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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愿意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2)

大喜。一下子拉近距离,一见如故。我们就这样相识,我们谈了两天。时间虽然短,我知道了她的许多事迹,她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四岁时候她死去了母亲,后来继母与父亲对她不感兴趣。她濡染在阅读里,从书里得到了她渴望的爱。她从初中就住了学校。高中一年级时她的父亲自杀。她的父亲出过两本诗集,父亲对她讲过,其实他的诗好过李白、徐志摩、普希金、艾略特。他父亲回答记者采访的时候说,他四十岁以后准备学习瑞典语,他要自己翻译自己的诗,他五十岁时要获得世界文学大奖。大学时期,她交了一个男友,一次说到自己的父亲,她介绍了这些情况后男友说他父亲是白痴自大狂,她伤心地离开了他。她报名做山村民办小学教师,开始时只是为了逃脱她的深受伤害的初恋记忆。但是她确实爱上了山村、土城、孩子们。尤其是她喜欢这个村名,后桑葚。她从小爱吃桑葚,爱吃紫桑葚,更爱吃乳白色的桑葚。因为这个村名,她毫不犹豫、兴高采烈地选择了这里。她果然吃美了桑葚。

“我爱吃紫桑葚,更爱吃白桑葚”,她的这个说法让我马上想到巴金的《海行杂记》中的《繁星》一文,巴金年轻时写道:“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这篇散文曾经选入小学高年级的课文里。许多人却硬是不知道,每当我提到巴金的《繁星》,他们就纠正我说,是冰心的新诗。

爱吃桑葚的白巧儿一年给孩子们有时候也包括家长们,讲上百个中外知名的美好故事。山村的农家,于是知道哥本哈根的美人鱼雕像,知道《百喻经》中的《瞎子摸象》,知道庄子讲的挥动巨斧、砍落鼻子头上抹着的白的垩土,知道类似的威廉·退尔,知道了灌园叟晚逢仙女,也知道了阿拉伯大臣的女儿谢赫拉萨德用连续的故事讲说克服了哈里发的凶恶杀机、挽救了众姐妹的生命。这不是奇迹吗?

……也知道了她的苦恼,村民们都关心她的终身大事,村民们担心,她在这个狭小的圈子内找不到合适的郎君,最后只能走掉了事。

“也有人说我是傻子,是弱智……”她小声说,她的话声中不无轻微的疑问。

傻和弱智还可能是由于她的临时住所,那不是房屋,而是看瓜护秋的农人的“窝棚”,是石头堆积起的一个大“馒头”,外表更像坟墓,里面她有一只皮箱,有半导体收音机,有录放机,还有她自己做的用厚粗布包起来的草垫子,“这就是我的床!”她二儿二儿地说。

在我离开山村的时候,白老师带着几个孩子相送。在我回头张望的刹那间,我看到了她的一个奇异的笑容,我确然觉得笑容中有无奈,甚至有凄苦,有被遗忘的荒凉。我不敢再想她的白衣服,没有办法,我们的古老文化不接受茫茫大白。我努力去相信这仅仅是我自己莫名其妙。

这个莫名其妙变成了我内心的动力压力,还有点隐私的酸楚。我要好好写一篇关于白巧儿这个民校老师的文字,我要让她摆脱凄苦与孤单,摆脱那失去了天良的弱智评论,我要让温暖的种子开放出好颜好状的蓬勃鲜花。

回到城市,我奋笔疾书,我写下了关于民校教师白巧儿的长篇报道《播种者姑娘》,写作中我数次落泪。我一连几夜梦中听到了她的非凡的声音,她的讲说比嗷嗷叫的千篇一律的朗诵好得多。我受到白巧儿的感动,更受到自己的感动,原来你写出了一个纯洁的好人的时候你自己也变得比没有写此篇作品的时候更加美好了,你提升一个你笔下的人物的精神境界的时候,恰恰是你自己的美好、善良、智慧的高扬与光耀。一个写作人,这时候有多么幸福!

没有想到这篇报道取得了大的反响,报纸收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高层领导同志做了重要批示,教育行政部门与教育工会组织全国教育工作者阅读“学习”,我获得了报告文学年度奖与当年的好新闻奖,次年,省电视台播放了有后桑葚村与白巧儿的生活工作背景视频的我的作品朗诵。

有人还说是我的作品推动了后来民办小学教师待遇问题的解决,我谦虚,我还不敢这样宣布。

也是次年,我当选为作协分会副主席。

白巧儿来信说,不但她已经有了“编制”,而且我的报道使她收到了从帕米尔高原的边防、到深圳特区的商家巨擘发出的数十封愿意与她“交朋友”的附有英俊挺拔照片的火热的信。

两年半后,收到了白巧儿的婚礼请柬,她的丈夫是县人大副主任,请柬的双喜字与牡丹花图案显得俗气,但白巧儿手写的几个字纯真得出奇,她写道:“您是我命运中的贵人”。“贵”字洇湿了,我相信她写到这里时落下了泪水。

恰逢组织与宣传部门约我谈话,谈我的工作安排问题,我参加不了她的婚礼,给她寄去一套海峡对岸出品的床具,我写道:“是你帮助了我,你不仅在后桑葚播种了爱与文明,你也在我的命运中播撒下吉祥的甘露。一个好人、福星,带来的是一方好运,正像一个坏种、恶煞,带来的是一势乖戾冤仇。”届时我又拨通了她的电话,向她与她的那一半,说了许多美好热烈的祝福话,这里叫作“喜歌儿”的。

实话实说,文字生涯中遇到一个先进模范,是几辈子修来的机遇,它是社会之福,地域之福,报刊之福,宣传文艺教育部门与团体之福,本人之福,这是报道者即写作者几代人修来的福缘福分。以福祈福,以福造福,正能裂变,福福无穷!

又过了五年,白巧儿三十三岁,她调任县妇联主席。她来信说她很矛盾也很不安,她觉得自己的前景很看好,但是更加值得珍惜的东西是在后桑葚。她说她婚后就已经是常常往县里跑了,每年的寒假与暑假,她都不在,五一、十一、春节假期,她也多在县里。她觉得对不起孩子们。她常常在梦中回到她的学校。

我回信说,她已经在山村工作了十一年,再说,她已经结婚五年,早该与先生团圆,我还以老辈的亲切直言不讳地对她说,她该考虑下一代的事儿了。

她回信说,听了我的话,她好受得多。临别的时候,她给后桑葚小学买了上百本书。听到此话,我寄给他们小学三十多本书,其中两本是我写的。后桑葚村渐渐小有名气了,在省的新闻节目里,它每年都有几次报道,也上过央视“你幸福吗”的专题采访报道。

又过了十年,也就是二○○九年,白巧儿已经是省会城市分管文教工作的副市长了。当我毕恭毕敬地接受副市长的接见,并向她致敬致贺的时候,她哈哈大笑,她说:“没多大意思,谁让俺是无知少女呢,稀里糊涂就上来了。”

“无知少女?”我大惑不解。

“您不知道?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人,提拔得快呗。”

“当然,能往上提我还有一个优点……”她做了一个干杯的手势。

她设宴给我接风,有老板鱼,有鸭舌鸭掌,有卤水什锦,有瑶台翡翠(是一种海鲜贝类的特殊制作)。她一再与我碰杯干杯,我几近天旋地转了。她的一套套的词儿也令我刮目相待:“数字出干部,干部出数字”,“系统有核心、核心有系统”,“压力是动力、阻力是助力”,“接待出生产力、喝酒出公信力”,“背景最重要、德才作参考”,这大概是官经,还有商经:“投资、回报、商机、预付、报价、长线、短线、牛市、崩盘、套牢、飘红、执行力、模式复制”……真能干呀!问题在于发掘:发掘,才能出人才乃至于出天才,如果十年以后她当了国家部长,比如教育部长、卫生部长、民政部长或者全国妇联副主席,那也丝毫不足为奇。希望在于下一代,我的眼睛湿润了。

她拿出了她独生子的照片给我看,我要全家福,我希望能见到她的老公,她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