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最近一段时间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新陵园的规划建设工作当中,这倒不是他真的对给死人盖房子有多么大的兴趣。这其中有两个原因:
其一,他主持提出来的把过去的华侨农场改为新陵园的报告得到了市长办公会的赞赏,万鲁生不但表扬了他,还信誓旦旦地声称,一定要把新陵园建设成一个风景优美、富有游览价值的风景区。尽管谁都知道,如果有人真的跑到死人国度去度假旅游,那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但是仍然要按照万鲁生的意图去张罗着把新陵园朝风景旅游区的方向规划,因为这是市长的指示。万鲁生的赞许和肯定,让车轱辘活像打了一针鸡血,这是他全力以赴埋头搞陵园规划的主要原因。
其二,那天他到龙山风景区散心的时候,管委会主任二百五狗不理冒失的问候对他的刺激极大,心理后遗症像浓厚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车轱辘甚至宿命般地想到,也许,狗不理听信谣言口无遮拦脱口而出的话,就是能够预见未来的魔咒,预示了他不久的将来会遭遇的结果,揭开了他无法躲避的命运。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经过市长办公会议批准的陵园项目上,绞尽脑汁、力争完美地推进死者住宅区的建设规划,企图用忙碌的工作来摆脱这令他烦恼不堪的阴影。然而,忙碌过了,清静下来之后,狗不理的话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缠绕在他的心头,照样勒得他寝食难安。
“葫芦,这几天有什么情况没有?”现在,这成了他坐在车上动辄就要询问的问题。
“没有啊,一切正常。”这也是他每次询问葫芦的时候,葫芦的回答。
只有经过这样一道程序之后,车轱辘的心才能稍微安稳片刻。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实在重复太多次,已经成了祥林嫂式的呓语,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自己,如同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的病人,想不让手颤抖也做不到。
为了把新陵园的规划作得尽善尽美,得到市领导的认可,车轱辘彻底改变了坐在办公室听汇报、瞎指示的做派,几次三番地亲临华侨农场实地勘察。今天已经是他第八次跑华侨农场了,跑得次数多了,葫芦都暗暗心烦,一路上默不作声地开车,连习惯性的请示车轱辘是不是开一段过过瘾的老话都没有提起。回来的路上,当车轱辘再一次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情况的时候,葫芦实在忍受不了他这不屈不挠、不厌其烦的话语骚扰,没有搭腔。车轱辘立刻像遭遇冰雹的家禽惶惶然恨不得从车上马上跳下去:“怎么回事?有人找你了吗?”
葫芦无奈地回答:“没人找我,有人找我我还能不给你说吗?”
车轱辘不高兴了:“那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吱声?”
葫芦回答:“我想事儿呢,没听见。”
车轱辘问:“想啥呢?”
葫芦说:“忘了。”
车轱辘很不高兴:“我问你你怎么就忘了?刚刚还在想的事儿这一
阵儿就忘了?”
葫芦说:“车局,我长的是人脑,不是电脑,正想的事儿你一打搅可不就忘了。”
葫芦对车轱辘历来是百依百顺,唯恐服务不周招惹车轱辘,像今天这样明显的流露出抵触情绪,让车轱辘错愕,难以接受。放在过去,车轱辘马上会把他臭训个底朝天,可是如今车轱辘前途攸关的把柄落在葫芦的手上,也只好不跟他一般见识,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在心里暗暗发狠:等自己平安过关了,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个葫芦给开了,留在身边就像一颗难以排除的定时炸弹,时时刻刻让人心惊胆战。葫芦在车轱辘面前表现出来的不驯,再一次证明了一个朴素的真理:领导千万别让自己的把柄落在下级手里。
两个人情绪不佳,谁也没话,葫芦沉闷地开车,车轱辘沉闷地坐车,各自想着心事,活像正在走向街道办事处登记离婚的夫妻。不知不觉间车就来到了市区,经过市区中心地带东街口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了。正是下班高峰时间,汽车组成的铁流跟行人组成的肉流在路口汇集成交叉竞争的旋涡。路口的交通协管员拼了老命想维护交通秩序,哨子吹得比足球的黑哨还频繁、还响亮,小旗挥动得比领导检阅时还起劲,勉强维持着路口的交通秩序。
葫芦把车开到了路口,正碰上红灯,一辆轿车插空在红绿灯转换的间隙冲进了斑马线,却被协管员拦住,协管员用自己的身体护卫着正在通过斑马线的一群学生。
葫芦嘟囔了一句:“这娘们找死啊……”
车轱辘马上反驳他:“你说那叫啥话?人家这叫恪尽职守、认真负责。”
车轱辘上下班都要经过这个路口,每天都能看到这个头上围着一条红围巾的女交通协管员。这个协管员的负责精神让他钦佩,他从来没有见到这个协管员像有的协管员那样,只要有机会就躲到一旁偷懒。每次经过这个路口,不管车多车少、人多人少,这个交通协管员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严格按照红灯停、绿灯行的规矩维护交通秩序,并且多次用自己的身躯拦住企图闯红灯的车辆,保护过往行人安全通过路口。他反驳葫芦的话是出于真心,真心实意地赞扬这个交通协管员。
葫芦当然不会因为这小小不然的事情跟车轱辘顶撞,尽管他心里对这个交通协管员不以为然。沉默在发生口角时往往是表达不满、不屑、不以为然的方式,葫芦选择沉默,对车轱辘的反驳不置可否。车轱辘当然明白葫芦的沉默绝对不是对自己的观点默认,所以当车再次启动穿过路口斑马线的时候,他摇下车窗朝交通协管员打了个招呼:“谢谢你了,辛苦了啊。”
围着红色围巾的女交通协管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流露出来的惊恐、惶惑活像恐怖电影里的惊悚镜头,深深地刻在了车轱辘的心里,他不明白,那个交通协管员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他。
经过了路口之后,车轱辘的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局党组成员、纪检组组长郭晓梅,非常客气地询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车轱辘本来已经在下午安排了一个小会,邀请市政园林局的园林设计人员和殡葬管理科一起商量新陵园设计图的修改。俗话说做贼心虚,何况车轱辘身上担的事情远远比做个小贼更大,听到郭晓梅这么问他,车轱辘便知道郭晓梅肯定有事情要找他,连忙说自己下午可以抽出时间,又反问郭晓梅有没有什么事情。郭晓梅告诉车轱辘,她没什么事情,是市纪委找车轱辘有事情,如果车轱辘下午有时间,请他上班以后到局里来,市纪委的同志想找他了解一点儿情况。
车轱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是他回答的声音仍然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我下午一定去,一定去……”
他还想再问一下郭晓梅知不知道市纪委找他干吗,郭晓梅却说了一声:“那就好,下午见。”随即挂了电话。
车轱辘坐在轿车柔软舒适的座位上,却仍然感到腿发软,心跳气促,他断定自己的事情终于发作了,而且估摸着这一次发作就像癌症晚期,一旦发作,要想救治就已经成了徒劳。
葫芦在车轱辘接听电话的时候,马上竖起耳朵竭力想听到通话内容,可惜通话时间太短,加上没有及时关闭车内音响,通话内容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到。但是从车轱辘接过电话后的神情他却能够感到,这个电话绝对不是报喜。葫芦跟车轱辘现在是利益攸关方,车轱辘的荣辱祸福紧紧跟葫芦的身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所以,尽管刚刚正在和车轱辘发生冷战,他仍然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车局,有事吗?”
车轱辘长叹一声:“有没有事我现在都无所谓了。”
汪清清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见到万鲁生撒娇使气地不答理他。万鲁生涎皮涎脸地坐到了汪清清身边,在医院里,尽管是单人病房,医生护士随时都有可能进来,万鲁生倒也不敢做出过于亲密的动作,只是声音极度轻柔地问候汪清清:“好一点儿了吗?”
汪清清哼了一声:“好得很,没让你摔死算我命大。”
万鲁生诚恳地检讨:“唉,实在对不起,经验主义害死人,怎么好好的床就换了地方呢。”
汪清清听到万鲁生“经验主义害死人”这句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嗔地说:“你干吗?那天晚上疯了一样。”
万鲁生看到汪清清不生气了,也就更加涎皮涎脸了,腻声说道:“心里高兴,想你又想得急,也没认真看看房间有什么变化,就把我的老婆摔成这样了,保证今后绝对不能再犯经验主义了。”
汪清清“呸”了一声:“谁是你老婆?”
万鲁生说:“现在还不是,很快就是了。”
汪清清不屑:“别那么说啊,好像谁稀罕当你老婆似的。”
万鲁生一本正经地说:“不跟你开玩笑,我已经下决心了,跟李芳离婚,不离也不行了,今天我已经给洪书记打招呼了,他支持我离婚。”
汪清清好奇地问:“怎么突然想起跟你老婆离婚了?离个婚还得市委书记批准吗?”
万鲁生这才想到,汪清清还不知道李芳被拘押的事情,便告诉她说:“李芳的事情堵不住了,上一次双规她的时候,我出面干预,把洪钟华和单立人惹恼了,人家表面上服了个软,把她放了出来。实际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成立一个由检察院、公安局经济队组成的,直接受纪委领导的联合调查组。就李芳那点事,人家只要想查,还有查不清楚的?前天人家就把她正式刑拘了。没有确凿的证据人家不会对她那样的,她算是把自己玩完了。不跟她离婚,我就得替她背黑锅,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能怎么办?”
汪清清听到这话,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们男人啊,真的寡情薄义,为了保你头上的乌纱帽,就连一起过了几十年的结发妻子都不要了?她犯罪有法律制裁,可是你当丈夫的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就这样把人家像扔破鞋烂袜子一样地扔了啊。可怕,真可怕,你们这些官员的心真的比石头还硬啊。”
万鲁生连忙替自己辩解:“离婚不是我造成的,你怎么不反过来想一想,如果她顾念我这个丈夫,怎么会那么大胆地贪污受贿呢?这种女人真的要不得,是官员杀手。”汪清清追问他:“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不相信。”
万鲁生一本正经地说:“隐隐约约有点感觉,详细情况真的不知道。实话实说,我对这些事情看得很透,干到我这个级别,啥问题都有国家包了,要说有钱,谁能比国家有钱?我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合理合法的得到,何必再贪污受贿?真不值当,万一被发现了,成本太高承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