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是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不能主宰自己,永远是一个奴隶。
★雷锋语录★
这一刻下雪,雪花密集,蜂拥入地,这么声势浩大却又这么寂静无声。
或许是一种象征,这种象征一直伴随着庚伢子降临世界的这一刻。他挣扎得是这么剧烈,呼吸到这个世界的空气之后却又是这么沉默,没有一声啼哭。这叫张圆满大为吃惊,她昂起头虚弱地问,是死胎吗,九斤大妈?
这婴孩若是出生时的啼哭特别响亮,也不预示着这世界日后将会吃惊地记住一个姓名;这婴孩出生时如此吓人地沉默不语,也并不显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日后一定会迎来一个又一个惨烈的打击。
九斤大妈为很多妇人接过生,没见过这么个沉默的伢子,她的念头是这伢子喉管里有什么异物吧?于是她用左手掌小心地托起婴孩滑腻腻的肚皮,用右手的两只手指轮流敲打着婴儿的背,说:好像是不情愿托生呢,也不晓得前生是个啥子人物!不过你放心,雷一嫂,不是死胎!
这一刻是1940年12月18日,窗棂上积着一指厚的雪。火盆上燃着炭,血光满屋,可就是不闻婴儿的啼声。
窗外站着六叔奶奶,更远的地方站着六叔奶奶的儿子雷明义,雷明义蓬乱的头发和两肩都是雪。屋里的产妇是雷明义的堂嫂子。
六叔奶奶隔窗喊:是男伢是女伢你九斤大妈嚎一声嘛!
九斤大妈说:男伢子!
六叔奶奶说:脐带断了么?
九斤大妈说:没听剪刀响吗?这剪子也该死,这么锈!
六叔奶奶说:不听见哭算啥子事嘛!
九斤大妈吼:在琢磨这个世道呢!日本鬼子不是快打过来了么?这世道费琢磨呢!
雷明义奔上石桥,果然,迎面就看见了轿子。
这是一顶遮着棉轿帘的轿子。两个轿工一前一后抬着,嘴巴大口大口喷着气雾。
前面的轿工是三十三岁的雷明亮,后面的是二十四岁的同村佃户彭茂林,两人合作抬轿已有好些年了,好歹接点活儿,挣点碎钱。谭七少爷这一天从长沙回来,他们早早地就在河码头等着了,等着抬个十来里地,他们早就琢磨着要挣这一趟的铜钱。谭七少爷人阴阳怪气,给铜子儿每一回都不爽气。
堂哥!堂哥!嫂子生了!雷明义喊,双手乱摇,嫂子生了,男伢子!
雷明亮吃一惊,喜上眉梢:男伢子?
彭茂林在轿后喊:恭喜啊!
只是不哭!雷明义说。
不哭?做父亲的很感意外,啥叫不哭?
堂弟冲到了轿子跟前,光喘气,说不出一个所以然。雷明亮就放下轿杠,对堂弟说:你替我一程!
轿帘掀起了,谭七少爷伸头吼:姓雷的,敢甩了我?!
雷明亮边跑边喊:七少爷,我女人生了!让我堂弟替一程!我女人生了!我女人生了!
谭七少爷指着雷明亮的背影大骂,边骂边钻出轿子:雷明亮!你小子还是我家佃户不是?你抗上!当年你跟共产党闹,小小年纪当梭镖队长,臭脾气还没改啊?!你小心点!
雷明义哈腰说:七少爷息怒,我能抬!摔不下您!
彭茂林绕到轿前,扁扁嘴巴脸上不好看:七少爷,府上不远了,一脚就到了,你就快上轿吧!要是不想坐了你自己走!
谭七少爷一听这粗声粗气,心里就犯格愣,他知道这更是个不好惹的主,脾性如火药子,村坊间都传言他跟地下赤色分子有瓜葛,于是咽下一口气,再不说话,弯腰钻进了轿子。
雷明亮连着拍自己的脑门,也琢磨不出这伢子怎么不哭哭这个世界。
再伢子问:“爸爸,我生下来哭不哭?”再伢子砍柴回来,破棉鞋上都是泥糊糊。
雷明亮搂过七岁的儿子,说你嚎得像狼呢,生下来就七斤,你弟弟才五斤一两呢。五斤一两是刚才九斤大妈用杆秤称的。
九斤大妈说:怕是有什么魔障吧?要不要我去卜一卦?
九斤大妈的卜卦肚里没真货,不像县上来的卜课先生有文化,一套一套的,今生来世说个透。她只是在一只蓝瓷花碗里丢两粒骰子摇几摇,看一个数,再摇一摇,看一个数,然后连猜带蒙说出一串话来。可真别说,简家塘村的老老少少还都挺信她。信她的一大部分原因是她基本免费,送礼随缘。
雷明亮马上说:那就有劳九斤大妈了!
九斤大妈临出门时对张圆满说:莫急,莫急,雷一嫂啊,若真遇了魔障,解不了,也只好顺遂天意了,下年再生过嘛!
雷一嫂一听这话,脸就变了色,紧紧把婴孩抱在胸前,说:这伢子能有么子事啊,不就是没哭出声嘛,莫咒他了,他可是个有寿的人!
回到家的谭七少爷吃饭的时候先是对父亲讲了日本人的动静,又讲了汪精卫的动静,那是他从长沙打探来的,他好几个同学都在省政府做事,消息灵得很。他说日本飞机对重庆轰炸得很凶,老蒋躲来躲去,不过军队倒是收复南宁了,算是好消息。二十天之前呢,汪精卫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当主席了。说到这里谭四滚子就说:“汪主席这叫英雄识时务。”随后谭七少爷就说到了佃户雷家的稀罕事,雷一嫂生了个儿子不会出声。
谭四滚子腆着肚子嘿嘿笑,对儿子说:那是怕时局啊,时局悬喽!
管家老金也嘿嘿嘿笑,然后咬着七少爷耳朵说:雷一嫂又见了么?一直细皮白肉呢,庄稼活儿再怎么干也晒不黑。
金有德说这话是瞅着七少奶奶没有上桌才放出胆子来的,要是给七少奶奶听见,那可少不得又要撕他耳朵了。七少奶奶肚子大了,这个月都是用人端饭进房伺候的,一天一大碗乌骨鸡汤。
谭七少爷兴致好,回咬管家先生的耳朵说,那婆娘奶水足吗?
金管家说这倒不知道。
谭七少爷发话说:我去看看她。对佃户嘛,也该发点儿慈悲心!
谭四滚子瞪眼说:七伢子,你少动一点儿歪脑筋!
儿子喜荤,老子最清楚,每次去长沙,说是办事,火急火燎,其实“群芳阁”、“怡红院”没少去,老子最怕儿子没节制。
三天后,谭七少爷有了个大胖儿子,这是两个儿子夭折后的第三胎,一过秤八斤八两,谭家上下合不拢嘴。谭七少爷自然更是得意,在吩咐管家上县城求人排了八字以后,为儿子取名喜宝。
谭七少爷抱着喜宝的锦缎襁褓,边踱步边对床上坐月子的老婆皱眉:你看你脸,肿得年糕似的,看人家雷明亮的婆娘,生一个伢,身段模样还那样,生第二个伢,身段模样还那样,管家就那么说的!
七少奶奶一听这话脸就变色,一会儿就抽答起来,说死不要脸的,在长沙逛窑子,染了花柳病,回村了还盯着人家老婆!
谭七少爷越看自己老婆越不顺眼,他对金管家说我怎么这么背运,老婆抢进门的时候还水灵灵的,不比人家雷明亮的婆娘差,肚子一大这脸就成红薯了。
金管家说少爷既这么有心怎么就不去佃户家看看?于是,三天之后金管家就陪着谭七少爷踩着雪到了雷一嫂家,把半篮鸡蛋搁在雷家的破木桌上。
圆圆红红的鸡蛋让七岁的再伢子馋得咽口水,他拿起一个闻闻,又拿起一个闻闻,生鸡蛋没有粪味有香味哩。
东家到访,坐在破蚊帐里的雷一嫂就紧张,连坐在灶房的再伢子的三叔和三婶都赶紧站起来。三叔和三婶是来送半袋米的,他们明白雷明亮家这个冬天缺粮。
谭七少爷进门就笑嘻嘻说:虽说女人坐月子,男丁入门沾血光流年不利,不过这年头闹倭寇已经流年不利了,我谭某人也顾不得那么多,送点儿鸡蛋上门,看看雷一嫂奶水多不多!
雷家三婶说:七少爷啊,不是奶水的事啊,伢子不出声,也不会吃奶,只靠灌啊!
谭七少爷指着产妇说:试试,试试,兴许会吃奶呢!
雷一嫂一听,心里恼,脸一沉说:七少爷说话,不能无礼!
哟哟,雷一嫂你出言不逊啊。金管家大惊小怪说,七少爷诚心诚意送蛋上门,你责他无礼是何道理!
谭七少爷冲管家发怒说:你才无礼!人家雷一嫂是误解了晓得不?—你给我出去!
金管家忙说:我出去,我出去,大家都出去,七少爷来看望雷一嫂有话跟雷一嫂说呢!
众人都出门,只有再伢子返回来说我不出去。他不出门是因为他喜欢这篮子鸡蛋,他也很担心母亲。
金管家声气很重地说:大人有话要说,细伢子懂么子,快出去!
再伢子为难了,看看母亲。
母亲说:再伢子,你去村外桥头看看吧,你爸爸回来了!
再伢子听母亲这么说,便也出了门。他明白母亲的意思,所以他一出门便奔跑起来,他知道他的爸爸扛着轿子等候在渡口。
谭七少爷见屋里空了就掀起狐皮袍子一屁股坐上床沿,露出整齐的白牙说:听说生了伢子一礼拜不哭,我都替雷一嫂着急了,这不是好兆头啊!我那胖崽子厉害,一着地哭得像狗吠,比大黄二黄都吠得响。
说着谭七少爷就把手往雷一嫂怀间插,作抱襁褓状。啪一下,他的手被打开了。
谭七少爷不动气,说:雷一嫂啊,你男人前几年遭到当兵的一顿打,腰也坏了,肾也坏了,早就没男人样了,废人能给你生出好伢子吗?这伢子一看就晓得生坏了,你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趁早扔了吧。你要不舍得扔河里,我帮你送长沙城育婴堂,那儿有洋大夫,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当年,你亲生父母不也是把你送育婴堂的?
雷一嫂听着这话心里就难过,“育婴堂”三个字就像三枚针刺。她马上说:七少爷,谢谢好意!我的伢子我晓得,他会活的,他今天手脚都动了!
其实啊,雷一嫂,谭七少爷说,你这朵鲜花,插在谭家多好!你要生儿子,好呀,我给你生呀,何必死跟着你那半条命的丈夫?我一坐上他的轿就晓得,那种晃晃悠悠,那是腰杆子软。他腰不好,肾肯定不好,他是死撑,他这人肯定短寿。
雷一嫂大声说:七少爷,你这番话就不对了!我是雷明亮的女人,这是铁打的事实,是不是?明亮人好,厚道,我傍着走,踏实!
你丈夫傍过共产党,当过梭镖队长!
那是他心善!
谭七少爷惊讶地皱眉,说,你敢这么说?
“我老婆说的没错!”雷明亮就是这时候进屋的,木门咣当一响。他一进屋就坐上床沿,捂着腰,喘气,但是嗓音不弱。
谭七少爷赶紧从床边跳开,掸掸狐皮袍子。
明亮,怎么了?雷一嫂发现丈夫神色不对,小声问。
雷明亮说,不打紧,陈伤。
“明亮哥是陈伤发了。”门外跟着走进彭茂林,“轿扛上肩的时候,明亮哥闪了腰。”
雷一嫂心疼,腾出一只手为坐在床头的丈夫揉腰。丈夫连说不要紧不要紧,雷一嫂却不止手:是这里吧?是这里吧?—再伢子,灶上有热水,给你爸爸拧块儿热毛巾捂捂。
这么说着,手上用力着,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她怀里的破布襁褓竟然滑落到地上。“啊呀!”雷一嫂惊叫。
更使人惊讶的事情也是在瞬间发生的——着地的襁褓,突然发出了响亮的“哇——哇”的婴啼。
谭七少爷惊讶地俯下脸,脸上就受到了一口飞溅的唾沫。唾沫是婴儿喷出的,黏黏稠稠。
很难说这预示着什么,这个后来取名为庚伢子再后来又取正名为雷正兴的男婴,似乎把几天来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都准确地发泄到了这个穿银灰色狐皮袍子的男人身上。
“儿子!”雷明亮不顾腰痛,惊呼着抱起婴儿,“我儿子哭了!”
雷一嫂高兴得哭泣:“伢子!我的伢子!他能哭了,一定也能吃奶了!”
彭茂林一听这话,就伸手拉一拉谭七少爷说,七少爷,走吧,我们都走,人家喂奶了!
谭七少爷在走向谭家大院的路上,反剪着手,很没趣味的样子。
金管家跟在后面说,鲜花愿意插牛粪,就让她插吧!世上总有一批鲜花是插在牛粪里的。这个世界啊,也怪,就是有不识抬举的人,还不少!
谭七少爷说我还是得拔!我就见不得牛粪上有鲜花。漂亮女人放过一个,都是男人的罪过。
于是金管家摇头晃脑说,天下本无难事,唯有时辰不至。一旦时辰来临,福气撞门入室!
谭七少爷一听这话,就知道他的管家心里有谱了。金管家祖籍浙江绍兴,虽未曾当过师爷,却满肚子都是师爷的花花肠子。
雷一嫂跟丈夫商量为伢子取名的大事。
伢子一旦哭了,就哭个不停,但是雷一嫂听着哭声心里喜欢,这一个礼拜来她太担惊受怕了。九斤大妈说这是她连着念经七天的效果,九斤大妈又求观音娘娘,又求太上老君,佛爷和仙家这几日都开始瞅着湖南望城县安庆乡简家塘村了,九斤大妈说她有感应。于是雷一嫂再三感谢了她,把上半年绣的一条围裙也赠给了她。
雷一嫂对丈夫说,明亮哥,给伢子取个好名!我就不信穷人家伢子就一定没福,富人家伢子就一定养得好,我不信这个邪!大儿子我们要养好,小儿子我们也要养好!
丈夫听了这话很感慨,说圆满啊,你一向有这个志气!
明亮哥,你记得吗,我们有第一个儿子的时候,我就说给他取个小名叫再伢子。么子叫再伢子,就是再来一个伢子嘛,我就是要生第二个儿子嘛!我们家穷,可是儿子要多,儿子多了力量大,儿子成人了我们一家就翻身了!这个伢子生下来不哭不叫也不吃奶,我真焦心呀,我的儿子可不能这么不争气呀。现在好了,哭了,喊了,也能吃奶了。明亮哥,我们再苦再穷也要把这伢子养好,养大!
圆满,你说得好,你的话听了叫人长志气!
那你这个当爸爸的,先给他起个名。
起个小名吧,丈夫说,今年是阴历庚辰,就叫他庚伢子吧!
婴儿开始啼哭,仿佛听见似的。
“哦哦,庚伢子,别哭别哭!”母亲哄婴孩,“明亮哥,伢子不乐意光给他起小名,还得给他一个大名呢!你给我们的大儿子再伢子的大名就取得好:雷正德!为人方正,又有德行,多好!”
丈夫思索了一会儿,说伢子哭出声了,圆满你高兴吧?
妻子说高兴坏了。丈夫说,那就取名兴!大名雷正兴!
成!明亮哥,依我说,这个兴字,不光是高兴的兴,还是兴旺的兴!我们雷家如今有两个儿子了,一定要兴旺起来。
只怨我不争气,腰挺不直。
怕啥,过几年,我们两个儿子的腰杆就硬邦邦的了!
圆满啊,你说话总是见志气!
人穷志不穷。妻子说。
对啊,丈夫拎起一篮鸡蛋说,志不能穷!七少爷给鸡蛋,不安好心,给他退回去!
不,妻子摇头说,他自愿给的,我们收!我们交租,少了半斗,谭家都不肯,管家还拍桌子,狼一样嗥,你还记得吗?吓得再伢子后来发了高烧,你记得吗?所以我们今天不客气,他们给了,我们就收!
照收!你也该补补身子!丈夫同意。
不,妻子说,我不吃鸡蛋。
不吃,那又何必收下?
我们是四口之家了,米面都缺,我们得有个过日子的打算,我想把这几个鸡蛋给孵了。六叔家不是养了只母鸡一直不肯杀吗?我们让那只母鸡给孵了这几个蛋,能出几只小鸡就几只小鸡,我们咬牙也得把这几只鸡养大。我们的再伢子庚伢子都要长骨头啊!
蛋真的出了鸡,鸡又出了蛋,但是四年之后鸡仍然不多,只有七八只,有的是再伢子庚伢子吃了,有的是黄鼠狼吃了,有的是青黄不接之际换谷糠了,更多的是年关时分被逼租的金管家抢走了。有一次金管家指挥两个家丁抢走了全部的鸡,雷家只剩下三只蛋再慢慢孵起来。那一天三岁的庚伢子哭得很凶,双手护住母鸡不让抓,被金管家踹了一脚,急得雷一嫂冲上前扯住他论理,却被金管家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雷一嫂你傻啊!
为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张圆满半宿没睡着,抱着丈夫瘦弱的身躯直打冷战。
总之这四年里,这蛋,这鸡,没断过茬,直到最后的七八只鸡被进村的日本鬼子挑在刺刀上带走。那天带走的还有庚伢子的六叔公家的两只小猪,三只鸡,九斤大妈家里的六只麻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