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耿耿于怀我怎么样,别人怎么样。只要有一个不受污染的清净心,我就不会丢失。
《愣严经》里有个叫演若达多的人,一天早上起来照镜子,觉得自己五官长得很漂亮,因他的注意力全在五官上,于是就突然发现头不见了。便满城狂奔狂叫,我的头不见了!我的头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不为什么,只因他疯了。等疯病好了,自然就不会发狂了。
读到过一个与演若达多找头类似的故事。
过去有个官差,长途押解一个不知犯了什么法的和尚,途中投店住宿时,和尚要了好酒好菜招待官差。夜间,和尚把酒醉沉睡的官差头发剃光了,又给他换上了僧衣,自己穿戴官差的衣帽跑了。第二天,官差醒来发现和尚跑了,急得直抓头皮。突然感到异常,找来镜子一照,见镜子里是个缁衣光头的和尚。和尚还在,“我”不见了。官差惊吓得大喊大叫起来:“我到哪里去了?我到哪里去了?”
毫无疑问,这故事受《楞严经》启发而来。
另有一个故事,叫“我来了”。说过去有个本领高超的贼,到人家偷过后,就在墙上写“我来了”三个字。“我来了”光顾过很多人家,给人带来许多烦恼,可最终谁也没见过这个“我来了”,更不用说缉拿归案了。
原本就这么几句,后人好事多方演义,贼也被说成了劫富济贫的好汉。实在是错会了意,没明白这“我”来了究竟是谁来了。
古人说笑话或记录奇闻,大都有言外之意。远的有“唐宋传奇”,近一点的有《聊斋志异》。而这两则关于“我”的小故事,也不会只为博人一笑。鲁讯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中国古代小说的源起,是为了“饰小说以言事”。所谓“小说”就是说个小故事,来说明一个道理或观点。
我究竟是什么?《正眼法藏》里有这么个故事:
钟鼓是佛门法器,晨钟暮鼓,导引修行僧人和世间芸芸众生。由于外道与佛门作对,奏请国王,禁止钟鼓。七天后,西天禅宗十五祖,迦那提婆尊者登上钟楼,又撞响了大钟。诸外道听到钟声,集合起来,到钟楼问罪。然而到钟楼下却发现,门是锁着的。
外道乃问:“撞钟者谁?”
尊者答:“天。”
又问:“天者谁?”
答:“我。”
问:“我者谁?”
答:“你。”
问:“你者谁?”
答:“狗。”
问:“狗者谁?”
答:“你。”
问:“你是谁?”
答:“我。”
又问:“我是谁?”
答:“天。”
这样翻来覆去问答了七遍,众外道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又奏请国王再鸣钟鼓,大兴佛事。
这段对话,翻来覆去,只说了一个意思,一切凡有生命的众生平等,无我与你的区别,天地与你我同根,你我就是天地。“我”是大我,不是小我。众外道终于被佛的胸怀感动,不再与佛门作对。佛教所说的“外道”,是指不信佛而信其他宗教的人,不是邪门歪道,并无贬意。
这就是佛禅对“我”的认识。
前面所录的几个关于“我”的故事,都没说破“我”是什么。迦那提婆尊者也没说破,翻来覆去七遍,外道们还是懂了。佛性无边,岂是两扇门能锁得住的吗?无论外道还是佛门。无论你还是我,皆有佛性,想没有也不行。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不在别处,只在这里。
读通了,读破了,这就是审美愉悦。
当今社会,“我”似乎日见突出。常听到“活得自我些”,“不要失去自我”,“找回自我”等诸如此类的话,劝告别人也劝慰自己。如果这里的“自我”是指人格的独立,倒也没错。但事实却并非易事,往往成了以我为中心。
其实,每个人的“自我”从来没有失去过。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禅宗看来,“自我”就是“自性本心”、“本来面目”。说得通俗些,也可以说是精神境界或人格魅力。不仅禅宗,儒、道两家也有同样的说法。
把外在的追求当成了“自我”,离真正的“自我”反而越来越远了。就像那个官差,没有了官差的衣冠,就惊慌失措的大叫“我在哪里”一样。许多人一旦失去了权利地位,“我”也就迷失了。
如此寻找“自我”,那个“我”真的会来吗?会来的。那就是“我来了”。
宗门里将“我要”“我想”“我所有”“我能”等凡属以“我”为准则的种种欲求和偏见,统称之为“我执”。由于“我执”,虚妄被认作真实。由于“我执”,烦恼纠缠不清。所以“我执”又被称为“贼”。贼入谁家,谁家能得安宁?“贼”入原本纯净的“自性本心”,就是污染。也就是人格的物化或异化。
《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说,维摩诘和文殊说法时,天女散花。花落到大菩萨们身上,纷纷落地。而舍利弗和许多存有“我执”的弟子,认为花不是佛法,就使劲扑撣,但花却死死沾在他们身上,怎么也掸不下去。天女问舍利弗,你为什么要把花撣掉。舍利弗说,花不是佛法,所以要去掉。天女说,花无分别心,落到每一个人身上,是你自己有分别心,执着于花不是法,所以花反而缠住你了。
舍利弗见散花的是天女,不是男人,就问,你为什么不变成男人呢?天女说,在佛法里男人和女人是没有区别的。诸法平等,男女平等。你为什么要执着于男女分别呢?说着,天女以神力把舍利弗变成了天女形象,天女变成了舍利弗的模样。已成女人的舍利弗以为自己丢失了,惊慌地问,我怎么成女人了?天女告诉舍利弗,你虽然成女人了,你还是你,并没有什么不同啊!然后,又让舍利弗恢复了原形,并问舍利弗,你刚才的女人色相到哪里去了?舍利弗总算明白了,自性真心,无男女的分别。心无所住,一切都是若在若不在。
万法归一,花与法,男人与女人,一切区别都归不二法门。
经文说的是佛法,还回到世间,不要耿耿于怀我怎么样,别人怎么样。只要有一个不受污染的清净心,“我”就不会丢失。
在近当代西方世界,许多思想家开出了许多解决“我在哪里我是谁”的药方。如大家熟知的叔本华、萨特,还有个可以依赖的“上帝”。不过,效果甚微。
这大约就是东方文化,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西渐的主要原因。禅学如今在西方世界正悄然成为热门,也就不足为奇了。
要找回“自我”,靠的还是“自我”。只不过能找回“自我”的那个“自我”不是物化了的你我他,而是涵盖十方世界的清净博大的自性真心。只有一个虚妄心,自我也就虚妄了,没有了。
南宋的陆游有首《排闷绝句》,是老人家参禅有得所作,也值得一读。
西塞山前吹笛声,曲终已过洛阳城。
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
洗尽世间念,并非没心没肝,不关心世事,而是不随物欲横流漂浮。别忘了,陆游是至死不忘收复失地的爱国诗人。
不执着,不是干什么都漫不经心。而是不执着于“我”的一己得失。
于个人不患得也不患失,“贼”在山河外,“我”在月明中。
似乎人人都有两个“我”,“我执”的“我”和自性真心之“我”。我在哪里?我是谁?明白了,就是“明心见性”。不明白,就是“痴迷”“无明”。我们许多人至今也不明白,我自己究竟是哪个“我”。正如舍利弗一时间弄不明白,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样。
没有独立的人格,人云亦云,文艺之大忌。文章切忌随人后,就是这个道理。一切都只想着欲望丛生的“我”,除了我自己还是我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直指人心,与读者心心相印的作品。
我包含着你,你包含着我,你我包含着天地万物,这就是自性真心。除此而外的“我”,全属虚妄。有多少欲望,就有多少个如梦如幻的“我”。
“心心不间断,流入于性海”。自性真心融会在性海之中,“我”只是大海中的浮沤,一个随时都会破灭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