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一只妖的后宅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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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1章

好久以后,她想起另一件事:“树林里那些强盗,为何拿的是农具在行劫?况且这还是在国都近郊。”

黑耳鼻子里哼一声:“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贵人家的女儿,说出这么无知的话。人活着就得给这张嘴填吃的,没得吃,任何事情都别提。天旱成这样,田主反而把粮谷收得更多,催得更紧,土里刨不到食的农民,农具没处用,就成了凶器,从别人那抢东西糊口。”

“……唉。”临风重重叹息。

“话说回来,许是你的谁哪?是你的郎君还是你的相好?”黑耳的油嘴滑舌腔调再度冒头。

临风凄怆道:“他是我弟弟。”

黑耳失望:“哦。”

“他非常命苦。”临风泪水潸然而下,“他先是让他母亲逼迫,做了不得已的坏事,然后……为了保护他的哥哥,为了赎罪,他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可他,注定无法留名汗青,注定要在烟尘中消失,不会有多少人能在将来记起他。他是善良的,太善良了……”

黑耳咀嚼出不对劲:“他死啦?!”

临风闭一闭眼。

“晦气!晦气!”黑耳吐口口水,拿破烂的草鞋揩净,“你弄个死人来比我!啐!啐!”

“那就不必比了,将你直接化作死人。”他背后冷不丁有人讥讽地接过话头,一柄冰凉的短剑横在他脖子上,“你对着我最心爱的女子做不敬的举动,不怕我割了你这难看的耳朵?”

临风从正面瞧到来替她出头的,是在台子上起舞的彩衣男巫。

她觉得出乎意料:“你……是谁?”

男巫怔忡道:“你听不出?”

临风一个激灵:“……你?”

男巫塞过剑首到黑耳手中:“拿着!抓紧!别妄图逃跑或偷袭,两样的下场都是死,你看着办!”

吩咐好了,他向临风走来,立在她跟前,柔声道:“取了我的面具。”

临风迟疑着,揭开男巫诡异的面具,是苏显……

他比卫国那短暂的一见瘦了许多,可以说,都显得憔悴了。

刚这么动念,苏显不由分说抱住她,俯首便是一吻。

上天仿佛总喜欢教这种场景被关键的另一个当事人尽收眼底似的,上光恰恰赶到了。

“上一次,当我在傩具下等你的时候,你走向了别人;这一次,我还是在傩具下等你,你终于走向了我……”苏显离开她的唇,神情凄迷,“我在台上唱自己的不幸,猜测你在千里之外快乐到想不起我,结果你就来了,站在台下笑着看我……你说,这算不算天意?”

上光在不远处止住脚步。

苏显怜惜地捏捏临风的衣衫:“还好,不薄。那家伙照顾你倒算细心。……被你彻底放弃我还真是很难过呢,那家伙哪里胜过我了?你在卫国走得毅然决然,连个回顾都不肯给我,好无情啊……”

他语无伦次地抱怨着,却充满爱意。

临风哭了,哽咽道:“显……,你不值得……”

“是你不值得。”苏显驳回,“你挑了个脑袋比木头还木头的男人,他就算选到了驽马,都不懂更换一下,硬要坚持驾御到底,就像当初他费尽心力地去扶植那不成器的犬戎酋首……仁慈有余,机变不足,今后他如何去面对必须残酷的嫡庶之争?难道你更喜欢这样一个男人吗?”

临风不语。

“你真可恶,连让我输都不告诉我理由。”苏显又搂住了她,“女人犯傻,是你这个模样;男人犯傻,就是我这个模样了。嘿,我们很相配。”

临风的泪珠沾湿他胸襟。

苏显拍着她的脊背:“哭吧,但愿你能想通,改变你的心意。那边的傻瓜还在瞪着眼看呢。”

临风抬起朦胧的泪眼,望着上光。

苏显轻蔑地瞥瞥他:“他果真迟钝,目睹此状倒无动于衷。”

“凭你这番话,若不是临风在,若不是话出自你口,我会用剑向你问候的。”上光开言,“我但愿我不会那么做,因为尽管你对我有极深的敌意,我也始终相信你是我的朋友。”

苏显愕然。

“朋友?”他回味着这个词,“朋友……你不懂么?我从来都视你作对手,从来也没想过和你当朋友。”

临风道:“不,显。莫非你没意识到,在犬戎他身陷污名,无人帮助的时候,你慷慨相助,毅然同行,是他一辈子都铭记的情谊?”

“那是看在你的面上!”苏显否定。

临风破涕为笑:“不要骗自己了,你子苏显是谁啊?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你是我们非常重要的朋友。”

苏显面色阴沉,对上光道:“别以为这么说我就对你改变立场。”

上光镇定地说:“我没对你做任何要求。我清楚你寄托于临风的真心不亚于我,因此我理解你百般挑剔我都是为她的今后而忧虑。不错,我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认准的路就会一步一步走下去,不会去找捷径。……你问临风你输给我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你爱她,你想和她每天都过得绚烂,过得精彩,要她兴高采烈,所以你总千方百计将她带向光辉奢华;我也爱她,可我想和她每天都过得安静,过得宁淡,要她心满意足,所以我总千方百计将她带向她喜欢的那种恬稳日子。她愿意漂泊,我就随她漂泊;她愿意停留,我就默默守护,直到我们都老了……我们胜负的关键就在于,临风同我等于分在两个身体内的一个人,她的所思所想也即是我的所思所想,而你不是,你办不到。”

苏显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

“你怜惜她,一心要严严实实地保护着她,最好让她粘着你,遮蔽在你的爱情当中;但她是真正在追寻的东西,你可曾思量过?……是自由,是尊严,是能够不像树藤那样生存,你这样对她,实际上是在逼她。”上光补充。

“你最近变得伶牙俐齿了,或许这些话一直憋在你心底没机会倾吐……很好很好,屡次证明我对你的观察和评估失准。”他慢慢地走到教这一场纠合了爱恨情仇的好戏震得完全糊涂的黑耳面前,捏住黑耳的肩膀,“你瞧够了吗?接下来我得赠你个惩罚,可能很轻微,也可能很严重,谁让人撞上我要发脾气的节骨眼呢……”

临风抢上去:“显!不要伤害许!”

苏显避开目光:“……我还没动手。许,他的名字?”

“临风指的,应该是公子许。”上光端详着黑耳,“他与公子许,很像?”

临风悲从中来:“是……”

黑耳抗议:“哪来的许啊许的,我可不像死人!”

苏显在记忆中搜索:“公子许?公子许……哦……”

他轻挑眉尖,上下扫视黑耳:“有兴趣当贵族没?”

黑耳傻眼:“嗯?”

“有就跟着我们进宫。”苏显示意上光、临风上车,“你运气到了。”

黑耳生生地被无形的钉子定在原地,半晌才缩回伸在外边的舌头,撒开脚丫一溜烟随着车跑。

宋王宫。

临风站在楼上,远眺整座商丘城。

为了保密,苏显特地选了比较偏僻的王宫一角供她和上光,以及无忧无虞暂居,没奈何,有关他们的真实身份,临风只好和盘托与无忧。

无忧着实吓了一大跳,一连确认了好几次方接受现实。他倍受打击的样子很使临风过意不去,同时产生了疑问:即使隐瞒是个错误,但有必要对真相那么颓丧吗?

“你们是周人的王族!”他当时几乎端不住杯子,发起抖来,里面的水漾出来洒了一地,“你们不是平民!”

好歹他也替鲁公治过病,见过大场面的,这种紧张激动的行为实在是难以解释为害怕。

并且他唤他们“周人”……

事后他注意到她神色的异样,尴尬地说明他有淮人血统,是故如此称呼,云云,接着,飞快地藏到内室去说要歇息片刻。

无论如何,这反应不寻常。

她在这东想西想时,云泽来报说苏显与上光在堂上等她商议事情,她稍微收拾,赶了过去。

“最近我这里,父母在忙着替我筹备迎娶齐公主的事宜,杂务多得脱不了身,原本想护送你们到胡国再返回,却找不出空,恐怕做不到了。……我计划了一下,不如借陈国君大婚,遍邀宾客之际,我亲自去送礼致贺,顺便送你们到陈国国都宛丘城吧。明天早上就出发。”苏显见她来了,将自己的筹谋讲给她听。

临风道:“显,你要结婚了?陈国君大婚?是陈燕联姻?”

苏显这几天都刻意回避她,就是碰了面,眼睛也总在别处瞟:“从前我找各种借口拖着,这一向齐国派了几批使者来征询婚期,昨天晚上我彻底答应了。至于陈燕联姻,是前年死了正妃的陈国君续娶才十五岁的燕国公主。”

临风一惊,那不是烈月吗?

“说起来,这位燕国公主险些要嫁给我呢。”苏显半是苦涩半是自嘲,“谁料一椿杖杀侍女案,害得这位公主名誉尽毁。”

“是怎么一回事?”临风第三次面对这件似乎当初很轰烈的丑闻。

苏显回答:“燕国公主幼龄时即以聪颖闻达诸侯,我父母非常想求得她为媳,其他求婚者也络绎不绝。后来她在齐国拜访期间,听说突然狂病发作,无故杖杀了两名侍女,还伤及齐公主,齐国夫人不依不饶,闹到了吕侯司寇那里,使得这事天下皆知了。”

临风联想前因后果,渐渐有了个实情的大体轮廓,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在你父亲吕侯坚持不信燕国公主会有这般恶行,从中调停剖白,将此事遮掩过去。可惜,从那之后,再没人敢向燕国公主求婚,她最终许给了人已中年的陈国君。”苏显说完。

到了这个地步,临风恍然大悟。

烈月之所以待她友好,待她亲近,甚至不远千里到犬戎战场去寻找她,要和她当朋友,都是拜这件父亲扳正的冤案所赐。

她陡地明白了烈月深藏在内心的痛苦和委屈,明白了烈月冷眼和冷语的根源,惭愧而忏悔在镐京离别时向烈月发的那通脾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怜悯之余,满腔惋惜化作愤怒,当即一拍几案:“我要去!”

上光、苏显异口同声:“去做什么?”

“去宛丘给烈月道歉!”临风一甩袖子,像跟谁怄气似的,“还要向她道喜!”

苏显坐在前往宛丘城的车子内,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

最近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讨厌自己。

“你子苏显绝不是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临风的话他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不错,在遇到她之前,他完全当得起这个评价。他贵胄天生,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缺,所以也什么都不想要,每天要稍稍琢磨的,只是怎么把日子弄得不那么无聊,弄得有点意思些。

于是,他调动智慧和精力,投入到穿戴装饰、歌舞乐艺、飞鹰逐犬等一切放纵身心的事情上,把自己塑造成人们眼里口里风流不羁的浪子;然后他开始频繁出访诸国,又以敏黠和雄辩明白告诉世人:他不仅是只懂玩耍的傻瓜。当其他国君和世子拼命以“德行”与“武威”争取良好风评的时候,他选择用“魅力”征服芸芸众生。

这个像游戏的计划或者像计划的游戏成功了。

他作为举世无双的“显君”,受到平民的尊崇和仰慕,亦受到天子的垂宠和信任,连带着他的国家宋国也成为更被重视的所在。当谁提到宋国时,无论好坏,总会跟上一句:“那儿有显君呢!”

啊,多么惬意,一个年纪不满二十的少年,轻轻松松就拥有了别人寤寐求之而不得的东西,并且摆布它们仿佛摆布一盘赢定的棋子,随心所欲,收放自如。他理所当然没有拿不起的,因此同样理所当然没有放不下的。命运,他确信由本人的意志来掌控。

可惜,通常一个人太春风得意地睥睨命运时,命运就会毫不吝啬地赠给他有力的回击:他遇到了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