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参悟到这言外之意,听出弦外之音,你也说不出什么。那说不出的,就是禅境,或者叫韵味。谁能告诉我,韵味是个什么滋味吗?
写的人是写心,读的人以心感悟,一切都只存在于心中。
苏轼《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诗中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苏东坡是个读书很勤奋的人,值夜班总是不忘带上一本书。
这里所谓“参禅”,即领悟或者说探究文字以外的意境。感受言外之意,聆听弦外之音。并非读到佳处就要打坐入定参禅。可见唐以后,甚至早在晋代,诗与禅关系之密切。苏轼说“每逢佳处辄参禅”,正是对禅与诗结合的高度概括。
孔夫子是很重视诗歌欣赏的。“诗教”就是他老人家开创的。
读《论语》时发现,他老人家也很强调探究诗的言外之意。不过,他的欣赏和审美方式,让人不容易接受。
《论语·八佾篇第三》第八节可当成孔子的诗歌理论来读。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这诗句出于《诗经·风·硕人》,《诗经》是孔子的教科书,“四书五经”之一。子夏问孔子,对这诗怎么理解?
子曰:“绘事后素。”孔子解释说,先有洁白的绢,然后才能绘画。
曰:“礼后乎?”子夏又问,根据这个道理,先有仁,然后才谈得上礼仪,对不对?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子夏名商,孔子说,商真是启发了我呀。这样就可以和你探讨《诗经》了。
姑娘洁白的脸庞被理解为仁,美丽的微笑顾盼被理解为礼。孔子认为,只有如此理解,才可以谈论《诗经》。不管你说什么,都往他的仁义礼智上扯。就像不管买什么菜,都往自己篮子里放。明确无误,毫不含糊。生动活泼的生命被做成了僵化的标签。真可说是文以载道的极致了。
有人认为这也是讲究诗歌的言外之意,也是悟。如此说,大约是为了维护儒家的正统。说是悟,也没错。是儒家“文以载道”之“悟”,而不是艺术审美的妙悟。
审美是心灵感受,不是字面解读,更不是牵强附会。
禅与诗的结合,在艺术上把孔夫子的诗歌理论,至少是审美趋向给完全改变了。
禅与诗的结合不是偶然的。
唐最终结束南北朝和隋末分裂局面,统一中国后,唐太宗接受南北朝僧侣泛滥,文化素质低下,劳动力和兵源流失的教训,在开科取士的同时,对要求出家为僧者也实行考试。考试内容除佛学外,主要还是孔、孟、老、庄。那时的和尚们都有很高的文化水平。
唐代不少禅师,原本都是精通儒道的文人学士。
这就给禅僧和同样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士大夫阶层、文人学士的交流结合,提供了同一层次的文化平台。禅宗的回归心灵本源,给时时被诸多烦恼困惑的文人学士,指出了随时随地可以进去的精神家园。这现实中没有,只存在于心灵的清净家园,大致就是禅境吧。
禅宗讲究一个“悟”字,禅师对学僧绝对是启发式教学。禅师解答,简洁、含蓄、空灵,让学僧自己去悟,悟出言外之意。
如唐代贯休禅师的开悟诗:
赤旃檀塔六七级,
白菡萏花三四枝。
禅客相逢唯弹指,
此心能有几人知。
通篇是禅,不见一字说禅。讲的是见色明心,观音入理,悟彻般若,却无法诉说,只是弹指示意,而心意又无几人能知道。只有开悟的禅客,弹指间已经知音。这就是空灵含蓄。禅师的诗词,大都如此。
这对诗歌创作,首先是对诗的欣赏,产生了巨大影响。孔子“绘事后素”的诗歌理论只能淡出。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禅话和禅诗的影响,只是表层的。深层次的还是禅宗“直指人心”的宗旨。一切源于心灵,回归心灵。
隔着宽阔的溪流,对岸是一带疏林,薄雾缭绕。雾和疏林谁都看得见。疏林里边是什么?那边是什么?那边的远方是什么?谁也看不见。凭借想象力,努力去想象那看不见的那边。这还是浅层次的形象化的联想,想到了什么,可以描述得一清二楚。
“每逢佳处辄参禅”,已不是形而下的联想,而是纯属形而上的感受或感悟。你从中感受到了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无形象可以描述。只是意境,意境不可说。不是不说,是没法说。也就是禅宗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历代大禅师,都不为参学者说破。不是不说破,说破了,听者也还是感悟不到。因为能说出来的,不是实相。不仅不存在,反而把参悟者引入了形象思维,逻辑推理的歧途。这就是苏东坡的“每逢佳处辄参禅”的内涵。
比如李清照“雁字归时,月满西楼”,柳宗元“欸乃一声山水绿”之类的名句,别说读者从中感受到什么无法表述,就是明明白白写在你眼前的,这短短的字句,你连解释都无法解释。若要硬解,肯定是把“活句”解成了“死句”。而参“死句”,正是禅僧“参话头”的大忌。读诗读“死句”,也可说是审美大忌。而“每逢佳处辄参禅”,就把这大忌讳给化解了。
此刻再回头看看“绘事后素”式的审美取向,细细品位一下,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不明确,不确定,多解,或于可解不可解之间。禅宗给我们开示了一个全新的审美境界。中国诗歌的走向从此以后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一大进步,禅宗功不可没。
有人说,“好诗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意思已经差不多了,比只读死句已高出许多,只是对禅不了解,所以到不了更高的审美境界。
“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就是“解又解不开,透又透不出”的关口。这关口就是禅宗所说的“禅机”或“禅关”。所谓参禅,就是打破这个机关。
比如有僧人问大师:“何处可见十二面观音?”
大师不答,丢给他一面镜子。
根器钝的僧人把镜子翻来覆去,茫然不知所以。而利根器的僧人对镜一照,就会恍然大悟。十二面观音在何处?镜子里的你自己就是。
由此参入,便是佳处。一旦悟出,就是“打破禅关”。然而,当你想对人说那“佳处”时,却又发现参透了等于没参,不可解依然是不可解,只有张口结舌,会心一笑。不过,这时候的会心一笑,已是尽得风流的一笑。虽说依然是“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其实早已飘逸通透了。
不读点禅,仅仅在字句上绕圈子,对中国古典诗词的欣赏是有一定难度的。有些诗,字面意思原本就一目了然,根本无需思索。
如孟浩然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又如仲殊禅师的《北固楼前一笛风》:
北固楼前一笛风,
断云飞出建昌宫。
江南三月多春草,
春在蒙蒙细雨中。
不用思考,一看就明白。若作字面解说,也很简单。可如果解说的只是重复诗中罗列的几个现象,不说也罢。禅门以为,只在文字上理会,最多只做得“知解禅客”。所谓禅客,只是禅门客人,还不是禅门中人。读诗“依文生义”便是作茧自缚,缠绕在文字相上,同样算不得懂诗的人。
对禅稍知些许,就会悟出《春晓》字在风雨声、鸟鸣声和窗外落花。意在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槃寂静。《北固楼前一笛风》,写的只是春雨春草,说的是无法捉摸的般若实相。而即使你参悟到这言外之意,听出弦外之音,你也说不出什么。那说不出的,就是禅意,或者叫韵味。谁能告诉我,韵味是个什么滋味吗?体验这不可言传的韵味,就是审美愉悦。
既然不可解而硬解,不如不解,让人自己去感受,那感受比所有的解说都美的多。所谓审美,就是感受。感受到一点一滴,也是享受。
诗歌从“载道”走向心灵,可以说是艺术向本体的回归。
说“每逢佳处辄参禅”,并非说诗与禅应该合一。诗是诗,禅是禅,只是在悟上有相通处,借禅说诗或借诗说禅,皆属方便说法,别错会了意。
宋代诗人吴可有《学诗诗》说:
学诗浑似学参禅,
头上安头不可传。
跳出少陵窠臼外,
丈夫志气本冲天。
他说学诗和参禅差不多,写诗应是活句,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诗,才是好诗。读诗者不得不好好参悟一番的诗,才是好诗。
“头上安头”出自唐元安禅师的一则禅话。元安禅师对弟子们说:“今有一事问汝等。若道是,即头上安头。若道不是,即斩头求活。”这问题无法回答,要回答,只能沉默不语来回答。因为“是”与“不是”是两边,而“不二法门”不得住于一边,也不得住于两边,无法回答。《维摩诘经》中,文殊问维摩诘什么是不二法门,维摩诘沉默不语。文殊菩萨赞叹说“是真得不二法门”。
回答“是”,头上又长了个脑袋,成了怪物。回答“不是”,就要斩头求活,而斩了头就只有死。这“是”与“不是”,把弟子们逼到了两难的境地。两难之境,正是参禅的时候。
学诗也是一样,读到可解不可解处,就要参悟。而那些只有死句,写诗必此诗的作品,或是不知参悟的读者,都是不可取的。
所谓跳出“少陵窠臼”,也就是不依陈法,援禅入诗的意思。
此是吴可雄心壮志,不做评论。
唐代诗人以禅入诗,多出于天然本分。到宋代,诗中含禅,已成了一种时尚。所以宋代的严羽以禅论诗,有了《沧浪诗话》。一个时代文风的形成,自有他的道理,让有识者去评论吧。只是由此可见,自唐至宋这数百年,禅对诗的影响之深之大。
不过,就我们这些读读写写的人来说,写应有感而发,切莫直奔主题,学点儿含蓄。读好作品时,应有所感悟,参透个中三昧。如此读写,才是真正读读写写。至于参不参禅,大可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