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阴着半边脸,天空正萦绕着一种灰蒙,灰蒙的天边不时有闷雷滚过。
张木驴正在自家的窑顶上忙活,村主任和会计就来了。窑顶不收拾不中,外面一下雨,屋里就漏。张木驴一边说着一边慌忙从窑顶上溜下来。这两孔石窑有些年头了,破败得象个老叫化子。张木驴才五十多岁,却已经很苍老了:眼窝下陷,腮帮干瘪,瘦削的脸庞仿佛一只没有长成就摘下来晾晒的南瓜,皮肤抽出无数干枯的褶子,象耕过没耙过的山坡儿地,下巴的胡子象山羊啃过没啃净的坟头草。他胡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讪笑着说村长,来收税的?俺可是牛肚子有黄怕兽医。他今年的农业税没交,村主任已来催交过多次了。他知道,村主任不收钱,是不会上他这儿来的。
村主任挖了张木驴一眼,说农业税以后再说,今个儿是来统计你今年的收入情况的。
张木驴眼里浮着茫然,说去年不是统计过?
会计说,去年是申请特困村,今年是申报小康村。
张木驴不解地眨巴着沾满眵沫糊的眼睛。他的媳妇跟人跑了,闺女辍学在家,小儿子还在校读书,一年指靠那一亩八分责任田,没什么收入。这能叫小康?
村主任解释说,乡长想调回县里,县里的条件是咱乡必须小康,所以,乡长就责成各村尽快脱贫。
张木驴的眼亮了一下,涎着脸说咋脱贫呢?村长你帮俺想个法子。
村主任点点头,说你都有什么收入?
张木驴苦着脸,软声说道,山里人土里刨食,全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穷得拿水当油,能有啥收入?
村主任不依不饶地说,我那次在镇上喝酒,见你去捡过破烂,弄多少钱?
张木驴咧觜一笑,说捡了四、五天,顶多值十几块钱。
村主任示意会计,说记上,三十元。
张木驴惨淡一笑,说俺把破烂拉回家,准备攒多一些再卖,谁知拉回来的当天黄昏,就让人偷走了。
村主任白了他一眼,说你不看管好怪谁?对了,你今年没喂鸡呀猪呀什么的?
张木驴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说今年没喂猪,鸡有八、九个,一个公鸡八个母鸡。说句不中听的话,鸡屁股就是俺家的银行。
村主任的脸皮松驰了许多,说一只母鸡平均每年下二百个鸡蛋,八只鸡就是一千六百个鸡蛋,若孵化成小鸡,既便成活一半,再按一半母鸡计算,一年就是八万个鸡蛋如此循环下去,真了不得。总而言之,这几只鸡可是无价之宝。
会计迟疑地说,就写上五百元?
村主任说对,少写点也中,木驴若是成了致富典型,可就麻烦了。他转脸追问张木驴,说还有吗?
张木驴苦苦一笑,说村长,你是硬逼着孙悟空喝子母河的水生养孩子,要难死我这只猴哩。
再难也得脱贫。否则,你这几只鸡村主任故意停顿下来,脸皮紧绷着。
张木驴不禁打了个寒颤,去年农业税没交,村主任把圈里的猪赶走了。若他再把这几只鸡逮走,那就连吃盐的指望也没有了。于是,便陪着笑,蔫着声音说,前几天闺女定了亲,媒人送来一千元彩礼,算不算?
村主任一听,脸上烂漫一片,说算,算,这才是纯收入呢。
会计抖了抖手中的统计表,说村长,这彩礼填在表中哪一栏?
村主任鼓了会计一眼,一脸坏笑地说,你咋恁迷呢?填在养殖业那一栏。闺女也是他养的嘛!
会计掏出计算器摆弄一番,说离小康水平还差七百元。
张木驴勾头想了一会儿,说过年时,二姑给俺一袋儿米,还给了孩子十块钱的压岁钱。
会计说,一袋儿米折价四十元,连同压岁钱共计五十元。
村主任皱着脸,忽然一拍大腿,说木驴,春节时,不是救济你一件大衣一壶油两袋儿面三百元钱吗?
张木驴说年年都是这个数。
会计喜形于色,说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离小康还差二百五十元。
这时,张木驴的小儿子背着个破书包一蹦一跳回来了。
村主任忽地一拍脑门,说木驴,“希望工程”每年给你孩子三百元,你咋把这茬给忘了?记上记上。
会计重重吐了一口气,说木驴家人均收入超过两千元,奔上了小康。
张木驴一听,一脸的幸福。旋即,他暗下脸来,悄声咕哝道,俺口袋里可是一盒烟钱儿也没有。
村主任拍着张木驴的肩膀,说你已经很不错了,咱村好几家还不如你呢。说着就和会计把一块“小康之家”的铜牌钉在了木驴家的门框上。
张木驴像只斗败的公鸡,蔫了,心说今年的救济怕是没戏了。
天染上了黑云,把另半个脸也彻底阴过去。天边的闷雷终于炸响了,雨滴就像一粒粒小石子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