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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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回来落户了(1949-1979)(10)

我不相信人的秉性是难移的。三十几年来,我就亲眼看到了洁若性格的显著改变。1957年之前,她原是个大气不出的腼腆人。成为右派臭婆娘之后,她一天天地变得泼辣。整整十年的浩劫,她就是这么挺过来的。

我拿岳母的情况和自己对比了一下,逐渐地打消了自寻短见的念头。她的子女都长大成人,无牵无挂,而我的一个高中,两个还是小学生。我死不得,这点社会责任心我还没丧尽。

文革中没有批斗那么轰轰烈烈可有时比批斗更为残酷的,是外调。前者是响亮亮地挥起大鞭,后者却如用小刀剜肉。我的好几位友人在批斗后仍若无其事。经过几次外调的折磨,却寻了短见。

批斗的材料大都来自“内查”,外调则不定来自何方。正如三反运动中“老虎”乱咬人一样,这也是知识分子的一个可怕的方面:自己倒了楣,就尽量拉上几个。因此,甘肃某人的交代材料中说你曾叛变,海南岛又有什么人说你投过敌。这类材料就都送到你所在的单位的革委会来。有时是革委会责令你交代,有时甚至是掌握该材料那个单位的革委会派人前来,直接审讯。方式大都相同:一、不告诉你是谁指控的。二、连控告内容也不透露丝毫。只拍着桌子喊“交代”。老友范长江在已经得到解救并下了干校之后,竟又碰上这么个情况。他投井自尽了。

这方面,我算是幸运的。我没诬陷过谁,也没被谁诬陷。一次对我的“外调”,却是以喜剧形式结束的。这倒不是因为我长于辞令,而是由于前妻王树藏对我的保护;同时,也由于派来的是一对饭桶。

一天我正在锅炉房添煤时,忽然喊我去见外调人员。我一路上好不嘀咕。一进门,两个年纪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的小伙子就拍桌子要我交代:1938年我在拒绝去延安时,对王树藏曾讲过什么话。我反复回忆,怎样也想不起这件事,更无从交代我对树藏说了些什么。

最后,他们摊牌了(一般外调是不露底的,这是他们饭桶处之一),说我曾告诉王树藏:“我不愿接受周扬的领导,所以不去延安。”我听了,冷笑一声,问他们可知道周扬今天是何许人也?(他们愣了。)“难道你们不知道文革一开始,就把他作为文艺黑帮总头目揪出来了吗?如果我那时就曾拒绝过接受他的领导,那么今天我就不但不会是黑帮身份,反会成为革命的先知先觉了!”(这回更证明他们是饭桶了。)

两个嫩娃娃听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挥手打发我回锅炉房了。

当然,我遇上的是一对善良的饭桶。不然,他们一恼羞成怒,很可能不容分说,把我打成一摊烂泥。每想起此事,就庆幸遇上的是这么一对天真烂漫的可爱青年。

文化大革命开头有点像掷骰子。一只无形的手摇动骰子,往桌上一扔。然后,啪的一下用碗扣上了。

6月到8月间,骰子扣在碗下,也不知道这回要搞的是谁,所以就抓已定性的地富反坏右——所谓黑五类。当时街道上遭殃的多了,我们还亏了有个机关。

9、10月间,扣着的碗慢慢揭开,逐渐露出底了。这显然是一场夺权斗争。右派再老,人也早已臭了,手中也从来没有过权;是渣滓,是垃圾,说什么都成,然而不可能成为发动者的主攻方向。

原来的领导班子被认作黑线的主要成员,动辄被揪去,大会斗,小会斗,忙得不亦乐乎,属于黑五类的我们,倒闲了下来。成天坐在办公室(如今成了“牛棚”)里,桌上摆一本《语录》。翻累了,就对着天花板发呆。偶尔飞进只蜜蜂或花大姐,还会引起不少兴味。十几双眼睛跟踪着它忽而攀上天花板忽而撞在窗玻璃上的飞向。不然,就闷坐在那里。倘若心理学家把那时我们头脑里的活动记录下来,必然很有趣。

重要的是晚上可以回家。尽管所谓的家,除了人还在,几乎什么也没有了,它还是十分温暖的。世态如此炎凉,家就更加温暖了。

每逢读报读到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难民,我就联想起我们被赶到的那个“家”。那是旧社会专门为了收房租而盖的偷工减料的“半壁房”。和后面的西屋合用一堵山墙,进深只有二米多。檐太浅,一下雨,水就透到纸窗,流得满屋子都是。冬天灌寒风,夏天晒成火炉。被轰到乡下去的原住户在窗外留下了半截破布帘。洁若说:“这个局面还不知能维持多久呢,不必买苇帘了,我自己缝一个吧。”一个工作惯了的人如今整个闲了下来,就老得找点什么干。她把劫后残余的旧衣烂布,缀在一起,挂在檐下,简直像是沙漠上支起的帐幕。我又用木条和油毡在窗下搭起个“厨房”。街道把三姐跟我们分开了。在那小厨房里,我为全家做了整整三年的饭。我一向不认为家务是妇女的天职。1957年以后,我几次向洁若表示,准备当个家庭妇男。1966年至1969年间,我实践了自己的诺言。那时我们还有三只热水瓶,我在上边分别挂了牌子:“刚开”、“开过”和“未开”。绝不用“开过”的水去洗脚。我干得很起劲,并十分得意自己的精细能干。

没有书可看、可译了,然而搞惯了文字工作,还是手痒。那阵子常见到《毛主席诗词》的各种注释本。我参考各种版本,重新编了一部。她把小时练的蝇头小楷的本事也拿出来了,就一本本地抄写。老二也抄了一本,老三管装订,好像开起一个家庭出版社。1966年8月以来,洁若也进了“牛棚”。她不甘心像我那样成天望着天花板发呆,就把注释本带到“牛棚”里去抄。这还不算,一天心血来潮,她又把一套平装的《毛选》四卷带去,用块橡皮去擦写在页边上的学习心得,那是1956年我在中直机关脱产学习时写的笔记。她想擦干净了给老二用,省得另买。上头密密麻麻地还真写了不少,忙到下午她才擦完第一卷。没料到同牛棚的女伴早已盯上她,并给她汇报了。突然,革委会勒令她把那四卷《毛选》以及《毛主席诗词》手抄本全部交出去,还限她次日早晨把家中所存的也上交。

这下一家弄得很紧张,坐等大祸来临了。荔子已把她亲手抄的那本送给了级任老师。洁若连夜带她去学校,向老师索回。不料那位教了几十年书的老师被诬为“漏网富农”,正受隔离审查。

荔子和她弟弟,在学校里一直是五好学生,少先队中队长,但“复课闹革命”后,他们因家庭的缘故,连红小兵也没当上,回家倒在床上大哭一场。

那时当政的革委会还讲理。抄去的诗词注释本和《毛选》,经过专门小组反复审查,始终也没发现任何问题,又全都退了回来。

这场虚惊之后,我们一家仍旧闲不住。荔子和桐儿画了几百张幻灯片,晚上在院子里放映,画的当然都是雷锋事迹之类的革命宣传。我还教他们画世界地图,画中西历史对照图表。我要让他们晓得中国只是世界的一部分,文革只是历史上的一瞬间。我自己也从中得到一种慰藉。

智育之外,也得让孩子们有点体育活动,况且星期天闷在小东屋里也不是办法。当时不敢去公园,我就骑车把小桐带到农业展览馆后身的窑坑里游水。带点干粮,一呆就是一天。

一回,归途被曾经是炊事员的一位革委会成员瞥见了,第二天我就被叫到办公室去。当时,我们那个革委会对黑帮分子有一种很文明的惩罚办法,就是如有过失,在早晨排队请罪时当众掴两个响亮的嘴巴。文明,是因为既不拳打脚踢,同时又起到了惩一儆百的作用。组里已经有两位受过这种惩罚,当时我估计自己也跑不掉了。然而办公室里的那位管“牛棚”的同志(原美术统辑室编辑)很讲理。我一再解释,去那里是为了孩子,而孩子是无罪的。听了我的话,他点了点头,放了我。至今,我仍为此而感激着。

有一天,我到出版社对面去修鞋。那里一溜儿坐着三位修鞋师傅,个个胸脯上佩戴着毛泽东大像章。其中一位死死盯着我。突然,他像是对自己小声呢喃道:

“这不是乐子吗?”

我听了一愣。谁会晓得我的奶名呢?我起先装作没听见。可那人继续盯着我说:

“不认得啦?我是二秃子呀!”

这时我才朝他偏过头去。果然挺面熟——他姓安,是我的一位姨妈的儿子。我凑过去同他打了招呼,一边纳闷着怎么分手将近半个世纪,他竟然还记得我的长相。我也依稀忆起几桩往事。(其实并不怎么体面!)一回我跟这个小伙伴一道去偷打邻居树上的枣,被人家撒出的猛犬咬了一口。另一回,我家揭不开锅了,姨妈带着这个二小子给我们送来了一碗棒子面。

他约我当晚六点到东四牌楼路西一家小饭馆门口等他。我准时去了。

缝鞋时,他穿得很旧,这会子却换上了一身笔挺的藏青新制服。那时我不啻在受管制,生怕给出版社的革命群众撞见,又得遭殃,所以不免鬼鬼祟祟。他呢,挺着胸脯,领头上了楼,选了个僻静的座位。

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主要是来叙叙旧。他点了几个菜,一壶酒,蛮有气派,他告诉我,由于多年来免费为军烈属补鞋,新近他被选为东城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模范,经常被邀去讲用。

当他问起我来时,我深深叹了气说:

“当初要是把地毯织下去,别当什么臭老九,也许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他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

“兄弟,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还用得着。”

我感激他的鼓励,可那时我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前途。

到了1969年9月,肚子里有墨水的统统都流放了。临行前,我和洁若在那间小南屋里回请了他一次。他告诉我们,鳏居多年后,他刚刚和一位寡妇结了婚,并留给我们南锣鼓巷的一个地址。可惜在以后颠沛流离的岁月中,我再度和这位童年的伙伴失去了联系。

这里要补充一点:文革后期,不知哪位英明领导发现,把黑帮及其子女一塌括子划为敌人不上算,于是黑帮了女就获得一个特别称号:“可教育的子女。”当然,这实际上是划为次等小公民,但待遇就强过他们的黑帮父母了。

风暴之前,洁若为《文艺报》写过一篇《〈红岩〉在日本》,因而跟在上海青浦县教书的中学同窗张通了信。1967年秋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位红卫兵,我们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那位老同学的外甥谢天吉,一个有头脑的青年音乐家。

自从老大去大西南串连,来信说要同藏族人民闹革命以来,两个小的就嚷着也要出去。由自己的房子被赶出来后,他们在精神上受了不少打击:有人骂他们作狗崽子,动不动还以再度抄家相威胁。两个娃娃都急于跳出那个牢笼。小荔常嚷着要去边疆参加兵团,小桐则闹着要去长白山当猎户。为了让他们变换一下心情,洁若问天吉能不能带他们到青浦去转一趟,没想到他满口答应下来。两个小的兴高采烈,我怎么拦也没能拦住。

当时我们都没估计到那是多么冒险的一次旅行。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青浦一下车,正赶上两派在武斗,当场就活活打死了五个人,孩子们第一次见到真刀真枪,第一次见到死尸。归途,在徐州又碰上了一场武斗。这些都无疑在他们幼小心灵上打下深刻的印记。

报上一登出柳河五七干校的经验,我就预感到形势要有变化,连那个用破布帘子遮起的家也将保不住了。

果然,要下去了。从公布出来的名单看,并不限于黑五类,这回是“一锅端”,就是说,把知识分子统统赶下去。这样也好,我同洁若就不再分开了。这是一喜;然而又得同孩子们分手了。姥姥已经不在人间了,只好把他们丢给三姨常韦。

走之前,我骑车带小桐去了趟香山。一路上我们两人一道背诵着《老三篇》。在半山亭下,我搂着依依不舍的孩子,默默地遥望着灰云下的北京城。

“爸爸,咱们还会有个家吗?”他猛孤丁地问了这么一声。

“会的,”我把他搂紧,“而且会有个很好的家,一个再也不用搬的家。”

这么宽慰着孩子,我心里其实十分茫然。孩子没再问下去。他知道我讲的是一厢情愿的空话。

六、五七道路

知识分子下基层体验生产劳动并和工农大众打成一片,原是大好事,也是人人都会拥护的事。可惜那时这种好事却并非出于自愿:不是硬往下赶,就是用形势来逼。1958年右派下去固然是惩罚,但毕竟还只限于不够驯服的一部分知识分子。1969年9月的五七干校,强制面就更广了,几乎是全体,而用意也更为深远:要一个不剩地把知识分子从上层建筑中赶出去,以确保那一帮人的江山永不变色。

在永定门上车的时候,我还没想得这么远。当时只不理解为什么偏偏在国庆前夕那么迫不及待地把大家赶下去。另外,对工宣队把我们移交给军宣队,我心里也有些嘀咕。到咸宁后不久,军宣队就一个个地反复动员,要五七战士们把留在城市里的家人,不分老少,统统接下来。那是个不祥的预兆。洁若自然就遵命回京把两个孩子接了来。1971年林彪事件爆发后,才知道原来有个“一号通令”。

然而在北京蜗居八年,饱经风霜,如今望到那朱色的土壤,起伏有致的丘陵,望到远山近水、风景如画的鄂东南一带农村,胸襟还是为之开阔。

我们住进了一个村庄。它位于去县城的大道上,全村又都姓胡,所以村名“过路胡”。大家分住在农民家里。虎皮石垒起的墙上虽然贴着些气势汹汹的标语,村里除了偶尔听到声鸡鸣犬吠,到处都是一片宁静。

我和两个人同屋,其中一位是因拾粪有功被评为“老革命标兵”的清白人,另一个曾被控参加过特务组织。开头只觉得这位标兵很冷淡,后来才恍然大悟:他对住房安排大为光火。敢情,当时论身份,我们是天上地下,如今竟混到一起,难怪他会气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