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睡醒了,喝过泡好的午后茶,葫芦洗的衣裳已经干透,车轱辘穿上浑身清爽,很是满意,用葫芦这个司机真赚,等于搭了个佣人,而且不用自己掏钱。葫芦说他下午还要到交警队接受正式调查做笔录,车轱辘说:“你打车去,把票要上,回来我给你签字报销。”
葫芦千恩万谢地走了,车轱辘这才打电话向局里要车,等车的时候手机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是老婆的电话。车轱辘接通了电话,她老婆一张口就是一串问题:“唉哟我的老天爷啊,你没事吧?你现在在哪儿呢?听人家都说你出车祸了,吓死我了,是不是真的?”
车轱辘说:“是出了点事,不要紧,我毫毛没伤,现在正要到局里上班去。”
他老婆放心了,又问他还去不去省里开会了,车轱辘说不去了,让别人去。他老婆连忙说:“对对对,你别再去了,让别人去。”
到了局里,部下们纷纷跑来慰问,庆幸他死里逃生,会说话的就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最晚年底前就会提升。不会说话的就劝他今后走长途可千万别再坐汽车了,汽车那玩意虽然方便,可是在各种交通工具里安全系数却是最低的。
车轱辘懒懒地应付了这些部下,就打电话召见局办公室主任卫骏。车轱辘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久,比猴还精,在现场就看出来卫骏找托词不让他搭车,晾他的台,当时碍着王副市长,又难忍让人焦头烂额的酷日,才不得不装傻硬着头皮就了王市长的车回来,结果一路上被王市长折磨,心里暗暗恼恨卫骏在车祸现场表现不好,便让他马上动身赶到省里替他参加会议。
卫骏为难地说:“现在已经下午了,明天早上再走行不行?”
车轱辘说:“明天会议就开了,上午省厅领导要讲话,开会签到我们铜州市没人去怎么交代?你马上动身,路上跑快点,赶晚饭前就能到,宾馆酒店会务组都安排好了,四星级酒店,盥洗用具啥也不用带。我的车撞坏了,不然我也用不着求你。”话说到最后就有点逼迫的意思了。局长不在家,他这个第一副局长就是总负责,卫骏身后虽然有局长撑着,可是局长终究不在,没办法帮他说话。不管怎么说这是政府机关,不是社会上的团伙,下级服从上级还是颠覆不得的原则。车轱辘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顶着不动就剩下吵架干仗了,下级跟上级吵架干仗那是成熟的官员绝对不应该做的事情。卫骏只好憋了一肚子气委曲求全,那张笑面虎脸再也挤不出笑纹来,急匆匆地跑去准备出差了。
车轱辘坐在办公室里,回想起出车祸的情景,心里不由暗暗后怕,翻车时的情景已经记不得了,感觉却永远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轰隆隆的震响,刹那间大脑中的空白,那种空白是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惊心动魄,也许那就是死亡的感觉吧?如果自己在这场车祸中真的死了,那么眼前这一切,面积和双人床差不多大小的写字台、舒适的真皮转椅、大理石台面的茶几和那一组意大利的真皮沙发,还有窗台上那几盆常换常新永远开不败的海棠花肯定都属于别人了。就像那个魏奎杨,现在哪怕有成千上亿的钱摆在他的面前,跟废纸又有什么区别?
车轱辘在办公室进行着魏奎杨跟钱的关系以及由此引发的生命与死亡的人生哲理思考,魏奎杨家里却正在因为钱而导致一场不亚于发生火灾的大混乱。过去人死了是入土为安,现在人死了是进炉子为安。魏奎杨死了,而且是暴亡,这种死人据说死后一律化作厉鬼在阳间漫游,寻找自己的替身,所以谁都想早早把他送进炉子一烧了之。魏奎杨的老伴早在几年前就死了,老伴死后,魏奎杨一直没有再娶。一个局级单身男人,自然成了单身女人的抢手货,可是魏奎杨对再娶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上门说亲的,亲自勾引的,一概拒之门外,把那些急于嫁给他当局长夫人的女人恨得牙根痒痒,纷纷骂他是老太监、活僵尸。
魏奎杨只有一个儿子,在美国留学后就再没回来,据说是因为在美国上学的时候没钱花,向魏奎杨要,魏奎杨不知道是真的没钱还是吝啬,儿子向他要一分钱都像抽他的肋条骨,父子间发生了严重冲突,基本上恩断义绝了。他活着,啥事都好办,他突然死了,啥事都不好办了,眼前最现实的问题是要找一张他的标准照片,以便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悬挂。同时要整理他的遗产,通过法律公证机关予以登记以便他唯一的亲人、那个混在美国的儿子回来继承。这种事情别的人没法办,只好由组织出面代理。于是,市政管理局领导班子经过集体讨论,组成了由局办公室主任、工会主席、人事处长和市司法公证处工作人员的联合善后小组,到魏奎杨的家里处理他的后事,包括搜查照片、登记财产、关闭水电、封闭门户等。
魏奎杨的家对于市政管理局的人来说非常神秘,因为局里没有一个人去过他的家,不是不去,而是魏奎杨生前不让任何人进入他家里,即便是他的汽车司机,天天要接他上班下班,也从来没有踏进过他家大门一步。所以,当组织上决定破门而入,替魏奎杨处理家产的时候,局里的人顿时忘了暴亡人可能带来的晦气和不祥,谁都想进入魏奎杨家看看,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好奇之心人更皆有之。市政管理局当然不可能让局机关的上百号人都跑到魏奎杨家里闹腾,严格规定只允许办公室主任、工会主席这些直接负责办理后事的人进入魏奎杨的家,其他人如果擅自进入,不但要给予纪律处分,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也要自负。于是市政管理局办公室主任、工会主席、公证处的公证员还有110派来的专业开锁师傅组成了一个处理后事专业小组,来到了魏奎杨的家。
魏奎杨的家俭朴到了令人心酸的地步,装修简单到连地面都没铺,还是交工时候的劣质瓷砖。墙面的白漆已经氧化成了黄色。客厅只摆放了一套局里退役的木制沙发,当时减价处理的时候没人要,一长两短三件套才卖三十块钱。电视机倒是日本原装的,但是跟改革开放的年龄一样大,是改革开放初期进口的那种二十英寸的彩电,现在农民家里都难以找到这种古董级的电视机。看到这个场面,大家心里暗暗赞叹,魏奎杨不愧为廉洁奉公的好干部,现在这种人已经没有了。办公室主任是个女同志,见到魏奎杨家里如此清贫,想到魏奎杨生前的音容笑貌,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大家来到了魏奎杨的卧室,卧室凌乱不堪,是典型的单身男人的房间特色:被子没叠,地上乱扔着鞋袜、衣裳,床头扔着几本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花花公子》和《龙虎豹》之类的画册,给魏奎杨的高尚形象淡淡地抹上了一笔黄色。
公证员没有接触过活着的魏奎杨,对他没有感性认识,看到这些画报调侃地说:“这老头倒挺有趣味的。”
办公室主任马上严正驳斥:“你真说错了,我们魏局长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唉,单身男人日子难过,有时难免会找一些排遣,这有什么?总比那些乱搞男女关系、嫖娼泡三陪的人强得多。”
各单位的工会主席普遍有一项工会章程规定以外的业务:替本单位职工处理后事。所以死人的事情工会主席经得多,忌讳也少得多,心里暗含着对魏奎杨同志深切的悼念和崇敬之情动手帮他叠被子:“唉,好人啊,工作太忙,可能他从来都顾不上叠被子,他确实应该找一个老伴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我们工会一直在帮他张罗这件事情,谁知道他却早早的就走了,你们看看,他这褥子,成啥了?已经结成铁板了,真想不通他怎么能睡在这么硬的褥子上,也不嫌硌得慌,可怜啊……嗯!”工会主席一边唠叨一边帮魏奎杨收拾被褥,整理着突然惊愕了:“嗯……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过来摸摸,这褥子里头垫的是什么东西?”
办公室主任和公证处以及110派来的开锁匠都嫌恶心、晦气,跟着工会主席瞎转,却并不动手触摸魏奎杨的衣服被褥。听到工会主席让他们摸魏奎杨的褥子,谁也不动手光动嘴:“怎么了?发现金条了?”
“他把砖头垫在褥子里干啥呢……”工会主席用力扯开了褥子,里面漏出来的不是棉花,也不是砖头,而是一扎扎崭新的人民币!现场人员都惊呆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赘述谁都清楚,市纪委、检察院这些对官员家庭财产非常感兴趣却又没办法弄清楚的单位、部门闻讯在市政管理局领导的陪同下迅速来到现场,对隐藏在褥子里头和床垫下面的人民币进行了清点,数额触目惊心:整整六百多万。
就在魏奎杨家里意外发现巨额财款的时候,洪钟华正在和万鲁生开会听取有关部门接待省委张书记的安排。参加会议的有市委市政府秘书长、市委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接待处处长、公安局副局长、接待宾馆的总经理、餐宿负责人等。铜州市接待过的上级领导乃至中央首长不计其数,因此这种会议已经完全成了一种例行公事。洪钟华看看到会的人员,问道:“宣传部的人怎么没来?还有文化局也要来一个负责同志嘛。”
市长万鲁生解释:“省委有通知,张书记视察期间不进行宣传报道,就没通知他们。”
洪钟华故意不答理他,直接对政府秘书长说:“张书记走了以后呢?虽然不能同步报道,过后还是要组织宣传报道的嘛。张书记是个很有文化品位的人,说不准要视察哪个文化部门,文化局不来个人事先安排准备一下怎么行?会议是谁通知的?赶紧叫他们两家过来人参加会议。”
会议是政府办公室通知的,当然与会人员也是经过市长圈定的,洪钟华一说话,市政府秘书长就慌了手脚,连忙让政府办主任马上去通知洪钟华临时点名的人来参加会议。其实这两个部门来不来参加会议并不重要,宣传部早已经安排下属的报纸、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媒体做好了跟随采访的准备,这都是老套子、老惯例。文化局就更不用说了,连市委书记、市长三年五载都难得到文化局去一趟,省委书记日程安排那么紧凑,更不会没事干跑到文化局或者文化局下属的哪个群艺馆、歌舞厅去视察。洪钟华之所以这么挑剔,就是因为万鲁生太自作主张,洪钟华要安排这个会议还想着事先征求一下他的时间安排,就他的时间来开会,他却根本不管洪钟华有什么事没有,直接安排,临时通知,确实让人觉得有点目中无人的意思。所以洪钟华有意无意地给会议挑点刺,让万鲁生学会尊重别人。
书记点名的单位和人都还没到,是先开会还是等人到了再开会,就成了让万鲁生作难的事儿,他只好请教洪钟华:“洪书记,我们先开会还是再等等?”
洪钟华也是点到为止,并不想因为这么一件小小不然的事情跟万鲁生真的计较,便半开玩笑地说:“都行,万市长决定,我们大家服从。”
万鲁生嘿嘿一笑说:“书记过谦了啊,你可是我们的班长,我们在你面前都是士兵啊。”
洪钟华哈哈大笑着谦虚:“老万啊,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你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领导,一市之长啊!党委实行的是集体负责制,在常委会上我可是仅仅一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