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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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回来落户了(1949-1979)(13)

说也真巧,小时教过我英语的一位美籍堂嫂安娜就住在旁边一条胡同里,她一向待我很好。从她手里我喝过第一杯可可。十二三岁时她送我的那杆华特曼自来水笔是我最早的珍物。也是由于她的奔走,1926年我才从拘留所里被放出来。如今住得近在咫尺,我们非但不敢往来,就是街头偶尔相遇,也老远避开。心里明白街道上在盯住我们,闹不好只会同归于尽。

那五年里,我的多少心思、精力和时间都花在这个家的追求上哟!时常奔走了一天,折了许多腰,看到各种难看的脸子,尝尽了世态炎凉,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回到门洞,我就倒在床上,仰望着顶棚油漆剥落的椽梁发呆。桐儿似有察觉,有时放下书本,走过来问我:“房子有眉目了吗?”我只黯然向他摇头。

然而那五年里,我也遇到不少热心肠的友人帮我动脑筋,甚至帮我东奔西走。有时他们自己(像丁化贤)也正遭遇着不幸,可还牵挂着我这件事。我时常幻想象童话中那样,突然来了一位仙人,他举起手杖在地上一顿。于是,一幢漂亮住房就在眼前出现,那该有多好!人被压得太重了,喘不过气来时,就会在脑中这么编造,以便减轻一下现实的压力。

有了这个门洞,至少桐儿用不着再和三姨挤在那间小南屋里了。我们把两张铁床叠起,他睡上铺,我窝在下面。洁若“以社为家”:白天在办公室工作,晚上就用几把椅子拼成个床位。星期天她中午回到门洞,和我们吃顿团圆饭。我们就这样从1973年对付到1978年。

洁若调回出版社后,我也有事干了。单位分配我与人合译沃克的《战争风云》。干校方面还不断写信来,催我回去劳动。我回了一封长信,居然奏了效。转年,干校解散了,我和其他一些外文干部被编入翻译组——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们都未能调回原单位。选题是各个出版社提供的,以西方军事政治文献为主。我们译过《美国海军史》、《肯尼迪在白宫一千天》、《麦克米伦回忆录》、《第二次世界大战史》、《光荣与梦想》等。一次,毛主席传令要看《拿破仑论》,我们是在几天之内日夜赶译出来的。

门洞里只容得下一张小学生用的双屉桌,前面放把椅子。我发明了个权宜办法,把为客人(我常有难友来,每次只限一人)准备的一把破藤椅用绳子吊在顶棚上。客人进屋后再落下来,这时,沙丁鱼罐头盒最后一块空间便已填满。万一孩子下学,只好请他先在街上转转了。

1976年是最难忘的一年。从任弼时同志逝世开始,解放后那熟稔的哀乐奏过不少次了,惟独追悼周总理那次,不同寻常。每个人似乎都从他的逝世,联系到自身的命运。我特别记起1957年7月紫光阁那次,他把已经上了报批得抬不起头来的我,从在座的文艺界上百人当中叫了出来,公开表示不划我作右派那件事。不是偏袒谁,他只是愿意多些人一道革命比少些人好。那时我就感觉到,他身为总理,尽管当着那么多人公开表了态,也仍旧扭转不了预定下来的“大方向”。说明比他更高的权威已经铁了心,把越多的知识分子推入深渊,就越惬意。

没想到,天安门悼念成了罪名。机关里要逐个地追查交代:那几天去没去天安门?抄没抄悼念诗词?拍没拍照?我是没资格去的,两个孩子去了,一个上了黑名单,另一个也差点儿惹出事来。悼念已故总理居然也成了地下活动,我感到茫然!

这个被几朝帝王看中的北京,向来只有人祸,很少天灾。1976年夏天唐山大地震那次,北京也波及了,而且还真砸死了不少人。当时洁若正出差东北,我们那个门洞摇撼了好一阵子,居然没倒,院里十几家,有一家最有办法,马上扶老携幼去了广东。我们不敢呆在门洞里了,先是露天躲在胡同里,后来被好友接到了一个研究所的大院,住在帐篷里。

9月里,哀乐又奏了。毛主席逝世,随后,中国大地发生了巨变。野心家的末日来临。漫长的黑夜终于熬到了尽头,远处出现了曙光。虽然微弱,但它在驱散着黑暗。

使我感到变了的,是1978年秋天的一件事。洁若突然跑回来说,人事科要她通知我,当天下午7点去参加北京饭店的一次宴会。

当时还没开展旅游业,北京饭店的宴会大多是专为招待各国贵宾甚至国家元首的,而我从1957年以后,连一顿便餐也没人请过。幸而那时我们已经搬到天坛旁边的三居室的套房里,又略置了几样家具。洁若马上从大衣柜里取出1957年春天为我做的那套蓝呢制服,不胜感叹地说:“做了这套衣服之后,你就当了右派!二十二年来,也不知用了多少卫生球,现在看来总算没白做。”

六点多,我去赴宴了。到了北京饭店,一进宴会厅,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老远就笑嘻嘻地朝我奔来,亲切地喊着我“老萧”。

一眼就认出:原来是英国时代的一位老友。那时,他是马来亚华侨。我们一道去湖区爬过山,在苏格兰的雷梦湖上荡过舟。他那时在爱丁堡学医,假期却常到剑桥或伦敦来看我。我们一道吃廉价的炸鱼和土豆片,一道买站票去阿尔贝特音乐厅听托姆斯·毕詹姆爵士指挥的交响乐。

老友现在是六十年代独立的东南亚某国一州的首席部长了。这是由他举行的告别宴会,右边坐了我国的一位部长,他把我放在他左边。

在致词中,东道主还特意提到我,说起四十年前我在英国为华侨开的华语班,也说起我们之间的友谊。会后他私下告诉我,过去每次访华,他都问起过我,而得到的回答总是:并无此人。现在连他也感到中国是在起着变化了。

是啊,最重要的变化,是对本国人开始有了信任。

1979年后,像我这种情况的人,照例是不提往事的。过去那些年,仿佛是块空白,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家都把过去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用“向前看”这三个无可厚非的大字一笔勾销。九年来,我何尝不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只是这次回顾起一生,无法回避了。我想索性也好:一个人破例,冒点风险,让后世也了解一下这段历史,他们从而会更珍惜自己享受到的稳定日子。

1949年8月从香港动身时,我只想回到故土有个家,在新中国当个安份良民。通过五十年代的一些改革实践,我确实感到这是个站在绝大多数人方面的政党,是个致力于把中国变为一片福地的政权。于是,对社会主义就逐渐产生了感情,我也很想为它做点什么,1956年恢复写作行当时,我是那么兴奋,那么想有点作为啊。

可那时,我总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把知识分子往外推,尤其推那吃过面包的。我终于被推出去了。

在农场,开头我深深地爱上了中国的土地和农民。倘使准许假设,我想原是可以在不太长的时间里,缩短我同工农大众之间的距离,成为对社会主义事业有些用场的成员的。

1966年6月起,一只更大更粗暴的手,索性把整个知识界一个不剩地推出去了。

“知识就是力量”,也不尽然!还要看它握在谁手里。中国知识界从来也不肯把知识贡献给法西斯,不论是关东军,是蒋家,还是江家。也不肯为了舒适点的生活而献给异邦。

由于历史的原因而已经移居国外的学者,历史情况自然不同。就今天而言,丢下落后的祖国去投奔先进的异邦,最起码,也是避难就易,避苦就甜。从客观上来说,知识也有个供求的差异,有个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的问题。例如国际法专家在外国成百上千,有的甚至改行或失业,可在中国,这样的专家也许屈指可数。我敬重那宁可粗茶淡饭,留在本国,帮助改变贫穷落后现状的。

在不少方面,中国确实还不够美好,但我们总归是吃它的奶水长大的。对这百年来天灾人祸、受尽欺凌的国家,总该有份侠义之情吧。

我多么想跟当年在鉴定会上断言我将会叛逃的那位谈谈心啊!他虽然也是个知识分子,而且老早就受过革命的洗礼,但他不理解本国知识分子的ABC:他们追求什么,向往什么,什么能触动他们的心弦,什么使他们产生抵触情绪。

四十年代我就看到了外边的洋房汽车,今天还到处看见新奇的电子设备,也看到了他们社会制度的某些可喜的方面。我从未盲目地崇拜过,但也不想像那只抱怨葡萄酸的狐狸那样,背过身去唾弃。我只有一个想头:一切好东西,中国人也应当有。几千年前,当大部分世界还是一片荒凉时,中国已经在制造精美的铜器了!为什么中国不配有!这一代赶不上,也应该让下一代,下下一代有。丢下艰苦的,去投奔舒适的,充其量也不过是要坐享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