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钟华到了家门口,下车后刚要进门,电话响了,市委秘书长气喘吁吁地在电话里报告:“洪书记,不好了,民政局副局长车福禄出车祸了,市政管理局局长魏奎杨死了。”
洪钟华让他说得直犯晕:“车福禄出车祸魏奎杨怎么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慢慢说。”“他们俩在高速公路上同时出的车祸,车福禄没死,轻伤,魏奎杨
死了,两台车都报废了。”洪钟华问道:“市领导谁到现场去了?”秘书长说:“万市长让王副市长去了,根据王副市长回馈的信息,责
任不在车轱辘,也不在魏奎杨,好像是有一台汽车突然刹车,造成了这
次重大的交通事故。”洪钟华追问:“他们干吗去了?怎么同时在高速路上。”秘书长说:“他们都是到省城开会的,应该算公伤吧。”钟华暗暗叹息,现在公车配备基本上已经失控,副局级以上干部基
本上都配了专车,连下面很多乡镇长也有了事实上的专车。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大家都舒服了,办事也方便了,坏处就是不但公车经费支出像洪水一样猛涨,出车祸的概率也大大增加。洪钟华告诉秘书长:“这样吧,你先代表市委到魏局长家里慰问一下,其他问题等交管部门结论出来以后再说。”
车轱辘和葫芦是乘坐王副市长带去的车回来的,那台撞烂了的本田轿车被一台公路施救车拖在后面,活像刚刚用拖网捞上岸的死鱼。王副市长是个话多的人,坐在前座上扭过头来不断唠叨:“你们真是命大,看看老魏,好好的一个人,昨天下午还跟我在一起开会来着,这阵儿成啥了?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魏奎杨是被殡仪馆的冷藏车拉走的,他的司机也被交警带走了。那台奥迪已经稀巴烂成了一堆废铁,车上又死了人鲜血淋漓的,交通警察嫌它堵在路中间影响交通,也不吉利,勘察完现场就叫来大吊车给扔到了高速路外面,通知市市政管理局抽空过来运走。
车轱辘惊魂未定,心中有鬼,不敢多说话,王副市长说什么他都连连点头。这种场合没有葫芦说话的份儿,他也不敢说话。事故发生后,车轱辘跟他商定,让他一口咬定车当时是由他驾驶的,这样一来,车轱辘没有任何责任,司机的责任也就相应地减轻了,事故的性质只不过是一桩因超速造成的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如果实事求是地说车是车轱辘驾驶的,虽然车轱辘有驾照,那他们俩也违反了市纪委的文件,除了承担交通肇事责任以外,还要受纪律处分。葫芦代人受过,有口难言,现在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听王副市长训斥:“你这个司机也真是的,根据交警的测量,你的车速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迈,干吗?找死啊?你找死别害别人啊,现在你活得好好的,把人家魏局长变成了火葬场的烧烤,多亏魏局长家里没什么人,如果人家家属在这儿,今天不得扒你一层皮才怪。这场车祸也够贵的了,两台车报废,五六十万一眨眼没了,三个人受伤,一个局级干部死亡,损失惨重啊!”
“这就叫豪华车祸。”司机毛毛雨冷笑着说了一句,话里话外透着让人心寒的幸灾乐祸。给王副市长开车的司机绰号毛毛雨,过去是给主管财政的副市长开车的,那位副市长到站退休之后,他也被打入冷宫,成了值班司机。领导一般不喜欢用原任领导身边的旧人,再加上他话多唾沫星子也多,毛毛雨的绰号就是根据这一生理特征起的,就更没人爱用,整天在司机值班室坐冷板凳,心里自然觉得憋屈,一有机会就想发泄。
王副市长狠狠瞪了毛毛雨一眼,毛毛雨不敢吭声了。这辆车不是王副市长的专车,王市长的专车是一台最新版的奥迪V6,他小姨子到铜州市看望姐姐、姐夫,明天要回去,今天王副市长的老婆陪妹妹逛铜州市著名的风景区龙山植物园,捎带着逛街,奥迪V6让老婆带走了。中午快下班的时候,王副市长接到市政府值班室转过来的市长万鲁生的电话,车轱辘、魏奎杨出了车祸,命他赶到现场处理善后,他只好坐这台值班车。
这台值班车是桑塔纳2000,这种车市级领导早就没人坐了,王副市长的座驾如果不是派给了老婆,他也不会坐这台车。值班车都是领导们配了新车之后退下来的旧车,司机也大都是原任领导退休之后剩下来的,这些司机就像过季的服装,窝在市府车队里守着跟他们一样受到冷落的旧车,一起体会被打入冷宫的感觉。现在的领导用司机一般都要用体己人,遇到同级调动、提升上任,很多人还会带原来用惯了的司机一起走,有点像清朝时候达官贵人到哪儿都要带着家奴。不同的是,家奴靠东家养活,司机由国家养活。司机如果能成为领导的专车司机都会满心欢喜,让领导甩下便会丧魂落魄。因为,给领导当专职司机和当值班司机身份、待遇差别太大了。给领导当专职司机,在别人眼里就有了领导身边人儿的身份特征,时不时还会有人送点小礼、请喝小酒、求办小事儿。领导如果有一些小小不然或是自己看不上眼的小福利也会随手甩给司机当做小恩小惠,如果遇到了提工资、发奖金、工勤代干这种好事儿,跟固定领导时间长了的司机往往都会受到特殊关照。而那些没有固定领导可伺候的司机则像没娘的孩子,一切工资待遇生活福利都是公事公办,额外好处想都别想。
毛毛雨嘴上不敢说话了,心里却愤愤然,王副市长那恐吓、鄙视的眼神更是让他恼恨到了脑子里:他妈的,都撞死了才好,死一个老百姓少养活一个,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坐好车、吃海鲜、喝茅台、唱小曲、抱小妞,还都免费不花钱,什么东西,凭啥?都撞死、都撞死……毛毛雨在心里诅咒着,却忽略了一个现实问题:中国缺能源却不缺官员,死了这一个自有后来人。
毛毛雨心里郁闷肚里骂人,王副市长继续唠叨:“这个魏奎杨啊,还真是个好人,平时省吃俭用,就一个儿子还跑到了美国,老婆死了别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连看都不看,整天一个人守着一百五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日子过得凄惶啊!”
毛毛雨又冷哼了一声,王副市长此时烦透了毛毛雨,跟着冷哼了一声:“你要说啥?好,我不说了,你说。”
毛毛雨连忙道歉:“王市长,对不起啊,我没想说啥,我就是有点感冒,嗓子痛。”
王副市长呲他:“感冒了就在家休息,还跑什么车?你不要命别人还要命呢!”
毛毛雨不敢再吭声,在心里骂: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车子进了铜州市区,车轱辘说:“王副市长,实在对不起,今天这件事情太麻烦您了,害得您中午饭都没吃,这样吧,咱们一起到海天随便吃一口。”当然,他说的“随便吃一口”绝对不是“随便吃一口”,海天大酒店是铜州市的五星级宾馆,在那种地方“随便吃一口”,每人不当一次二百五别想出门。
王副市长很为今天的事情恼火,这场车祸虽然死的是一个局长,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死了一个人,又不是多人伤亡灾害性事故,值得他一个副市长冒着酷暑为此奔忙整整半天吗?他生气的就是市长万鲁生仅仅比他高那么半级,就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万鲁生是空降部队,稀里糊涂从外省调过来就当了市长,所以本地干部对他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服气。可是没办法,不管人家是通过什么手段当上市长的,那也终究是市长,比他这个副市长高了半级,就因为差了这半级,心里再恼火,再不愿意,还得去。处理车祸是什么好事?血肉模糊的尸体,废铁一样的汽车,靠近了都嫌晦气,可是不去又不行,就是因为他比人家低了半级。
鼓了这一肚子气,王副市长哪有心情跟车轱辘去“随便吃一口”,再说他也根本不缺“那一口”,板着脸说:“你们去吃吧,屁股后面一摊子事情我哪有时间陪你吃吃喝喝,碰上你们这一档子事,浪费我半天时间。你赶紧吃一口回家报个平安吧,别让你老婆以为你已经因公殉职了呢!”
王副市长话说得难听,车轱辘也不敢硬拽人家,只好让毛毛雨先把王副市长送回了家,然后带了毛毛雨和葫芦到海天大酒店花了七百五十多块钱“随便吃了一口”。吃饱喝足了,毛毛雨请示车轱辘用不用把他们送回家,车轱辘老婆在中行当工会主席,每天都有免费的午餐,从来不回家吃午饭,儿子寄存在奶奶家,回家了也就他一个人。今天死里逃生,又惊又吓,身心疲惫,懒得回家,再加上还有些事情要跟葫芦商量,就说不回去了,在酒店开个房间休息一下,下午还得到局里安排个人代替他到省里开会,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再去了,出门不顺,不能再勉强,这一次会议得换个人了。
打发走了毛毛雨,车轱辘让葫芦埋单开房。葫芦干这一套早就熟了,结了账,开了发票,回去让车轱辘签字报销。然后又开了一个标准间,车轱辘跟葫芦钻进房间就开始继续商量善后事宜,车轱辘又把事情朝实里砸了砸:“葫芦,这么些年我待你不薄,今天的事情你一定要一口咬死,不然你跟我都没法交代。”
葫芦的特征就是光头,不是剃光,而是根本就没有毛发,包括眉毛、胡须,那颗肥脑袋就是一个装上了五官的皮球。好在他长得慈眉善目,活像弥勒佛,所以虽然没有毛,倒也不难看,有人说他有福气,他也自认为有福气,不然怎么会给领导开专车呢?今天这件事情让他更认准了自己有福气,发生那么严重的车祸,自己车上一个人没死,甚至连伤都没伤,虽然车轱辘擦破了点油皮,相对于这么严重的翻车事故,根本算不上受伤,这就是福气。听到车轱辘叮嘱,葫芦信誓旦旦地说:“车局长您放心,这件事情说出去我自己倒霉,我明白,这是为我好,不是为别人,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关键是您别自己说出去就好。”
他说得诚恳,而且也是实情,如果这件事情穿帮,葫芦自己也得跟着倒霉,车轱辘也就彻底放了心:“那就好,过后我们再申请一台好车,这回不要日本车了,要德国的,还是你给我开。”
葫芦满心欢喜地连连答应,赶紧给车轱辘放水洗澡,车轱辘洗过澡爬到床上倒头便睡,片刻就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鼾声。
葫芦没有睡,自己也洗了个澡,然后在卫生间里吭哧吭哧地给车轱辘和自己洗衣服。夏天衣服单薄,估计赶车轱辘起床的时候衣服就干透了,尽管这样,葫芦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生怕车轱辘起床后衣服未干,晾好衣服又打开卫生间的换气扇风干。做好这一切,又给车轱辘冲茶水,他知道,车轱辘有个习惯,每天午睡起来必须喝一杯浓茶,每次出差,这杯午茶都由葫芦冲。伺候好了车轱辘,葫芦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打盹儿,刚刚睡着,却做起了噩梦,魏奎杨满脸血污,身子却是一条蠕动的蛇,挣扎着想从一堵坍塌的墙壁下面钻出来,嘴里还发出嘿咻嘿咻的声音……葫芦吓坏了,虽然在睡梦中,他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魏奎杨已经死了,见到他这副血肉模糊苦苦挣扎的样子,还以为自己跟着魏奎杨一块到了地狱,忍不住惊叫起来……葫芦被吓醒了,转脸看去车轱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呼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歇了,改成了粗重的喘息,梦中“嘿咻嘿咻”的声音正是他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