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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意义与权力(1)

——人文知识分子与世界(一)

一、巫王分合的逻辑意义

意义与权力的逻辑关系在巫王分合的史实中有着清晰的显示。

文化人类学家已经揭示了巫王同一的普遍性:

神职与君王称号相结合的现象,如内米的森林之王、罗马的祭司兼君王,以及雅典称之为王的最高行政长官,在古希腊罗马之外也经常出现,而且是从野蛮社会到文明社会各历史阶段社会的共同特征。【1】

王作为世俗世界的统治者,其权力无疑依赖于利益关系,因而其性质是涵义(meaning)性的。但是涵义性利益是局限的,这意味着统治权力的局限。从而扩大涵义(在虚拟中使其趋向无限)成为权力的天然趋势。【2】这种扩张既是话语逻辑外延的扩大,同时也被解释为利益群体亦即公共代表性的扩大。话语逻辑外延扩张的极限,即是内涵为零、外延无限的系词“是”(to be)的出现,这是西方哲学中本体论产生的语言学前提。利益群体亦即目的价值的扩大极限,则是人类观念的出现。这一趋势,如本书第一章所已论证过的,正是指向意义(Significance)世界。因而,世俗世界王之权力涵义需要意义背景的支撑。张光直教授曾以中国为例,举出人类古代政治权力形成与集中的7项条件:

1.个人在一个按层序构成的父系氏族和分支宗族的亲族体系中所占据的地位;

2.相互作用的区域性国家网络,每个国家都控制着重要资源,它们共同形成连锁的、互相加强的系统;

3.军事装备,包括青铜武器和战车;

4.有德之行为(为大众谋利益的品质),它为在位的统治者依神话权力所继承并身体力行之;

5.作为信息载体的文字,它与个人在亲族体系中的地位有关,与神灵(祖先)的知识有关,是取得统治和预言能力的关键;

6.通过文字以外的手段,如巫术仪式(及其乐舞)以及动物艺术和青铜礼器,以达到独占与天和在天神灵沟通的目的;

7.财富和它的荣耀。【3】

上述诸项中,第4、5、6三项均与巫术文化有关,几乎占据政治权力一半分量。

巫师作为人—神交流使者,如前一章所述,享有两个最高品级的身份:①是人类的唯一代表,亦即人类公共性最高代言人与利益责任承担者;②是高于人类的神界的唯一代表。这双重身份以至使巫成为“人—神”混合体,从而不仅享有人类最高荣誉、而且拥有超人类的神性位阶。因此,巫在精神上高于王。【4】由于精神权威内在地构成为人类政治权威的一部分,因而,巫事实上天然地已拥有一定的社会政治权威。在人类古代社会,这种精神权威与现实政治权威往往在部族社会形成历史中自始即同一于一人,从而王即巫。同时,王与巫分别于世俗事务与精神事务的各自偏重,依然具有必然的分工趋势(参见第二章“分离与沉思”一节),从而使巫王之合一又常表现为历时性的承续包容形式。这一过程或者是社会分工自发趋势,【5】或者是私有制利益的驱动,【6】或者是巫术文化衰落后的演化。【7】巫王合一,无论是柏拉图设想的以巫统王的“哲学王”,还是更为常见的以王兼巫,本质上都终归成为私欲统治权力的极度膨胀。【8】本书后边将对此专节研究。这里可以指出的是,巫王合一乃是人类历史迄今极具自发性亦极具破坏性的现象之一,它成为历代思想家从历史、社会、政治、哲学多方面思考的重大课题。

巫之可能堕落,或者王之可能利用巫,可以指出的一点原因是:在巫之意义世界的无限性中,已经含有可供转化为权力统治的根据。这种转化的一个条件是将神性意义世界仅仅视为人间力量(包括知识技术)无限性的投影,从而使意义世界成为人类占有统治观念量的放大、而不是从价值目的方面新质的规范。这就是以科技知性逻辑为基石所延伸发展起来的本体论哲学,它不同于以价值规范为基石的本体论哲学。前者所高度抽象建立的“同一性”“第一性”或“终极性”诸本体论原则,都因此成为人类自我中心统治权力的最高依据,在这类原则下,超越有限便可能意味着君临万物,终极真理便可能意味着结束探讨,普遍必然便可能意味着摒斥个性。这种为人间技术知性(同时亦即占有统治)作论证的理性本体论(康德不幸也为此种臣服于人类知性技术作论证的哲学提供了一个样板)直至20世纪后半叶还在受到后现代主义的攻击与消解,阿多尔诺甚至以憎恶的感情将“同一性”与奥斯威辛集中营直接关联。【9】

值得一提的是,汤因比在审视大量巫王结合所造就的“执剑救世主”之后,指出:在希腊理性哲学传统薄弱的方向上,存在着神性世界与人性世界非奴役方式的结合点,那就是爱。【10】从哲学角度看,这种有别于知性的爱,也就是有别于权力的意义本体重心所在:以巫为开端的人文知识分子及其意义世界,并非意味着在权力(占有与强力)尺度下“高于”世俗涵义界和大大小小的权威,而如本书第一章已阐释过的,是以人性化的理想境界区别于后者;爱,即是这一境界特性之一。她意味着对世俗涵义界众生潜在人性前景的希望、信任与期待,而决非等级世界的鄙视、教训、凌驾与践踏。意义之爱是对基于权力(权力基于技术)的谋生涵义界的教化感召,它本身即构成为涵义界提升与超越一维。

然而,意义超越权力的力量在权力背景下却极易权力化。但是,意义又必须作用于权力。这种作用,应当是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不即不离方式,它随时可能蜕变:超越与专制,区分几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