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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佛前论道

何贵在前,慕容垂在中,李穆然跟在最后,三人来到遵善寺住持房门前。

三人恭恭敬敬地站好,何贵上前一步,尖着嗓子道:“圣上,慕容将军、李将军在外求见。”

俄而,屋内响起另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宣。”

那声音听起来甚是熟悉,正是带李穆然来遵善寺的那位胡公公。

何贵应了一声,伸手推开门,随后向身后两人做了个“请”的手势。慕容垂大步迈进了屋,李穆然随后进屋。

住持居室四方各一丈,因此又称“方丈”那屋子虽小,但打扫得干净整齐,屋内摆设极是简单,除了一尊檀木佛像,两个破旧蒲团,便是一张窄床。

苻坚在屋内无处可坐,他倒也不甚讲究,便大咧咧地坐在那窄床上,随手拿起木枕旁的一本《金刚经》,看得正认真。胡公公侧立在旁,见慕容垂与李穆然二人进来,屋内登时显得拥挤起来,便笑笑,道:“老奴先告退。”语罢,一步一步后撤出了屋子,又轻轻合上了门扉。

慕容垂与李穆然二人双双跪倒在地,口称万岁。苻坚这才将手上的经书放到床上,起身笑道:“平身,平身。今天朕不是说了么,免去这些俗礼。”

慕容垂与李穆然二人闻言站起。慕容垂笑道:“微臣不敢。”

苻坚笑笑,眼睛旁挤出了数条笑纹,显得整个人亲切和蔼。他看向李穆然,探身问道:“李百将,你的伤都大好了?”

李穆然有些惶恐,想着昨晚郝南教的规矩,回道:“回圣上的话,末将的伤势已好了。多谢圣上挂怀。”

苻坚微笑点头,一指地上的蒲团,道:“道明,你们俩也别站着,这屋子里没有椅子,就将就坐在蒲团上吧。朕和你们说话,也能自在些。”又看向李穆然,笑道:“你表字‘肃远’对不对?跟朕说话别这么拘谨,今天特意把你叫来,也是因为朕想听听你们心里的话。”

那两人依言盘腿坐在蒲团上。慕容垂坐得很放松,李穆然却坐得很直。

他第一次直面君王,虽然对方如此的平易近人,但还是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压了过来,叫他有些紧张,脑海中原来准备好的话,一下子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

苻坚看着李穆然,面前这个年轻人英气勃勃,一双眸子漆如点墨,透着睿智,可也带着茫然。看着他,他就不由想起二十余年前,也是一个汉人坐在自己面前,一席话,让这个国家从此繁荣富强,让这个原本混乱的国度走上了正途。

“景略啊景略(按:王猛表字),时光荏苒,你我都老了。这个年轻人,是否有你的才华?我有生之年,可否还能统一天下?”苻坚心中微涩,想起四年前便离开尘世的良朋好友,不胜唏嘘。俄而,他才揉了揉略微发酸的眼珠子,对慕容垂道:“道明,这个年轻人,你说他像谁?”

慕容垂早就摸清了他的心思,但只是装傻充愣,摇头道:“臣不知。”

苻坚道:“那人走了四年,你们是想不起他来了,但朕却没有一时或忘。这个年轻人,很像二十四年前的景略,那么年轻,也是个汉人。”说到这,他转向李穆然,道:“道安大师和朕说,你有经世纬国之才。朕初始不信,可是看了你几次演练,觉得你行军打仗倒是一把好手,至于经世纬国,朕倒不知。今天左右无事,朕便考考你的国政。”

李穆然本以为苻坚此前看自己的新兵演练,这时多半是要问行军打仗之事,但听到他问的是国政,这才放下心来。他从记事起,这二十余年,一直学的是法家,一直思考的便是国政,这已可说是他生活中密不可拆的一部分,早就融在他的血脉之中。李穆然深吸口气,道:“请圣上出题。”

苻坚道:“五年前,朕便想过南征,但当时王丞相一力劝阻,此事便耽搁了下来。后来王丞相病逝,临去时,他曾要朕答应他,不可轻易对晋国动武。朕想问问你,对此事有何看法?如今两国是否可以开战,我们取胜把握多大,为何?”

这个问题很大,李穆然一时也没有把握能完全回答。他静静想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末将以为,此时尚不到开战之机。虽然襄阳一役我们取了胜,顺汉江而下,便能控制住长江中上游,但对于攻打晋国,这并不是太大的优势。四年前王丞相劝阻圣上南下,一来是丞相心中仍奉晋国为正朔,不肯让圣上背上不义之名;二来,丞相心善,而多年征战,已让国库空虚,需要好生休整,与民生息;三来,彼时国中军队力量不足,并没有训练出足够的兵将,用以一场空前的大战。而末将以为,如今不能南下,也有三条原因。”

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慕容垂在旁眯着眼睛听得暗暗点头。

其实当初王猛劝谏,除了列出李穆然所说的三条原因外,另有第四条,则是担忧慕容垂、姚苌等新降将领对苻坚并不忠诚,害怕南攻之下,后院起火。然而李穆然是慕容垂的心腹,自然不会将这条原因讲出来。

苻坚听得很是认真,温然道:“继续讲下去,朕在听。”

李穆然讲到此处,已完全投入到自己的想法之中。他抛开了所有的紧张,话说出口越来越顺畅,也越来越自信,眸中的茫然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坚定:“第一,新兵初招,从未参加过实战,一上来便打这么大的仗,军中上下全无信心;第二,连年征战,国政疏于管理,属吏贪腐之风重又盛行,百姓苦不堪言;第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们究竟对晋国了解多少?满朝上下,乃至于全国上下,都只知道晋国由于施行‘九品中正制’,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庶之别宛如天堑不可逾越,因此百姓怨言甚广,民心大乱。但这些说法,其中有多少分真,有多少分假,是否的的确确已经到了传言中的地步,并无人能够说清。甚至,恕末将说句不知分寸的话,现在朝中上下都知圣上战心已定,无人敢有异议,那么传闻之中,有多少是顺着圣上的意思,这也实难估计。就算是国中派到晋国的细作,怕也说不出几分实话。”

他说到最后几句,声音有些发颤。他自知所言犯了逆鳞,不知会否激起苻坚的震怒,故而话声方落,便垂下了头去,不敢看苻坚的脸。慕容垂在旁坐着,也没想到李穆然竟然如此大胆,想喝止他,已有些来不及,只能怔怔地听他讲完,只觉手心中都是汗水,一颗心砰砰直跳,只怕圣上责难。

然而苻坚不愧是难得的宽厚仁君,他听了李穆然的话后,虽然心中略有不快,但是细细回味,竟觉眼前这百将所言句句都发自肺腑,不由大是感动:“你说的极是。朕已经很久没听人对朕说这么诚恳的话,朕很是欣慰。肃远,那么依你看,该如何做,我们才能开战?”

见苻坚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欣赏的神情,李穆然精神大震,忙道:“末将已有对策。对于新兵,练兵之余,更要练心。应派新兵到边防戍守,如今与南方的交界局势平稳,晋国不会主动来袭,那么就将新兵派到北方,杀尽凉国余部,虽是小磨小擦,但可以磨练新兵意志。如有可能,三年之内,将北方诸降国的余部逐一扫清,也好令南下时,不致分心。至于国中的贪腐之风,末将深信两句话,其一便是‘杂草不除,良苗不秀;乱暴不禁,善政不行’。”

苻坚抚掌大笑道:“这句话朕听过。二十四年前,王丞相与朕谈国政,也曾说过这句话。你是要明正典刑,杀一儆百?”

李穆然摇头笑道:“非也。末将除了这句话之外,还信一句话,便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官当兵,也不例外。”

“哦?”苻坚起了几分好奇,身子微微向前倾,“这么说,你是觉得官员贪腐,反而是有理的?”

李穆然道:“那自然是错的,但却不能说无理。人生而为己,每个人都有私心,如果把国家也看成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也是有私心的。若无私心,便无争斗,圣上也不会想着要统一天下,说到底,不过是权、利二字。”

苻坚捻须一笑:“说得有趣。的确,朕也有私心。统一天下,朕便是不容枕旁有他人酣睡!”

李穆然道:“既然如此,人们当了官,自然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能得多少利,那么贪墨便不足为奇了,而这在乎人性,故而屡禁不止。”

苻坚蹙眉道:“当年王丞相初上任时,为了要治理官员贪腐,曾经杀了很多当朝大员。吏治由此清明许多,也不能说便是禁不了的。”

李穆然道:“可是稍一疏忽,这贪腐风气便重卷而来,甚至比前更要厉害。圣上熟读汉家典籍,不知有没有听过汉人的传说?”

苻坚道:“你说哪个传说?”

李穆然道:“洪荒之时,天地间有过一场洪灾。鲧偷息壤治水,愈堵愈烈;大禹治水则是以疏通河道、拓宽峡口为主,很快便将黄河水全部引入大海。由此可见,万事万物,能疏则疏,疏胜于堵。”

苻坚笑道:“这个故事朕听过。你是说王丞相所用的法子是堵,你想用疏?”

李穆然道:“王丞相初上任时,为了尽快巩固威信,的确大刀阔斧,用的是堵的法子。这个法子见效快,但是扬汤止沸,并不能斩草除根。王丞相在一日,所有官吏惧怕于他,便会自觉收敛,可是王丞相一旦不在,圣上又无暇旁顾,这贪腐之风便又重生。如今如果再用同样的方法,一来众位官员这二十年来已经学会了隐忍不发,暗中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说不定私下行贿受贿更要厉害;二来,这始终不能做到釜底抽薪。末将所提的法子,虽然还是禁不住官吏贪腐,但至少能让百姓好过一些。”

苻坚道:“哦?这倒是奇了,贪官倒能稳定民心么?”

李穆然道:“能吏不贪,固然是圣上最希望的,可是这种人却也如同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如果现在有两个人,一个贪而有才,一个清而无能,圣上选谁?”

苻坚微怔,想了想,苦笑道:“大抵是选贪而有才的,实在不行,朕多赐些银子给他就是了。”

李穆然笑道:“这倒不必。百姓怨憎的,原也不是官员贪腐,而是官员贪腐之时,令百姓无路可活。倘若一县之长,能令郡县中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那么他多拿些银子,也是应当的。圣上只消定好了规矩,让官员与百姓能做到同富同贫,那么小小贪腐,也就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苻坚道:“同富同贫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呐。朕自己也数不清泱泱秦国,共有多少个郡县,如何考察,如何监督,委实是难题。”

李穆然道:“这便要用到王丞相的法子。罚必严,奖必厚。此外允许百姓直接向御前进言,以此令百官惶恐,不敢怠慢政绩。圣上更可任太子及众皇子为巡查,每年暗中寻访十余郡县,作为监督。”

苻坚沉吟道:“此事朕会考虑考虑,肃远所提,的确合乎朕心,不过恐怕施行起来,朝中大臣会有不满。”

慕容垂一直没有插话,这时也在旁笑道:“姚将军家中堆得金山银山,只怕他头一个就要唱反调。”

苻坚笑道:“道明,朕知你与姚苌不睦。不过他的确是一员难得的猛将,以后南下,朕还要仰仗他呢!”

李穆然听到此处,才知自己所想过于粗糙,竟然忘了圣上与百官间的关系,这也难怪苻坚不愿推行。杀一两个人来立威,做起来简单,成效也快,可是若从根基开始改变,遭到的阻力则会极其巨大,巨大到一国之君,也会有所顾忌。

李穆然暗暗叹息,心知这第二个对策算是自己白提了,便话题一转,道:“至于第三条的对策圣上需派几个敢于说真话、认得清局势的得力之人前往晋国。在了解敌国的同时,逐渐激化士庶之间的矛盾,从底层瓦解庶族对于晋国的支持,从而引发晋国内乱,撼动晋国治国基础。至时再派大军南下,内外交攻,方可一举制胜!”

说到攻敌,苻坚的兴致果然被提了起来。他眼中一亮,几乎站起了身子:“瓦解庶族的支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