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寺院主的职务,经再三坚辞,终于易位,因之尊者道:“现在我的心才安定了!”至于嘉格隆寺院主的职位,虽经坚辞,但仍未能交卸。尊者又到庙里,说:“我任院主已二十五年了,如今年事已高,无能无力,若死于任上,很是不好。”如此这般,申说了辞职的理由。但是大家心里只想到尊者不愿,而没想到寿限将至。尊者为禅林及神殿行了安住仪式,把一只咒结赐予管事长老曲吉,降法旨道:“我俩的事,在此一言为定了。”
至牛年孟冬二十日,回到蒙古地区营帐中。刚一落座,便道:“我心安了!”表现出欣慰的心情。
五供节期间,从二十六日起,稍露病容。我因想到今年尊者的言谈和对各寺院的做法,总觉得有些不妙,便立即传书各地庙宇,并派出信使。又聚起众沙门日夜不休地诵经禳解,大做法事。
如此一月有余,病程绵延。到十二月初,乃道:“我不能就此病卧不起,该完成铁堡伏魔等旧年的法事和祈愿了。”说过之后便进行坐关,极其严谨。新年期间的抛朵马,也比以往都要盛大。吩咐我道:“今年的传召大愿法会,要办得比往年更要排场才好。”
传召期间,四面八方,人众荟萃,聚市如云。尊者天天接见朝拜者。讲经说法,祈愿赐福,尽日里席不暇暖。我们在驾前伺候的人全都劝禀道:“今年天气异常寒冷,加以贵体欠安,是否可以免去接见、讲经诸项活动?”
尊者道:“话虽如此,来聚会的人们一心思念于我,专程前来。还是不要阻止他们晋见的好。每一坐法,每一祈愿,这次都要做到毫无挂碍才好。”
从前传召时,初八日的祭礼全由内侍官担任,十五日的祭奉由我供献。对此,尊者又格外嘱咐道:“今年的缘起特殊,其一,初八日正是上弦月日渐充盈之时,尤其重要的是佛祖降伏外道的吉期,因此由你担任献祭。十五日是月亮满盈之时,由我主持。”我暗想:这种说法大为不妙。遂请尊者:“按从前的老规矩办事不好吗?”但尊者不从,只得遵旨行事。这表现了逝世的征兆。
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仓央嘉措不是活佛吗,佛怎么会“逝世”呢?这涉及对“佛”的理解。
实际上,藏传佛教认为,活佛像常人一样以死亡示人,就是要通过这一形式,告诉众人佛与世人没有什么两样,发愿在世间经历轮回的活佛只不过是众生的榜样,众人均可成佛。
佛是佛陀的简称,而佛陀是梵语BUDHHA(布达)的音译,也译作浮屠、浮陀等。唐以前汉语无F的音,佛、浮发“布”和“波”的音。佛陀的词义就是觉悟,就是从无明梦中觉醒,心智从闭塞中豁然开悟。《欢喜金刚续经》说:“众生本是佛,暂时受污染,染净便是佛。”《时轮续经》说:“什么是魔?魔是受污染的世俗心。什么是佛?佛是无染的光明心。”
所以,佛即觉悟者,是觉悟了的众生,众生是未觉悟的佛。佛的作用就是把终极真理和发现真理的方法教给众生,让众生自觉自度。上升和下坠、苦乐全靠自己,佛只是启蒙教师。
从某种意义上说,佛是人发展的最完善境界,是人智慧的高峰,人人都能成佛就是人人都具有掌握一切智慧认识一切事物的可能性。遍知一切智慧,即成佛,不是依靠神秘力量的暗中帮助,而是依靠自己的精进(勤奋和坚持)、禅定(专注集中),闻(学习)、思(研究)、修(反复修炼和实践)。
佛陀从不说自己是神。任何悟道者都应该既是凡人,也是圣人。假如一旦开悟,就失去了世俗的平凡,那他的开悟不算是开悟,而只是对自己智慧的自负。有位蒙古高僧曾比喻说,我们的自性,就如装在玻璃瓶里的空气,开悟,只不过是把玻璃瓶打碎,让空气回到空间,与四周广大无量的空气混合。那么,空气对空气有什么不平凡的?回到了空气中的空气,不过是更加自然更加自由而已。
佛教亦无创世主的概念。寺庙不等于神庙,而是佛庙。至于供奉神像,也无非是为了顺遂世俗。世俗喜欢偶像崇拜,那是因为人世多苦,人类自然会找偶像来作为心灵的寄托。即使反对偶像崇拜的基督,也要拿个十字架来作为寄托。但是有高僧指出,很多佛教信徒的崇拜方式走了歪路,用祭祀来代替景仰,还使用三牲、神钱、元宝等,这就太俗了,不是佛教徒应有的行为。也就是说,不能用功利的态度来拜佛,对佛的礼拜也不应怀有求世间福报的目的。
很多高僧都强调,佛大慈大悲,不可能有世俗的爱与恨,所以根本不会把自己喜爱的送上天堂,把自己不喜欢的打入地狱。释迦牟尼曾说:我不能用圣水洗净人的罪业,也不能用手去掉人的身心之苦,我的悟心也不能移植给别人,只能用真理教化,使人们自脱。所以,佛不是救世主,而只是脱离苦海走向光明的榜样而已。
那种认为世上一切都是神安排好的,谁也无法改变的观点,是与佛法背道而驰的。佛教认为世界是按照业来运行的,业是个体和大众的思想行为,人可成佛,苦难可以变为极乐,这是佛教的基本思想。佛教就是改善生命和改善世界的一套理论和实践体系。
佛教说白了就是追寻终极快乐的智慧,是真正的幸福学。现实世界训练我们嫉妒、沉迷、焦虑、忧伤、贪婪,一旦面对刺激就暴跳如雷,这些负面情绪往往成为第一反应,而佛教修行就是要从种种虚幻的身外世界中,找到并拉回真正的自己。
36、 所谓死亡这回事
……此后,病体稍瘥。说话就要到阴历新年了。尊者吩咐:“这次阴历新年要过得高兴。”遵嘱,我作了初一日迎接新春的准备。在腊月二十九与除夕两天,尊者多少有些劳累,显示不适的样子。
初一那日,尊者说:“为了图个吉庆,今天要换换样儿。”说着,显示出十分健康的样子,走到了庆贺新年的席位上去。又令众人讲格言,说故事,玩耍游戏,显得非常高兴快活。
自初二日起,病邪转盛,时而昏迷,时而寒热交作。为他涂擦油膏。尊者又让我为他轻轻地按摩。捏拿之后,稍感安适。
自初五之日起,由传承法师和我领衔共二十一位僧人举行了为怙主消灾解厄的施食法事。全寺僧众也做了各种应做的祈寿法事。就这样日夜不辍,大办佛事,足足有一个半月。
为了向“多卫”所有的寺院发放布施茶,便先给多麦方向的一百三十余所寺庙发函。这信是惹江巴·洛桑次诚、领经师惹江巴·索朗、惹江巴·次诚桑布和我四人的主张,由我执笔写成。尊者道:“不知能否马上发出去。为满足我的心愿,应向各寺院如何修书!”于是讲了有关政教二规的教诫,还讲了务须潜心于讲经学法的训诲,以此作为信函的主旨。对一百三十余所寺院发放了布施茶,对有些庙子还赏了衣物之类。赐给二十五座禅院以供祭基金。当时便派出专使携信出发。由此,蒙古、西藏及赛科各方,都为尊者做起了祈寿的法事。
四月初六,正当鬼宿与木曜交会之时,把以弥勒佛殿为首的三座殿内的神像全聚到一起,进行了开光仪轨。尊者嘱咐我们对这灵验非凡的弥勒佛像更要勤奋供奉。赐我红色咒结一条。送家母及管事白咒条各一条,复吩咐我与惹江巴·洛桑次诚二人务必把所有神殿中的神像、经籍、供器等等全部造出清册。有些像中的藏物已朽,有些缺少藏物,俱应重新装好。要对全部神像进行献浴、涂金、开眼等事项。我们全都一一照办,而有些事则是他老人家亲自做的。
四月的最后一日,土曜与牛宿交会。在这天为一些新安放藏物的佛像举行了中等规模的开光仪式。尊者令我将他自己亲用的金刚杵铃和长耳帽等物品送与夏鲁仓大师,请他要按先前许诺的那样为教法和众生造福。又把另外一只金刚杵铃献与上师噶丹赤巴。尊者道:“吉事一毕,我今生的事业也就功德完满了。”我等虽再三恳求,请尊者在此教法衰微之际必发大愿心,但也是于事无补,只有诵经祈愿。做了些法事,又请神问卜,却都不甚灵验。
那日下午,驾前只我一人。尊者便吩咐我进藏后应办的事项,安排得十分详尽。
初七日,病情稍缓,与昨日无甚差异。开经祈寿,大家一齐祝祷。做过法事之后,尊者即面露笑容。虽能应声,但有怔忡之象。随后打发人到衙门和庙里送信。这边则仍然努力作法祈寿,坚持不辍。
那夜我独自在驾前陪住。病情略安,对我道:“这回不妙,但关系不太大。”并伸出腿来命我按摩。按摩时尊者吻我并抚摩我的头,讲道:“先前我对你的恩深,如今你对我的恩重,真舍不得你啊!”言罢悲戚不已。
过后,医生曲吉和次诚桑布来了。黎明时自己说感觉很安适。为他洗了手和头,觉得凉爽。两眼频视空中,似乎有什么人到了尊者跟前一样。有顷,对曲吉医生说:“天上降下哈达来了!”又问:“你刚才说什么?”道:“我说下雨了吧!”然后便默然不语了。
等我去了以后,对我说:“今天到日子了!”我心中疑惧,故意答道:“是,今天是六号了。”尊者冁然一笑。其实是预示八日即将脱缁,诸天空行都来接引了。
有一颗佛舍利是尊者日常随身携带的,我想请尊者拿着它或许有效验。但尊者不受,让我留着,再三坚请,方才含笑收下。说了最后的话:“休要这样,不会有妨碍的!”
我为祝尊者得无量寿,奋力念起了长生咒,尊者也跟着念诵。念得比我们更响亮,更流畅。
正当唪诵长生咒时,尊者的身躯忽然伸直了。金刚跏趺散开,变做菩萨跏趺,右手放在右髋,左手执杵铃置左髀之上,以观音休养心性或金刚萨之姿态,一道元神敛人法界去了。
我等众人既怀着害怕失去依怙的痛苦,又心存复活的期望,一时间乱作一团。喊叫了半日,终于明白尊者已赴光净天法身三摩地之圣境了。
对于西藏人来说,出生不用特别欣喜,死亡亦不用过度悲伤。佛说: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看着轮回的生死就像来了又去的舞者。人的一生时光就像空中的一次闪电,或者急流冲下山谷,刚看见了就已过去。生和死、开始和结束都是交替轮换的,没有事情可以永恒。
藏传佛教相信,一个人在死亡时反而最容易解脱,也就是说,只有死亡的瞬间才能解脱成佛,所以很多高僧大德是欢乐地迎接死亡的,此即所谓“赴光净天法身三摩地之圣境”。佛教认为,体悟心性就是了解生死的秘密,只有人死亡时,凡夫心和愚昧才会跟着死亡,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心性才有可能展现。死亡往往是真正的证悟,这就好比去过医院的人,容易把事情看开。
肉体被抛弃了,才有最大的解脱机会。心获得自由的最好机会,就是死亡那一刻。既然圆寂有可能意味着终级解脱,所以西藏旧时传统,不庆祝上师的生日,而是庆祝他的圆寂,因为那是取得最终觉悟的时刻。佛性平时被身体隐藏,只有身体被舍弃了,佛性才更能大放光芒。
根据藏传佛教的理论,对于普通人来说,人死亡的时候,因为害怕自我不再存在,所以对自我更加执著,人活着的时候最熟悉的情绪就会首先显露出来,并导引人再生的方向。如果去世时处于善的心境,就会改善下一世。如果去世时慌乱痛苦,就会对转世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他们相信,人死亡前的念头和情绪,对于下世的转生会有决定性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善终比什么都重要。
有高僧说,人在死亡那一刻,心是完全不设防的,最后一个念头或情绪会被极度放大,淹没我们的认知。所以,上师强调在人去世时,身边的环境品质非常重要。应该尽量启发正面的情绪和神圣安详的感觉,身边有亲人,让人处于熟悉的环境中,等等,都非常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不少人去世时手里拿着自己最亲近的器物的原因。这个器物,最好是自己熟悉和崇敬的心灵信物。这些无声的器物的忠实陪伴,可以给人以安定的力量和积极的心理暗示,营造平静和爱的氛围,尤其是最后的时刻,不至于一个人孤单无依。同时,回忆和感受心灵信物的美好,也会让人微笑安详,让心灵产生信心和不畏惧,这就好比人在死亡时想起自己的爱人或上师,就会带着美好的印象逝去,这种改善转世的功德是无量无边的。
西藏人普遍认为,一个人在去世之前,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舍弃家财,以便无牵无挂地在平静安详中离世。有位朋友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的父亲就是这样,千辛万苦来拉萨朝佛,将家传的一颗稀世绿松石献给了大昭寺,做完这件大事后,才带着满足辞世。
的确,带着净化和轻松的灵魂离开,这是我们在今生,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事。
37、 葬礼
……圆寂不久,过了两天却吉古仁巴便来了。六日后居巴喇嘛、帕萨却吉以及其他一些住在远处的敬信弟子不约而同一起聚拢来了。阿拉善所有地方的僧众、大小官员、善男信女、诸家檀越、多麦地区许多寺院的祭灵人员以及鄂尔多斯的各级官员等大施主们,也全带着祭灵的供品会聚了。众人一致地做了祈祷,很多人领受了近元、沙弥及剃度等戒规。在家的居士们大多奉守居士戒和禁食斋的戒律。不分昼夜,刻苦修持十善。
关于遗体的安置,尊者生前曾有过谈论。某次,他看到一座庙中有灵塔,便对我说:“他们都是功德地位甚高的人,若将遗体完整地保存起来好处就大了。”又有一回,曲吉医生在尊者跟前谈及恰穹的顿珠活佛的遗体流出甘露之事,尊者道:“流出水来自然奇妙,还有流出油的,那才是真的甘露呢!”
对这些话,当时都没留意。如今想起来,既然讲过这些话,就应按遗言安置遗体。我与居巴喇嘛洛桑平措、曲吉等三人,又加上各位惹江巴等里里外外许多人一起商议,一致认为应将遗体完整地保存下来才好。
在藏语里尸体的意思是“剩下的东西”,就是说肉体不过是生命暂时的寓所,本不属于自己。所以,在举行葬礼后,要把亡者留下的痕迹都烧掉。从丧事办完那天,全家人都不能提亡者的名字,而是要说“去世的那位”。因为亡者真正的生命已经彻底离开,不再是家里的人,必须放手,让亡者彻底没有牵挂地离开。
在种种葬礼中,塔葬和火葬最为尊贵,都是高僧大德才能拥有的规格,尤其是塔葬,只有达赖、班禅及大活佛等极少数人才能获得这一礼遇。而塔葬又分为将火化后的骨灰埋进塔砖、将部分遗骨或骨灰埋进“灵塔”的“塔瓶”之内、在“塔瓶”内安放经过药物处理的整个遗体及其生前用品等三种。仓央嘉措的葬礼,就属于最后一种。
所谓对遗体的药物处理,是指先用水银和香料水冲洗肠胃,继而分别用樟脑水和藏红花水灌洗两遍,再用檀香木水和樟脑及藏红花通擦尸体表皮,最后用丝绸包裹,穿上袈裟,置于“塔瓶”之内。据说经过处理的遗体经久不腐,且皮肤柔软如生。
在西藏,达赖喇嘛的灵塔按传统应该用纯金打造,其中以五世达赖的灵塔最为金碧辉煌。这是一座修建在大殿里上下贯通3层楼的大金塔,高14.85米,从上到下所用黄金约有3721公斤,塔外还镶有无数宝石。由于其特殊的经历,今天布达拉宫独缺六世达赖的灵塔,仅在他曾生活过的宫殿,供奉着他的灵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