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不上学了?”小女孩说:“叔叔,我出来要钱的事情我妈不知道,我骗她说我在同学家补习功课呢,你千万别告诉她,她知道了会生气,还会伤心的,她生病了,动不了。”司马达惊问:“你妈妈怎么了?那天我听医生说她的病不要紧,就是一般的感冒啊。”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那天从医院回来她就起不来床了,一动浑身都疼。”司马达问:“没上医院看看?”问完了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愚蠢,如果
能上医院,小女孩还会在这里乞讨吗?果然小女孩回答说:“妈妈没钱。”司马达的心颤抖了,拉起小女孩说:“起来,别在这儿跪着了,领叔叔到你家去。”
小女孩把罐头瓶里的零钱掏出来装进了书包,然后拎起了书包,还不忘捡起地上用来装零钱的罐头瓶子,做事倒井井有条的。临上车前女孩又嘱咐了司马达一阵儿:“叔叔,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啊,我妈妈知道我在外面挣钱,肯定会生气伤心的。”
司马达说:“叔叔保证不会告诉你妈妈,但是你也要保证今后不再乞讨了。”小女孩迟疑了:“我不出来挣钱,妈妈用什么看病啊?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如果妈妈病治不好我可怎么办啊?”
司马达让小女孩弄得哭笑不得,这孩子真有意思,把乞讨定性为“挣钱”。司马达郑重其事地告诉小女孩:“这不是挣钱,是要钱,挣钱是要靠劳动的。你妈妈的病你就别担心了,我会负责的。”
小女孩奇怪地问:“我妈妈的病叔叔你为什么要负责呢?你认识妈妈吗?”司马达没办法跟她解释,但是他却暗暗担心,八成小女孩妈妈的病就是坐他的空调车坐出来的。那天天气太热了,空调车又太冷了,冰火加身,身强体壮的人都难以忍受,别说一个瘦弱、疲惫的妇女了。如果病情严重,他自己也难以承担全部责任,到那个时候就只好把书记洪钟华也拉上,拉上了洪钟华,治什么病都能公费报销。根据他对洪钟华的了解,洪钟华应该不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上车之后,尽管傍晚的天气仍然十分炎热,司马达还是把车窗摇了下来,没敢再开空调。
在小女孩的指引下,司马达来到了城市中心的石头巷。这里是老城区,城市的管理者们现在把眼光都盯向了那些新开发区,这些老城区的背巷就成了破旧不堪的贫民窟。巷道很窄,汽车无法进去,司马达只好把车停在巷道口跟着小女孩走。巷道活像一条曲折蜿蜒的肠子,地面铺着蹉跎不平的青石板,路面坑洼不平,没有路灯,全靠路两侧老旧建筑门窗缝隙偶尔泄漏出来的昏黄灯光照明。两旁的老旧建筑把天空裁成了窄窄的一条,天空看上去活像一条锈蚀的烂铁皮。空中密布着零乱的电线、电话线、网线和晾衣绳,仿佛是手艺不好的大蜘蛛织成的烂蛛网。女孩儿在一座砖混结构的老房子狭窄的门道前面停下了步子,再次叮嘱司马达:“叔叔,你千万别告诉我妈妈。”
司马达故作轻松地承诺:“你看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这么啰唆,叔叔已经保证过了,绝对不会不讲信用。对了,我还没顾上问你叫什么?”
女孩儿说:“我姓周,叫小燕,燕子的燕。我妈妈姓李,叫李桂香。”
司马达告诉她:“我姓司马,叫司马达。”
周小燕回头问他:“那你们家的老祖先是司马迁还是司马懿啊?”
司马达跟在她后面上楼,老式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乱响,活像老年病人沉重的呻吟,仿佛随时随刻都会承受不了重压而轰然坍塌下去。司马达小心翼翼地用脚试探着楼梯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小燕走:“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就像你姓周不见得就是周文王的亲戚一样。”
周小燕咯咯笑了:“司马叔叔你不懂啊,周文王和周武王都不姓周,那
是他们的国号,他们姓姬。”多亏楼梯道黑暗,不然此时司马达的脸一定能让人看到红成了一块
大柿饼。司马达说:“叔叔确实不懂,叔叔是当兵出身的,没有上过大学。”周小燕笑嘻嘻地说:“这是常识,用不着上大学就知道。”司马达诚心诚意地说:“小燕批评得对,今后叔叔一定抓紧学习,像
小燕一样好好读书。小燕,你在学校一定是好学生吧?”周小燕说了一句所有孩子在大人打听他们学习情况的时候,用来应付大人的常用词组:“还可以吧。”
两个人边说边爬到四楼,四楼有四个门,小燕家正对楼梯。小燕脖子上挂着钥匙,钥匙塞在衣襟里头,掏出来打开门请司马达进去。这是一个两居室,房间和所有摆设的共同特征就是两个字:破旧。墙壁活像白癜风病人的皮肤,有些地方还有下雨从外墙渗漏的雨渍,让人联想起小孩子用过的尿不湿。照明用的是已经可以送进博物馆的白炽灯泡,为了节电,最多只有十五瓦,昏黄的灯光似乎压缩了空间,让人觉得这套房子空气稀薄。狭窄的过道停放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还有一些破纸箱、烂酸菜缸、煤气罐等杂物,小燕提醒司马达:“叔叔小心点,别碰着了。”然后冲房间里面喊:“妈,我回来了。”
李桂香在房间里扬声问道:“你怎么才回来?你跟谁一起回来的?”小燕说:“我到同学家复习功课去了,司马叔叔来了。”司马达连忙应声:“大姐,是我,给洪书记开车的司机。我可以进
来吗?”李桂香说:“可以,没关系,你进来坐。”小燕把司马达领到了外间屋,外间屋摆了一张折叠饭桌,围着桌子
摆着几张凳子。屋角摆放了一个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高低柜,柜子上摆了一台20世纪80年代流行的14寸电视机。李桂香步履艰难地从里间屋蹭了出来,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得憔悴、疲惫。见到司马达她赧然一笑:“那天的事实在对不起,我们确实怕交不起医药费,只好……噢,等我身体好一些找到工作,欠医院的医药费我一定还上。”然后对小燕说:“燕子,去,饭热在锅上,赶紧吃,你这么晚才回来,浪费了多少火。”
司马达连忙说:“你别想这些事了,明天我带你到医院看病,你的病不治好,不能出去上班,哪儿来钱供小燕上学。”
小燕从厨房端出来一盘炒土豆丝,土豆丝的边上摆着两个馒头,她把盘子放到桌上让司马达:“叔叔,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吃吧。”
司马达看着这简单的饭菜,心里觉得疼,虽然他自己也不富裕,可是他和他周围的人,确实没有谁会把这种简陋粗食当成一顿饭的。他看看狼吞虎咽的小燕,孩子显然很饿了,不然现在的孩子哪有啃着馒头就土豆丝吃这么香甜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有条件,谁会让正在长身体上学的孩子仅仅用食物充饥根本不考虑营养呢?司马达又说了一遍:“你明天还是去看病吧,医药费不要担心,我给医院说你是洪书记的亲戚,他们不会催你交医药费的,如果催,我就先垫上,以后有了钱慢慢再还。”
李桂香连忙谢绝:“这怎么行?那天在医院的医药费还没结我们就跑了,丢人死了,再接着欠,还冒充人家洪书记的亲戚,怎么好意思?”
司马达有些着急:“那你就这么熬着?病也不治,班也没办法上,小燕怎么办?”他想挑明了说你这病可能就是那天坐空调车落下的,可是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结论,仅仅是自己的猜测,就硬憋住没有说:“你还是抓紧到医院检查一下,总得把病因彻底查清楚吧?万一你有个什么,小燕怎么办?”
司马达三番两次提到小燕,李桂香的眼圈红了,挣扎着坐在小燕对面,看着小燕津津有味地吃饭,沉默不语。
司马达想问问他丈夫怎么了,转念想起上一次在医院问起这个话题,李桂香避开了,好像不愿回答,就忍住了没问。他没问,李桂香却主动说了:“说起来我们小燕也可怜,她爸爸上班的工厂破产倒闭了,职工大批下岗。谁也没想到在国有企业里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说下岗就下岗了。她爸爸当时就懵了,傻了一样浑浑噩噩地往家走,路上让车给撞成了重伤。车跑了,到现在也没抓住肇事司机。她爸爸住院抢救,单位说他下岗了,又是回家的路上出的车祸,不算公伤,一切费用自理。那一年小燕才刚刚五岁,家里没有几个钱的积蓄,我就只好变卖家当,除了这套房子没卖,剩下的东西基本上都变卖了,到头来还是没有把她爸爸留住,唉,那些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场噩梦啊。”
司马达问她:“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李桂香惨然一笑:“没工作,到处跑着找工作。前年市政府把我们厂卖给外国人了,说是搞什么资产重组,引进外资,结果我们这些中年职工都下岗失业了,厂子每个月给三百五十块钱的生活费,也只给三年,过了三年就啥也不管了。三百五十块钱,比最低城市生活保障线还低,根本无法生活。我一参加工作就在生产线上工作,除了装配线上的工作,别的我啥也不会,到了这个年龄再想重新找工作真比上天还难啊!现在像我这种人太多了,满大街都是,所以找工作就更难了。”
司马达知道,李桂香的遭遇只不过是现今中国无数个城市贫苦居民中的普通一例而已,他自己的亲哥嫂就是李桂香的同类,不同的是李桂香的丈夫死了,所以境遇更惨一些。这些事情靠他一个司机根本不可能解决得了,尽管他是市委书记的司机,也照样解决不了,因为连市委书记都解决不了。于是他还是把话题拉回到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上来:“大姐,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你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医药费的问题你别考虑,我先给你垫上,你以后有了钱再还。”
李桂香疑惑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疑问,嘴张了又张,话却问不出口。司马达知道她想问什么,便回答说:“大姐,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我学雷锋,现在这世道,想学雷锋我也学不起,太贵了。我总觉得你这病会不会跟那天跟坐我们的车有关系,对了,你给我说说你的病到底是什么症状。”
李桂香说:“不会,坐一趟车怎么会得病呢?再说了,即便跟坐了你的车有关系那也不怨你,你当时还不是为了救小燕吗?这病也没什么,就是浑身的骨节酸疼,硬挣扎着活动活动还能好一些,如果在床上躺久了,身上就跟僵了一样动都动不了。”
司马达问:“你过去有没有这个病?”
李桂香说:“过去没有啊,我从小劳动,身体还好,这么多年我能带着小燕熬下来,靠的就是身体好啊。”
司马达起身告辞,口气却是毫不含糊的坚定:“大姐,我别的话也不多说了,为了小燕,你明天必须去医院,我请假过来接你。”
李桂香还想推辞,司马达却已经走了,临出门又叮嘱了一句:“明天一大早我就过来接你,明天早上你别吃早饭。”
司马达驾车来到街上,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街灯、霓虹灯五彩缤纷,最近市长万鲁生拼了命地推行所谓的夜景工程,规定全市所有高层建筑上都要装上彩灯,仅仅安装费用就耗资一个多亿,如果再把电费算上,那就成了天文数字。老百姓骂声一片,说这是劳民伤财,市长给自己脸上贴金,跟中央号召建设节约型社会的方针不符。可是万鲁生像中了邪,好像专门要向党中央叫板,鼓足干劲闹着要上马。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反正又不花他自家的钱,装彩灯、耗电费都由老百姓负担,让上面来的领导一看,铜州市晚上都这么繁华,比不上华盛顿、香港,起码不比国内其他那些大都市差多少,白天黑夜都足以证明他这个市长政绩卓著。路灯、广告霓虹灯再加上万鲁生的夜景工程,把城市的夜空变成了印满尿渍、斑驳陆离的旧尿褯子,城市的居民再也看不到明亮的星辰和寂静如洗的夜空了。有些居民夜间家里被夜景工程照得如同白昼,而且那种灯光还一闪一闪不停变换颜色,活像闪电或者电焊机的弧光,让人无法入眠。市民投书报社、电视台请求市里给他们一个能够安眠的环境,报社、电视台谁也不敢声张,老百姓气得骂娘却也无可奈何。司马达置身于繁华到粗俗的都市夜景里,刚才在李桂香家里看到的情景成了反差强烈的对比,让他觉得迷茫,他一时竟然有些分辨不清,到底李桂香家里的贫穷窘困是真实的生活,还是眼前这繁华粗俗的夜景才是真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