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次仁:是我上大学时有个老师给我们讲的。给我们讲课的那些老师,之前都是寺院里的僧人和活佛,在“文革”期间被下放,后来成立西藏大学,师资力量不够,就把他们请来。从教学方法上来讲他们有些人什么都不懂,有一次有一个教因明学的老师,教育局让他考试,他就问我们考试是什么,我们有一个同学就骗他说,考试就是你在黑板上把问题写上,然后再把答案写在下面,我们照着抄一遍就可以了。结果他还真那么做了。
聂晓阳:那我们藏族一般的老百姓对仓央嘉措怎么看?
罗布次仁:他们都知道他,大家都觉得他是六世达赖,也知道他曾经写过情歌,解放之前出生的老百姓大都会背诵仓央嘉措的情歌。
聂晓阳:他们有没有觉得他身为达赖写这样的情歌不符合他的身份?
罗布次仁:没有。反而仓央嘉措在民间的影响比其他的达赖都要大。
聂晓阳:你怎么看仓央嘉措的诗歌存在了三百年,而且之前很早就有人翻译过,为什么现在忽然就火起来了呢?
罗布次仁:去年我们开过一个创作研讨会,有人说现在整个中国的文学创作都有局限性,不是说爱情,就是说赚钱,缺乏一种内在的精神。去年的茅盾文学奖,获奖的少数民族作品比较突出,这就是因为少数民族文学里反而有更多的精神的东西在里面,有一种内在的精神内核。现在整个的中国文学,缺的就是这些东西,缺乏一种“善”,看不到信仰的力量。所以,我认为,仓央嘉措和整个西藏文化的热潮,就反映了这样一种需要,一种对信仰、对精神内核的重新发现。
聂晓阳:往往是过去认为落后的地区,反而存在着更多的这些有信仰有信念的东西。
罗布次仁:是啊。当然随着现代文明的侵入,传统与现代之间会有很激烈的争斗,但我确信的是,在这争斗的过程中,几千年来沉淀下来的东西和刚刚进来的东西相互磨合消融,占据上风的将会是有几千年沉淀的东西,是那些真正能对人产生好的内在吸引力的传统的东西。
聂晓阳:文学作品不是你文笔好、想象力好、文字华丽就能够获得读者的好评,读者还是要看你的精神内涵。读者花费了时间之后,他需要看到光明,得到心灵的启发。
罗布次仁:很多内地人觉得西藏是一个圣洁的地方,是人间的香巴拉,就像天气一样无忧无虑,所以对西藏的向往也反映了他们对理想精神状态的向往。
聂晓阳:对,就像对仓央嘉措的发现,谁也没想到西藏还有过这么一位敢于表露自己情感的法王,能那么直白地说出大家都想说但谁都没说的话。
罗布次仁:西藏人和内地人不一样的一个地方,是我们把活佛也当成人,而内地人认为一旦当了达赖喇嘛之后,七情六欲就都没有了。在藏传佛教里面也有提到,就是说佛必须也用这种人的最普通的东西感化人,感化信众。
聂晓阳:既然活佛也是人,那大家为什么要那么五体投地去礼拜他呢?
罗布次仁:那是因为活佛是我们人生的导师,是三宝——佛、法、僧——的象征,代表了把我们往正确的方向上引导的正道。
聂晓阳:说到人生的正道,寻找生命的意义,那么在藏族人的精神世界里,你们认为人的幸福感从哪里来呢?
罗布次仁:来自坚定的信仰吧。比如,在藏北,很多牧民确实很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快乐,而他们的快乐,就来自于他们有信仰。他们相信今生的现状是上辈子的言行造成的,所以他们乐天知命,对什么都能够接受。同时,他们也努力过好这辈子,希望下辈子可以得好报。有信仰,他们过得就更加认真专心,所以也就容易感受到生命的种种快乐。
聂晓阳:他们对钱财怎么看?
罗布次仁:整体来说,藏族人对钱财不是很看重,他们更看重追求学问、追求知识和智慧。萨迦格言上就说,即使你明天去世,那你今天也要追求知识,因为你来生投胎知识也会一直跟着你。所以,藏族人绝对不会把经文、报纸等有文字的东西踩在脚下或者坐在屁股下面。他们对文字很敬畏,因为他们觉得那是知识。西藏人也不是说绝对不会嫉妒别人比自己有钱,但是那不是主要的,西藏人有了钱以后也会考虑捐出去,我们最大的追求不是钱财,而是转世,是信仰,是那些精神层面的东西。
我举一个例子:我小时候见过一个贵族,叫宇拓厦,他过的一种什么生活呢?就是说每次吃饭只吃半碗,留另外半碗晚上吃。他很节制自己的欲望,精神满足是他更看重的追求。在仓央嘉措那个年代,人们可能更是如此吧。
3、 八廓街四人谈
谈话人:藏族女作家德门·德庆卓嘎,藏医丹增塔克,旅藏汉族油画家黄扎吉,聂晓阳。
地点:拉萨八廓街十一世达赖喇嘛父母曾居住的小院
聂晓阳:我这次就是想发现,西藏人和内地人到底有哪些不同,这些不同导致了彼此幸福感的差异。
丹增塔克:一次我在一个圣湖边,遇到四个北京来的游客,我们中午就在草地上一起吃饭,互相分享食物。北京的游客告诉我,来到草原以后,觉得许多生活在北京的人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而是“鬼”,拉萨是“一半人一半鬼”,只有在草原上的人,才真正是“人”,我想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感叹。
内地人的焦虑、不幸福都是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们好像没有满足的时候。内心的满足就是幸福。我行医走过很多地方,发现自然环境比较偏远的地方,人们更多的是把今天过好就行了,生活很简单,没有太多的想法,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压力。我觉得这些艰苦地方的人,应该给很多有钱人当生活的老师。
在我看来,藏族人和内地人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我们藏族人都有很多老朋友,但我接触的内地人交朋友有的就比较功利,他们不是因为说得来才交朋友,而是因为利益,交朋友是为了互相利用,利用价值小了就不再来往了。所以,建立在利益基础上的人生是最不可靠的,活在利益中的人怎么可能不焦虑呢?我看一个人值不值得信任,就要看他交朋友的时间长不长。一个人没有老朋友,那这个人是不可靠的。
另外,许多内地人现在很浮躁,自己的文化没保护好,学人家的文化又不用心,所以既享受不到传统中国人的快乐,也享受不到西方人的快乐,就像把鱼从大海里捞出来,放进鱼缸里一样。我去年去尼泊尔,那里的人很穷,可是他们文化传统保存得很好,他们知道怎么让自己快乐,每个月都有三四个节日,我也很羡慕他们。
聂晓阳:如果一个典型的西藏人忽然有了钱之后,会怎样?
丹增塔克:一直以来,西藏人把钱看得比较淡,对精神世界看得比较重,所以有钱也好没钱也好,大家都是把钱往寺庙里捐。我知道内地很多人有了钱以后,想的是怎么能有更多的钱,这样的人应该多去边远山区看看,他们就会知道钱不是一切,有了钱之后,最重要的是要去帮助别人。
聂晓阳:刚刚又看了一个新闻,北京又有大学生跳楼自杀了。
丹增塔克:藏族人一般没有自杀的,为什么呢?一是他对物质的欲望没有那么强烈,很容易满足。二是宗教里讲,如果你自杀的话你几代都不会轮回成人。藏族人很看重来世,所以如果自杀的话就没有来世了。
聂晓阳:自杀的人一是欲望不能满足,另一个就是看不到希望了,觉得没有未来。他会觉得我再努力也没有希望。藏族人会遇到没有希望的情况么?你们怎么看待希望的?
丹增塔克:藏族文化特别重视因果,就是说你今天种什么因,明天就得什么果。所以不存在什么没有希望的事情,因为只要你今天种下了希望,明天就能收获希望。你什么也不做,当然没有希望了。所以希望不存在有没有的问题,而是一个可以自己把握的事情。
聂晓阳:既然母子、父子和一切亲朋关系只是今生暂时性的,下一辈子可能一切又都不同,那么藏族人怎么看待孝?藏族人又怎么看待死亡?这一辈子和自己母亲处得很好,下一辈托生到别的家庭,和母亲就不是一家人了,会不会因此而很悲伤?
丹增塔克:藏族人把父母看得很重,因为父母给了你身体,是你今生的第一个老师,一个人怎么做人,怎么接人待物,这些都是父母教的,所以藏族人把父母当成活佛。藏语里父母的称呼和活佛的发音很像,而藏族人对母亲尤其尊敬。
至于死亡,藏族人把死看成换衣服一样,大家都这么认为,也不会过分悲伤。不过,藏族人死后做法事,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也是为了亲人下一辈子能够再回到这个家庭,大家还做一家人。如果有人发现邻居家新出生的小孩在某方面像自己的母亲,那就对那个孩子很好。
德庆卓嘎:汉族人喜欢把死去的灵魂召唤回来,藏族却不是,他们喜欢把灵魂赶出去,为此还要做法事,好让灵魂不要留恋,顺利转世。
德庆卓嘎:(问黄扎吉)别人都怕西藏,氧气不足,条件艰苦,有人还说藏族人不好相处,你为什么在西藏安家?
黄扎吉:西藏最吸引我的,恰恰是人。这里人们身、语、意合一,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身体就怎么行动,而内地许多人往往心里想的和语言、行动上表现出来的很不一样,让人防不胜防。而西藏人就比较简单、和谐,我喜欢这种放松的氛围。
聂晓阳:你说的内地许多人身、语、意相互分裂,的确是这样,比如一个人现在可能想吃饭,可是你问他的时候,他又会说不饿不饿,所以人际关系比较复杂,不那么简单。怪不得我现在经常很痛苦,原来就是你说的自我分裂——一方面宣称自己的工作很有价值,另一方面在日常工作中又受到种种阻碍,实际上很多具体工作比如开会啊什么的都是看不到意义的,有时候还不得不说假话和空话,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又不能做,这样就自我矛盾,就陷入痛苦了。
黄扎吉:对啊,这样时间长了人的精神压力就会很大,精神和身体要是不协调的话人肯定是要生病的,不是身体的病就是心理的病。在西藏,你去看看八廓街转经的老百姓,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内心,很专注,也很纯净,西藏人就很少精神分裂,就是因为他们内心和谐。
我给你讲个故事,说明身心合一的力量有多大:相传释迦牟尼有一次传法的时候,很多人去听经。有一个乞丐老太婆,没有人请她,但她也非常想去,可是没有钱供酥油灯,就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只添了半盏灯油,就带着去了讲经现场。释迦牟尼说法的时候,现场到处都点亮着酥油灯,这时有个邪魔外道来捣乱,刮起狂风,其他所有的酥油灯都灭了,大家发现只有那个乞丐老太婆的灯没有熄灭。原来,尽管她只添了半盏灯油,但她的心最诚,因为她是用她所有的钱买的灯油。
聂晓阳:我曾读过一本书,里面说酥油灯在西藏人生活中非常重要,在很多人家里都是长明不灭,据说它能使人更加透亮,照亮智慧之心,使人在世间不至于陷入迷茫与黑暗。酥油灯在人死后更加重要,因为如果没有酥油灯的陪伴,灵魂将在黑暗中迷失。而且藏族人待客一个很高的礼仪,就是在燃有酥油灯的经堂留宿客人。
德庆卓嘎:就是这样的。
聂晓阳:刚才说的这个故事很感人,我的体会是,你内心不能自我矛盾,你的信念越坚定,内心就越有力量。幸福感从哪里来?一个人自我分裂的话,自然就没有幸福感了。同样,如果没有信念,人的心灵就是墙头草,也不可能有幸福感。所以,就像人不能一边信任又一边怀疑一样,人的内心纠结,不解决内心的问题,就谈不上其他。刚才说到信仰,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一个人如果就是那么全身心去信的,他就会很快乐。
丹增塔克:是的,我们这里人们都说“穷人乐子多”。
聂晓阳:内地的老太太很少有可能拿身上所有的钱去买半盏灯油去供佛,尽管许多老太太也信佛,但她信佛更多的不是信仰,而是为了保佑她全家平安等等。只要有了欲念,就会有烦恼,念佛又有什么用呢?
丹增塔克:你刚才讲很多日常工作都没有意义,心口不一,于是就很痛苦。实际上你做工作的时候做事就做事,不要患得患失地考虑什么有没有意义之类的东西,反正要做,就专心去做,这样就能够内心和谐,也更加轻松。
这就像老师教课一样,一个老师有30个学生,老师如果只是一心一意地上课,尽到自己的责任,从老师来说,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而如果老师想到这些孩子学习有好有坏,毕业以后会不会走什么弯路等等,这样想得太多,自己压力就很大,也会影响心情,从而也会影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