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时间,月儿姑娘便把我引入内堂,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素馨,似曾相识。我假装不经意间向屋子内看去,只见一副宝光流离的珠帘挡着幕后的佳人。我暗中叹息,唯有低头给王妃行礼。
帘子后面有几个女人的笑语,再三细听,却未能听出丝毫端倪。“哈,这小家伙可真好玩,原来早就好了。”“王妃,它还是跟您投缘。看看这模样,多俊俏可爱。”“啊哟,它还挑嘴,这可是宫里万头儿进的焖黄子鸡啊!”“快,快,跑了,跑了。”那些欢声笑语猛地变成惊呼,只见一道白光从帘后闪出,迅速地绕着屋子兜了几个圈子,然后蹿上屋梁而去。赛雪在屋梁上伸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笑微微地往下看。
再见赛雪,我依旧有些心惊,它居然跑得这么快,宛如一道白练,见影不见形!可是如今它又是一副可爱无害的小毛团,我似乎不那么害怕了。最关键的是,现在屋子里的人很多,我倒不担心它立刻跳下来吃了我。于是我也抬头往上看,只见赛雪探头探脑地晃动它的小脑袋,还把自己的大尾巴挥来扫去。
从帘子里面出来几个人,大家都抬头看向屋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可怎么是好?快唤人来把它捉下来啊。”“别胡说,这是娘娘的寝宫,旁的粗人怎好进来。”“那用好吃的把它骗下来啊。”“我看不行,你看它连万头儿的焖黄子鸡都不吃,挑嘴得紧呢。”“玄玉,我看还是搭桌子吧,你比较伶俐,上去把赛雪捉下来。”啊哟,我怎么能捉住它,它跑得那么快,又特别精,不等我上去,早换我把她们一个一个细细打量,却没有一个人是我想找到的。我用力向帘子后面望去,能从缝隙里恍惚看到几个人影,并不真切。我想了想,狠狠心,对身旁的一个女子说:小人有办法把赛雪捉下来。
那女子望向我,瞬时间脸上充满诧异的表情,她转过头对另一个女子说:“红霞,你快看这个人。”
那个女子一见我也发出“呀”的一声。“月儿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原来是真的啊。”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只好木然地任她们围着我议论。最后还是月儿姑娘走了过来:“凤公子,您说有办法把赛雪捉下来吗?”
我连忙趁此机会解围:“对,但请月儿姑娘把焖黄子鸡借凤飞一用。”
旁边有人拿过那个装焖黄子鸡的盘子,我拿着盘子,把里面的鸡腿撕成一块一块的,然后拿起一块自己大吃起来。“唔!”不愧是御厨的手艺,好吃,入口即化啊。还有,我真的很饿,能再多吃两块就好了。
周围一票女子睁大眼睛看着我,不明所以,我吃了两口后,拿起一块鸡骨头冲上扬扬,然后对赛雪一招手。但见小狐狸在梁上一弓身子,“扑腾”一声就跳到桌子上,叼起焖黄子鸡大吃起来。
我接过月儿手中的大篮子,把赛雪和鸡肉一起装进篮子里。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之声。月儿抿着嘴对我微笑:“凤大夫,您这又是怎么个高招啊。”
我回答:“说来也简单,狐性多疑,尤其是白狐,更是小心谨慎。赛雪以前没有吃过焖黄子鸡,你们拿来喂它,它自然不肯轻易尝试。但我当着它的面吃了两块儿,又用香味一引,它自己就跑下来吃了。”
一群姑娘们听了后,都笑得嘻嘻哈哈的。月儿走进帘子内,柔声说:“娘娘,您看,这就是我刚才跟您回的凤大夫,别看年纪不大,手段可比御医们还厉害呢。他方才还要对一对您在梓童亭上出的孤对呢!”
我听见王妃惊讶地说:“哦?是么?他要对什么呢?”勺,舀了些汤汁要喂我。
月儿笑道:“我也没问他呢,让他自己跟您说吧。小凤公子,您快把对子给我们王妃念念吧。”我紧紧凝视着那幅低垂的珠帘,缓缓说:“江云有路,天畔有青山;月桂殷香,树外殷兰芝。”珠帘后,仿佛有琉璃落地的声音,只见一个红衣宫装丽人跌跌撞撞地从帘后扑出,站到我面前,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我也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是欢喜,是惊讶,是酸,是苦,是甜,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心中就好像打翻了百货全,泼翻醋坛,打碎蜜缸,倾倒酒桶,泻掉茶罐,真真是百感交集。但见眼前的人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轻轻一声:“卿官,难道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想微笑着回答她,可不想眼泪就不停地滚落,一直流进嘴巴里,咸咸的、苦苦的,我想放柔声音,可是出口后,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嘶哑难听。“可不就是我。你还好么,簪瑛姐姐?”
直到此时,脑子里那个眉宇俊朗、聪慧狡黠的形象,才和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少妇渐渐重合。岁月如此无情,它在每个人的身上,都雕琢下时光的痕迹,往昔的英气与顽皮,如今已被一种成熟的气韵所取代,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周围,也有了细碎的皱纹,唯一不变的,还是脸颊左侧深深的笑涡。
她颤抖地摸着我的脸庞,泪珠从大睁的眼睛中滚下。“卿官儿,卿官儿!可真想死我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说完,她轻轻把我抱住,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仿佛又回到那个安详而无忧的过去。那个时候,簪瑛最喜欢说的话就是:“不要怕,这个交给无敌的簪瑛!”呵,我不由放松,想对她说,我想念她,我很累,我很怕……可是眼前却忽然一黑,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盖着软而香柔的被子,鼻端有阵阵甜丝丝的香气传来。月儿正两眼通红地捧着一只碗盯着我看,见我醒来,笑逐颜开地对我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来,快尝尝水晶杏仁羹。”说完拿着一把银我有些脸红:“我自己来。”
月儿轻轻摇头:“小祖宗,你饶了我吧,方才你昏倒,王妃差点发了狂,连忙宣了御医,这才知道你竟然是饿晕的,又是叮嘱厨房准备膳食,又是要拿我和苏东问罪呢!阿弥陀佛,你总算醒了。”
我奇怪:“你和苏东?这可奇了,关你们什么事情?”
月儿把杏仁羹喂到我的嘴边,眼看我吃了进去,才又红着眼睛说:“我跟了王妃好些年,从未见她大声说过我半句话,对我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方才王妃知道你是饿晕的,情急之下竟然打了我一巴掌,问我们是怎么当的差。谢天谢地,你总算醒过来了。”
我听了这些话,心中泛起微微的酸痛。呵,簪瑛,到底还是你。难道我受了这么些委屈,走了这么些路,就是要到这里,回到你身边么?那种感觉,既有些难过,更多的是喜乐、平安和放松。我贪馋地大口吞咽着碗中温热的杏仁羹,顺口消灭月儿递过来的香荪小点心。安慰她道:“不要紧,偶尔饿晕一次有什么打紧,以前我也常常挨饿的。”
月儿听了,吃惊地问:“挨饿,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挨饿呢?”
我微笑:“我怎么就不会挨饿啊?难道总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喂我吃饭么?”
月儿的脸上红了一红,嗔道:“看你,还取笑人家。我是说,像你这样的模样人品,怎么会有人舍得让你饿饭呢,除非那人跟你有仇。”
我的心猛地一紧,笑容一下就僵到脸上,一股凉凉而尖锐的东西猛地扎在心尖上,痛不可当。我把眼睛垂下,淡淡地说:“谁知道呢,都过去的事情了。”
月儿把热乎乎的香荪糕递给我,我摇摇头,靠在枕头上无力地伏着,半边的头从左额开始,沿着耳边巨痛,方才吃进去的东西石头一样压在心里,沉甸甸的,有些恶心。
月儿把热乎乎的香荪糕递给我,我摇摇头,靠在枕头上无力的伏着,半边的头从左额开始,沿着耳边巨痛,方才吃进去的东西石头一样压在心里,沉甸甸的,有些恶心。
我把脸埋在枕头当中,任泪水悄悄打湿白而软的枕头,肆意横流。我吃了这么多苦,走了这么多路,可是到如今,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恨谁、怪谁。只想那往事走远,不再回来。
“啊!少爷,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吃糕,我也要!”耳畔传来凤毛尖锐的叫声。我把脑袋在枕头上一蹭,顺势抬起头来,见凤毛正贪婪地看着香荪糕,吧嗒着小嘴。
我从身下抽出枕头,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别给我丢脸,好像我饿着你了似的!”凤毛伸手接过枕头,委屈地说:“少爷,您这里高高卧着、直直躺着,又有好糕吃着,又有美女喂着,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您可要知道,打从早上到现在,我还连口水没喝上呢!”
我笑骂他:“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婀娜姑娘说过了,她们虽然把你关在聚芳楼,可是拿了好多糖果喂你!”
难得凤毛那么厚的脸皮,居然也有脸红的时候,他低下头说:“那个时候,人家担心少爷的安危,嘴里虽然吃着糕点,可是心里一点儿都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啊。”
“噗哧”,这下连月儿姑娘都听笑了,和我一起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凤毛不说话。他的头越来越低,最后连露出的脖颈都是红的。我心怀大畅,难得无敌金钟罩铁面皮凤毛也会有脸红的一天,真值得好好纪念啊。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那个不可一世的乱七八糟的唐大教主,糟糕,糟糕,这会子他准定领着他的徒子徒孙围攻我的凤栖草堂,等着我自投罗网,可怜我的财产啊,那里面还有小王爷给我的零用钱呢……我不由地苦了脸,暗暗却见凤毛胸中有什么东西“吱吱”叫了两声,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暂时忘记那些烦恼,问这狗头:“你怀中又是什么东西?”
凤毛还没有回答,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那个小东西已经自己从凤毛的怀中挣扎出来,毛茸茸的小脑袋四下打量,看到我还歪歪头,狭长斜飞的小眼睛似乎正在微笑——赛雪!赛雪居然从凤毛怀中爬出来!老天,真不知道刚才跟我说话的是凤毛还是狐狸精,我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躲。
凤毛见到赛雪,欢呼一声,对着月儿说:“美女姐姐,你看看这小东西也饿了,多可怜啊,你把糕给它吃一块好不好?”月儿见到赛雪也笑着摸了摸:“可是赛雪是不吃香荪糕的。”凤毛瞪大眼睛:“谁说的,它吃的啊,不信我喂给你看看。”月儿将信将疑地把一碗香荪糕递给凤毛,凤毛接过来,拈起一块问道:
“这块儿糕你要不要?不要这块,哎哟,真可惜,我来替你吃了吧。”说完丢到自己口中,然后又拈起一块,继续问,继续吃。月儿姑娘侧过头,轻声问我:“凤飞少爷,您这小厮也是跟您学的去疑心病的法子吗?”我冷笑不答,他学个屁,你还没发现他那是变着法地骗糕吃?死性不改,看样子倒不像狐狸精变的凤毛,哪有这么能吃的狐狸精!
凤毛正在那里大口吞咽着香荪糕,眼看一碗糕就见底了,凤毛拿起最后一块糕问赛雪:“这块糕你也不吃吧,不如让我……啊哟,回来……”只见赛雪猛地从凤毛怀中蹿出来,一口叼走最后一块香荪糕,如闪电一样跳到屋脊之上,用力大嚼起来,凤毛因为没有吃到最后一块糕,气得在底下跳脚。
月儿和我见他们这个样子,抱着笑成一团。我因为笑得太用力,感到肚子有些痛,只好滚到被子里头去打滚。“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说来让我也乐乐?”一个声音冷不丁自门口传了过来。
我抬头看向门口,不知道何时,那里已经站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打头刚好按在我的内关穴上。
的就是一个身穿黄衣的女子,身后跟着若干胖瘦不一的侍女,而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月儿看到这个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嘎然而止,忙换上一副又恭敬又正式的表情,低头给这个女子行礼:“月儿拜见瑾妃娘娘,瑾妃娘娘万福金安。”瑾妃娘娘却瞧也不瞧月儿一眼,只管盯住我上下打量,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只好也跟着说了一句:“瑾妃娘娘金安。”
那瑾妃听到我说,连忙满脸含笑:“呦,好个知书达理的公子,方才在王爷那里我听说瑛妃姐姐大喜,居然与自己的胞弟相认。当时我就在想,瑛妃姐姐的弟弟,那该是怎么样难描难画的人物,又该是怎么玉树临风的仪姿?今日一见,才知道,就是画瞎了那些宫廷画师的眼睛,画烂了他们的手,也不能画出公子出尘之姿的万分之一。可惜我的贺仪中没有能配上这般人品的,乡下地方,随便凑合吧。”说完一挥手,后面有人拿了若干个衬着红缎的托盘在我面前晃过。
我脑中急转,不知道这女子什么来历,是善是恶,只好抱定不出声的主意。那瑾妃也不与我计较,只管笑矜矜地看着我。一挥手,就有人掇了一张锦凳放在她身后,然后她扶着侍女的手,笑微微地坐在我面前,稳如泰山。不知道为什么,那笑容有些让人难受。我再也躺不安稳,恐怕没有人能在这么多女人的关注下还躺得安稳的,所以我连忙坐起来,想走下床去。不料身旁有一只手更快地用力推了我一把,我一下子就跌回到被子中,那只手顺势伸到被子中,按住我的手臂。瑾妃娘娘笑说:“哎呀公子,您怎能起来呢?如果身体虚弱,还是小心调养为上。我和瑛妃姐妹相称,你也不是外人,快不要见外了。”我没有心思听瑾妃在那里唱的是哪出戏,紧张地看着按着我手臂的这个人,却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妇人,冷冷地毫无表情直视着我,只是她的手却瑾妃坐在那里,伸手接过侍女递给她的茶盅,慢慢地品尝起来。“听说小公子是瑛妃姐姐的胞弟,这,是真的吗?”
什么?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疑惑地看着瑾妃,不作声。忽然,一股剧痛从右臂上传来,浑身又麻又痛,我猛地把头往后一仰,要大叫起来,那按着我的人却用另一只手在我颈子上一斩,声音尙未出口就连同气息一起被憋在胸口,好难受。不过她立刻放开我,任我缩在床脚用力咳嗽。
另一个侍女大声呵斥我:“瑾妃娘娘问你话儿呢,好好回答!”
我心下通明,这女子定是簪瑛的仇人或者对头,眼见我来历不明,要借这个机会拿簪瑛的短处,如今我说多错多,只好打定一个不开口的主意才是上策。
那中年仆妇见我不说话,微微冷笑,伸手过来捉我。我见事不妙,立刻往床脚扑去,不想她的手如闪电般,一下子就拿住我的右臂,用力一握。这次的疼痛不比上次,我浑身都抽筋一样地颤抖起来,眼泪口水不能遏制地流出来,偏偏口中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在床上翻滚。
就听见“扑通”一声,然后是月儿姑娘苦苦地哀求:“瑾妃娘娘,小凤公子才来王府,有不知道规矩的地方还望瑾妃娘娘宽恕,不要惩罚他了。”
我想说,不,不要,没用的。可是我没有机会,一波又一波的酸痒和麻痛袭遍全身,我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铁箍一样的魔手。
“啪”,另一个声音冷冷说道:“你是什么下贱的东西?竟然也来管瑾妃娘娘的事情,滚一边去,一会儿跟你算账!”
我已经痛得满头大汗,感到额角的青筋一涨一涨,好像要爆裂一般,虽然张大嘴巴却一点气也吸不进来,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就这个时候,我听见几声尖叫,然后手臂一松,一切痛苦立刻消失无失。此时我方能深吸一口气,然后抬头观看。
此时屋中已经乱成一团。
只见那个仆妇正按着双眼,不停惨叫,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流出,滴滴答情忽然福至心灵,抢在前面说:凤飞给维岳王请安,王爷万福金安,诸事顺答地溅到地板上。而一道白光不停地四下跳窜,间或冲撞到某人身上,就会引起众人的惊呼或者惨叫。瑾妃娘娘似乎也惊呆了,半张着嘴,任手中的茶盅倾斜,里面的茶水流出,打湿她高贵华丽的裙子!
啊,赛雪,是你救了我,你真是一只又好又厉害的狐狸精。加油,加油,我在心中为它鼓劲。“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个充满怒气而严厉的声音自门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