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鼠目驾车行驶在公路上,从右边的岔道突然冲出一台出租车,将他挤到了逆行线上,他如果想回到顺行道,有两个选择:硬撞或者忍让。他选择了后者。跟出租车硬撞不值得,他们要钱不要命,鼠目却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出租车跑了,鼠目朝出租车的背影骂道:“找死啊,王八蛋。”
然后狠狠鸣了三声喇叭。鼠目回到了正常行驶路线,刚刚走了不到五十米,一个交警把他拦住了,给他敬了个礼之后,严肃地命令他出示驾驶证。鼠目在将驾驶证递给他的同时向他请教自己怎么了。“横跨双黄线逆向行驶,在市区鸣喇叭。”
“我是被逼的,那台出租车硬从右边挤我,你说我应该让他还是撞他?我鸣喇叭是因为他违章我才骂他。”
“什么出租车?在哪儿?”
“跑了。”
“那没办法,我看到的是你违章,没看见你说的出租车。”
你******瞎了,鼠目在心里骂他,嘴上却说:“你没看见我看见了,车号是0691,不信你查查。”
这时候已经有路人围拢过来充当看客。小警察对看客们说:“请让一让,不要影响执行公务,”
又对鼠目说,“你记住车号我们会查的。”
边说边掏出罚单在上面写写画画:“横跨双黄线逆向行驶再加上市区鸣喇叭,罚款两百块,扣四分,请你到城区交警支队接受处罚。”
鼠目心里暗叫倒霉,掏出了记者证:“你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我主动让行避免了交通事故,你不但不表扬,还要处罚我,对违章的出租车我检举揭发了,你却放任不管,我非得让你上报纸曝光不可。”
鼠目振振有词,警察迟疑了,看看他扬起来的小本子,接过去翻了翻:“你是记者?”
鼠目是报社记者,而且是个非常喜欢自己职业的记者,探听、调查别人干的事情,然后把别人干的事情写出来让大伙知道就能挣钱,这让他着迷。他近乎狂热地从事着自己的职业,既挣了稿费,又有了不大不小的名气。“对呀,《海阳日报》,看过没有?我的笔名是鼠目。”
小警察愕然:“您就是鼠目?”
显然,这个小警察也知道鼠目这个名头。鼠目得意地点点头。小警察乐了:“你眼睛那么大,人长得也挺精神,怎么起那么个笔名?我们队长说是鼠目寸光的意思,对不对?”
鼠目解释:“我的名字叫李寸光,一寸光阴一寸金。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说,寸光寸光,一寸光阴一寸金。我刚开始当记者,在报上发表文章就用“寸光”
这个笔名。可是,别人都以为寸光就是鼠目寸光,尤其是我们报社那帮老记,不把我叫寸光,齐心协力把我叫鼠目,我一气之下索性把自己的笔名改成了鼠目。鼠目怎么了?鼠目有夜视功能,能看清坏人在夜幕的掩盖下都干了啥,鼠目怎么了?这个笔名更有冲击力,读者一看到鼠目这个署名就忍不住想知道鼠目看到什么了,你说对不对?”
警察把驾驶证还给了他,还给他敬了个礼:“对,您写的文章我就爱看。对不起,您可以走了。”
鼠目正要离开,警察又叫住了他:“我今天不处罚您并不是因为您是记者,而是因为您写的那篇报道,就是《马路上的二十四小时》,那篇文章写得太好了,把我们交警的酸甜苦辣告诉了社会,让社会对我们的工作增加了理解和支持,我们队好几个哥们儿看了那篇文章都掉泪了。”
“真的?这说明我没白辛苦,谢谢你了。”
警察的话让鼠目得意极了,心情爽到恨不得在大马路上放声号叫的地步,小警察又冲他敬了个礼,对围观的看客们说:“散了散了,别堵塞交通。”
围观者陆续散去,警察骑上摩托车跑了。可以走了,鼠目反而不急于走了,倚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公安局刑警队,赵吉乐值班,正在守着电脑上网。电话接线员小刘对赵吉乐喊:“赵吉乐,电话,你听不听?”
“接过来吧,什么人?”
“不清楚,说是要报案,口气挺硬的。”
赵吉乐接起电话:“你好,刑警队,请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对方说:“我要报案。”
赵吉乐连忙对小刘示意监听、录音,然后对话筒说:“请讲。”
“我举报一个叫赵吉乐的家伙,这个人在家里混吃混喝不交钱,经常夜不归宿……”
赵吉乐顿时明白了,喊道:“舅舅,你好赖也是大四十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活得有点创意,你没正事我挂了,我值班呢,没时间听你瞎掰。”
鼠目哈哈大笑:“你小子耳朵挺灵啊,我没别的事,就是问问你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妈还那个样儿,你要真关心我妈回去看看不就行了?你又不是坐着神舟五号在太空溜达下不来。”
“我不是不愿意看你爸那张冰棍儿脸吗?”
“你爸才是冰棍儿脸呢,不对,这话不能说,你爸是我姥爷。那你打电话直接找你姐姐,别打电话找我。”
“你缺弦啊,我直接打电话问你妈,你妈能说她身体不好吗?所以我才打电话问你。”
“你放心吧,我妈好着呢,我妈要是不好了,敢不告诉你吗?你可是她唯一的娘家人。好了,没别的事我挂了。”
“别急,我刚才还遇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小交警把我截了,说我违章,要罚款扣分呢……”
赵吉乐连忙打断了他:“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交警队我没熟人,交警见到我们刑警就嫉妒得要命,我们找他们办事更麻烦,能不罚的也得罚。”
“看你吓得,真没劲,谁说要找你帮忙了?我是谁,那个小交警一听到我的名字,立马把我放了。”
“哈哈哈,你是个屁,让人家把你放了?你肯定说你是********的小舅子。”
“你再说这个话我真生气了,我好赖也是海阳市的名记,一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鼠目,那个小交警崇拜得热泪盈眶,一个劲儿给我道歉呢。”
“哈哈哈,舅舅,古往今来的名妓都是女的。”
“滚开,我说的是记者的记,不是妓女的妓。”
“是不是人家听你是记者怕你给人家在报纸上造谣才放了你一马?感觉特好是不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是不是?这才想着给我打电话显摆是不是?好了,我没时间陪你聊天,我上班呢,挂了。”
赵吉乐挂了电话,小刘嘻嬉笑着说:“吉乐,你们家怎么尽是名人?你爸是********,你妈是海阳大学著名教授,你舅舅是《海阳日报》名记。我家要是有你那么多名人,广林子敢对我指手画脚我踢他屁股。”
“唉,说来惭愧,就我没名堂,当这么个小警察,整天还得受广林子的气,命苦啊。”
“打是亲,骂是爱,广林子那都是装的,故意让人说他不畏高干子弟。不过我要是你啊,怎么说也得弄个科长、处长干干,老跟我这样的小市民平起平坐真委屈你了。”
“骂人不带脏字是不是?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要踢广林子的屁股?明天我告诉广林子,让他把屁股撅给你,我看你怎么踢,先用左腿还是先用右腿。”
“我两条腿一起踢。”
“那叫蹦,不叫踢。行了,不跟你胡扯了,我迷糊一会儿,下半夜换你。”
说着,赵吉乐躺倒在长条椅上,片刻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号称“常委大院”
的紫苑路三号大院,门口有武警战士执勤,花草树木掩映的院子里错落有致地散落着一些旧式别墅和新式小楼,每幢小楼都是二层,大部分小楼都黑沉沉的,只有少数几幢房子的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泄出淡淡的灯光。曲折蜿蜒勉强能通过两辆汽车的水泥马路将每幢别墅连接起来,路灯的光晕照在地面上,整个大院显得静谧、阴沉。这里最早是日本人建造起来的日侨居住区,抗战胜利后成了国民党接收大员们的住宅区,解放后苏联专家大批涌入就又改建成了专家大院,苏联专家撤离后,就成了海阳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住宅区。如今,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绝大部分仍然住在这里。“常委大院”
里住的当然不都是常委,也有一些副市级以上的现任和前任领导。不过,常委们全都住在这里,所以叫它“常委大院”
也算名副其实。********赵宽的家在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里,小楼是旧式建筑,装修过了,仍然能看出历史的沧桑和昔日的气派。赵宽是一个学者型的********,正戴着老花镜看报。八年前,海阳市主管市政和城建的副市长因贪污受贿数额巨大被枪毙,这个案子曾经震动了全国。赵宽当时是海阳大学城市管理学院的副院长,由省委直接选调,在市人大以全体通过的表决结果接任了海阳市主管市政和城建的副市长,仕途一帆风顺,干了两年副市长便升任市长,三年前正式担任了********。赵宽眉头紧锁,面色严峻,显然对报纸上的某篇文章很不满意。他哗啦啦抖动着报纸朝书房喊了一声:“寸心!”
书房内传出了轻咳声,李寸心答应:“干吗?”
“你过来。”
“我忙着呢,你有什么话就说,我能听得见。”
赵宽的妻子李寸心正在电脑前忙碌,赵宽拿着报纸来到书房:“你能不能抽时间跟寸光谈谈?他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看看,今天他在报纸上写了些啥。”
李寸心摇头:“我不跟他谈,我自己的事情都顾不过来,哪有时间跟他谈报纸?文责自负,有问题找他们报社处理他,再不行连他们报社一起处理,你以为他还是中学生呢?能听我的?你上次不是跟人家谈了一次吗?结果如何?人家根本不登你的门了。”
说归说,李寸心还是拿起报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是不是《农民工的权益谁来保护》这篇文章?这没什么不对啊,我们城市建设这些年之所以能发展这么快,靠的不就是那些吃苦耐劳却收入微薄的农民工吗?鲁迅说中国的脊梁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放在现在看,农民工不正是这种人吗?保护他们的合法权益确实轮不着寸光,那是你们市委市政府应该做好的文章,你们做得不好人家才做的,人家这是替你们埋单呢。”
赵宽解释:“你是不了解情况,市委市政府为了保护农民工的合法权益做了多少工作?他在文章里却说,某些领导为了创造政绩,追求招商引资的规模和数字,对投资商的照顾无微不至,对投资者权益的保护有过之无不及,而对劳动者的合法权益漠视、冷视甚至视而不见。这种说法以偏赅全,是对市委市政府为农民工所做的工作漠视、冷视,甚至视而不见。”
李寸心不同意丈夫的说法:“市委市政府保护农民工的合法权益到底做得怎么样,要靠事实说话,百分之六十的农民工子女失学,百分之九十的农民工没有劳动保险,百分之三十五的农民工被欠薪,欠薪金额达到了八千七百多万,这还仅仅是我们市,放到全国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令人心寒的数字。千万别忘了,我们搞的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不是回到旧社会,如果我们的市场经济跟旧社会资本家、地主残酷剥削劳苦大众一模一样,还要共产党干什么?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流血牺牲闹革命不等于白干了吗?这些数字足以说明你们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有重大缺陷。还有,今年以来,农民工为了追讨工资已经发生了五起自杀事件,十五起农民工集体上访事件,应该引起你们这些号称人民公仆的官员们重视了。”
赵宽愣了:“你是不是已经看过这篇文章了?”
“我哪有时间看报纸,刚才你不是拿给我看了吗?”
赵宽由衷地感叹:“李寸心是永远的才女,你刚才不就扫了一眼吗?真是过目不忘啊。”
“你啊,现在是用********的眼光看世界,我跟我那个让你心烦的弟弟仍然用老百姓的眼光看世界,角度、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当然也就不同。”
说完,李寸心咳嗽了两声。赵宽赶忙说:“好好好,我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你还是休息休息吧,吃过晚饭到现在就没离开过电脑,就好像你已经改嫁了似的。”
李寸心乜斜他一眼:“胡说八道什么?我改嫁也得经过你批准啊!”
赵宽嘻嘻一笑:“我没胡说八道,你整天守着电脑,好像电脑就是你丈夫。”
“你要是不当那个官,我还有必要整天守着这台电脑吗?两个人的事现在都得我一个人来干,我不守着电脑你来守?”
“算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个永远没有结论的话题,现在的问题是你该吃药了,吃过药就该睡觉了,你怎么又咳嗽了,没事吧?”
李寸心解释:“咳嗽是人正常的生理反应,任何一种可吸入颗粒物都能导致人咳嗽,我的肺部又没什么毛病,没事。”
“你别发表议论了,这又不是你们大学的课堂,起来,吃药。”
李寸心不满地说:“你扔下专业不干了,跑到官场上混,算你混得不赖,我可是还有课题要做,最后的结论部分得抓紧,下个月国家课题考评组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