嘉庆皇帝;母亲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具有这两支血缘的交叉点的还有溥儁的哥哥溥僎,但是溥僎已十九岁,太后吸取了光绪成年后不被掌控的教训,一定要选个年岁小的。
端王载漪生得瘦瘦巴巴的,眼睛没神采,腮帮子稍微有点塌,但不能算尖嘴猴腮,就是在大街上一撮一簸箕的一般人。谁也不会料到,这位“邻家大爷”模样的人,后来会捅了那么大的娄子。
载漪的福晋挺会来事儿,每次入宫,都带着溥儁一起去,而溥儁也会来事儿,每次总能做出点什么事儿来,让老佛爷高兴一阵子。溥儁唱戏不错,每次老佛爷叫他唱戏,他都想方设法地逗老佛爷笑。谁都看得出来,毛孩子哪里通人情世故,这些都是家里的大人教的。
对溥儁这个半大小子,慈禧太后偏爱是偏爱,却不甚满意。说到“文”这一块,溥儁除了会拉二胡哼几句戏文之外,别的就啥也不懂了;说到“武”这一块了,就只会吹牛。一次,慈禧太后问他长大了想干什么?他眉飞色舞地说:“奴才愿意带兵!帮老佛爷将洋人赶出去。”这样的回答投慈禧太后的胃口,夸了两句:“你的志向倒不小,功课怎样?”溥儁得意洋洋的表情顿时就没了,代以一脸迷惘。慈禧太后问及的问题,不是答不出就是答不对,令慈禧太后很是失望。
光绪二十五年(1899)腊月二十四日,慈禧太后召集王公贝勒和朝廷要臣在仪銮殿宣读以光绪皇帝名义下的谕旨:自己身体不好,为不使皇家断香火,立端郡王的儿子溥儁为同治皇帝子嗣。最后一句话是:“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
光绪二十六年(1900)的第一天,也就是正月初一,溥儁恭代皇上到奉先殿行礼。随后,他被放到弘德殿里读书,由同治皇帝的岳父承恩公崇绮和当年同治皇帝的师傅徐桐为师傅。
溥儁随时有可能取代光绪皇帝,这件事当然非同小可。没得说,立即就在端郡王载漪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后人所说的“大阿哥党”,骨干分子有军机大臣刚毅、大学士徐桐、礼部尚书启秀、户部尚书崇绮,等等。此外,还有庄亲王载勋,载漪的兄弟载濂、载澜。
“大阿哥党”中人,分为两大类,一类以刚毅、徐桐为代表,不通外务,一贯仇洋;另一类是以载漪弟兄为首的满族亲贵,不学无术,却有极强的权力欲。两类颟顸宵小之徒凑在一起,胡搞一气并不奇怪。
说起来,载漪的本职工作是掌管虎神营。虎神营前身是宗室子弟的大玩闹,叫“武胜新队”,后改名虎神营,取老虎吃“羊”,神能镇“鬼”之意。羊是洋的谐音;鬼是洋鬼子的鬼,暗含意思是和洋鬼子干仗。这支部队虽号称“近畿禁卫军”,却在清军中没有建制,是安排宗室子弟大纨绔饭辙的地方。它出现于甲午战争期间,没有上过战场,只是在北京街头游游荡荡,却配置着洋枪洋炮等新式装备。
慈禧太后立溥儁为“大阿哥”,怎么也得告诉洋人,看洋人是什么反应。让谁去通知东交民巷公使团呢?朝廷里有帮温和派,与洋人对脾气。过去,恭亲王奕?e844是他们的头儿,封疆大吏中有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等,朝中的官员有袁昶和许景澄等。洋人和他们挺谈得来。这时,奕?e844已不在世,封疆大吏们都在外地,只有从袁昶和许景澄等人中找一个了,那就让袁昶去吧。
东交民巷东起崇文门内大街,西至天安门广场东侧路。不只一条巷子,是包括前门以东至崇文门内路西、户部街以东的整个一片。
《天津条约》签订后,英、法、俄、美公使陆续到京建公使馆。意大利、德国、比利时、荷兰、西班牙、奥国和日本也陆续在这里修建公使馆。东交民巷成为十一国公使馆区,配属有银行、邮局、教堂、兵营。除此而外,还有碉堡和大铁门。
十一国在东交民巷建馆后,三十多年间相安无事。早先,各国公使馆主要依靠“中国通”与清廷打交道,还能按规矩办事。大清在甲午战争中战败,远东国际关系平衡被打破,欧美列强力图扩大在华权益。一八九五年之后,原先的“中国通”相继被各国召回,接替他们的大都是对中国事务一窍不通的强硬派。
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是个军人,少校衔,原本是驻大英帝国驻开罗的总领事。他轻蔑地说:“中国问题其实十分简单,只要给我一支部队(当然不是中国军队),比如像一八八二年在开罗驻扎的那支部队,我或者任何人都能在一年之内解决中国问题。治疗中国这个病夫只有一个办法,得用刀子,其他办法都不能奏效。”德国公使海靖原本是非洲事务专家。一八九九年接替海靖的克林德男爵则是个“粗鲁的日尔曼人”。尽管他曾担任德国驻华使馆临时代办,实际对中国事务一窍不通。法国公使叫毕盛,出身于平民,当过记者,对外交世事一窍不通。公使团团长是西班牙公使卡洛干公爵,他在中国待的时间最长,已经六十七岁了。奥匈帝国公使济坎伯爵和比利时公使姚士登,由于本国在中国无大利益,因而对一切并不关心。美国公使康格是陆军少校,与人打交道时态度生硬。
在东交民巷,日本外交官最让人感到讳莫如深,尽管见面时满脸堆笑。还有位另类公使是俄国的格尔思,由于承办过中东铁路事宜,与李鸿章有私交,被公使团认为是个两面派。一句话,公使团并非铁板一块。
英国对华贸易总额远超他国,对任何下事变化都非常关心。德国强行租借胶州湾后,英国租借威海卫作为补偿。俄国主要靠以武力扩张和兼并领土在华获益。意大利公使萨瓦戈记载了各国公使间的不信任:英国人担心德国人,所有人担心俄国人。意大利人指责俄国人与中国人勾结。各国公使们都认为,俄国沙皇和英国女皇是亲戚,他们间可能达成某种谅解,由他们瓜分中国而不许其他国参与。
世纪之交,在华外交官大都换了新面孔,这些个新面孔的共同点是不了解中国,对中国文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重。意大利公使萨瓦戈及德国公使海靖认为,大吵大闹是对付中国人的最好办法。他们向总理衙门递交照会时总盛气凌人,以命令口吻要求清廷就范,还动不动提出四十八小时为期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段时间里,清廷主管外交的局面发生变动,熟悉外务的恭亲王奕?e844去世,在洋人中享有威望的李鸿章调任两广总督,主管总理衙门的是庆亲王奕劻,外国公使们普遍认为他容易对付。
一八九八年十二月,慈禧太后为了向外国示好,主动提出接见各国公使的夫人。据美国公使康格夫人的描述,那次,她们不仅见到了慈禧太后,还见到了光绪皇帝。慈禧太后拉起她们的手,给每个人的手指上都戴上一枚镶有珍珠的镂金戒指。慈禧太后对她们说:“一家人,我们都是一家人。”这话,她反复说了两遍。
外交官和夫人大都厌恶北京生活,但他们吃驻华使节这碗饭,不得不关注着北京。
光绪二十五年(1899)入秋后,一则传闻令他们神经绷紧,这就是慈禧太后打算废了光绪皇帝,另立新君。后来事态发展表明,这则传闻基本属实,只是慈禧太后没有把事情做绝。
《字林西报》称光绪皇帝已被害,各国使节要求了解真相。主管外务的庆亲王奕劻表示,皇上情况良好。窦纳乐提出消除外界疑虑的有效办法是找外国医生为光绪看病,并签署健康证明书。为堵住公使的嘴,法国医生多德福进入紫禁城瀛台,用听诊器、压舌板为光绪看病,结论是“病势无大碍,惟患血虚之症”。
各国公使们仍然不善罢甘休,频频约见庆亲王奕劻,而且明确表示,他们只承认光绪皇帝为中国首脑。皇帝企图逃离瀛台的消息在民间流传。公使们借题发挥,发了一份外交照会,说明:如果光绪皇帝载湉不明不白地死去,将会产生不利于中国的后果。
就是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下,袁昶领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使命,告知东交民巷公使团,大清国立了一位名为溥儁的“大阿哥”。
领受这一任务后,袁昶心里一个劲儿地犯嘀咕,跑东交民巷,本来是总理衙分内的事,却让一个太常寺卿做这种事,有点怪怪的。嗨,既然老佛爷发话了,那就只有照办了。
光绪二十六年(1900)正月初二上午,袁昶点了一乘轿子,去东交民巷。十一国公使馆,他不可能一一走到。他知道英国公使窦纳乐是公使团的领袖,就直接去了英国公使馆,通过通事,直接告知中国朝廷立溥儁为大阿哥一事。
毕竟,窦纳乐到北京这么久了,对清廷事务有所了解,当然明白在中国话里“大阿哥”是什么意思,却从始至终在装糊涂,表明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大阿哥”。
袁昶并不是一个遇事沉不住气的人,只得说:“英国公使窦纳乐先生,我要提请你注意,在光绪皇帝的诏书中,有一句话说得很清楚,那就是‘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
窦纳乐耸了耸肩膀,与通事咬了咬耳朵。随后,通事说:“太常寺卿先生,英国公使先生对诏书十分不理解,既然诏书承认溥儁是‘载漪之子’,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也就是说溥儁有个名为载漪的父亲,听说这个载漪是端郡王。既然如此,怎么能说溥儁是‘皇子’呢?再说,皇子溥儁又是哪位皇帝的儿子?是光绪皇帝的儿子吗?据我们了解,光绪皇帝并没有儿子,更没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
袁昶告诉通事:“尽管在血缘上可以这样说,但在光绪皇帝的诏书中,封溥儁为同治皇帝的儿子。”
窦纳乐听了翻译后,就完全不顾外交礼仪了,叽里咕噜地对通事说了不少话。而后,通事苦笑着对袁昶说:“英国公使听了您的解释后,更为不满了。全世界都知道,同治皇帝年纪轻轻地就驾崩了。大清王朝不能不顾这个基本事实,在同治皇帝驾崩二十几年后又给他封了一个儿子。我们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袁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无话可答。
窦纳乐又叽里咕噜对通事说了一阵,通事回身,对袁昶说:“英国公使请你回去之后转告大清国朝廷,东交民巷外交使团不明白清国这样做的意图,如果这样做的目的依旧是企图废黜光绪皇帝的话,那么通过这种途径确立起来的中国新皇帝,英国是不会承认的。等一等,英国公使就会转告东交民巷的所有公使。英国公使现在可以预料,其他国家的公使也不会承认清朝政府用这种方法确立的新皇帝。”
袁昶只得告诉通事,他回去后把英国公使的态度转告朝廷。
溥儁被立为“大阿哥”后,满朝视线集中到北京西城官园的端王府,未来的皇父忙碌了一个礼拜,一个洋人也没有来道贺。
载漪可以不看满汉大臣的脸色,但是东交民巷的洋人是否赏光,对他和来说,是一件大事。
满心期望儿子承继大宝的端郡王由此成为铁杆仇洋派。慈禧太后对最高权力阶层的任何风吹草动,保持着高度敏感。对此,载漪是再清楚不过了。既然废黜光绪皇帝必将遭到外交使团的激烈反对,借用底层政治力量未尝不是一着妙棋。
溥儁除了会拉二胡,并且哼哼几句戏文之外,对于别的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他被立为“大阿哥”之后,尾巴一下子就翘上了天,激化了清廷与东交民巷的矛盾。公使团的人只认光绪皇帝,至于慈禧太后立的那位“大阿哥”,他们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
这么一来,在清国与欧洲诸强愈演愈烈的矛盾中,己亥建储成了一块炽热的炭,扔进了一个将要燃烧的火盆里。
载漪是溥儁的亲爹,肚子里本来就没有多少水儿,更谈不上什么城府,只是因为儿子的嗣皇帝地位不被洋人认可,而对洋人憋了一肚子气,在义和拳运动中推波助澜,起了极为恶劣的作用。
这件事过去一百多年了,回头看,看得很清楚:义和团运动起来后,载漪在老太后心里为义和团加码。满洲权贵十分促狭、十分自私,甚至后来撺掇老太后同意义和拳进京,根子都在己亥建储得不到各国承认。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们要用草民向洋人撒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