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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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我回来落户了(1949-1979)(5)

这位同事不久前从上海调来,对我本来十分热乎。5月间气温上升时,他也冒失过。这时尴尬了。偶尔擦身而过,总是连忙偏过头去:两个十来岁的女儿瓜子儿脸,活像古典美人儿,却隔着窗在当院吆喝:“老作家,老坐在家里。”我听了,挺不服气。1949年以来,我只当了几个月的“作家”,那时节我并没坐在家里呀。

恰巧西厢房的男主人在大学里和我同过学。事先大概在报上看到了对我的批判,迎面走来也不打招呼,转过身去却在嘁嘁喳喳。身为麻风患者,我自然也很能体谅,很知趣,绝不想牵累别人,进出总低头而过。

尽管缺乏人和,天时并没变化。太阳并未因我是右派而躲开我,它像对旁人一样温暖地照耀着我。初冬的太阳很是暖人,除了热之外,它还撒着金色的光。几个月来,我脚下的大地摇摇晃晃,像是随时可以陷下去。如今,它又结实起来,可以蹬蹬蹬地踩在上面了。上街买菜的时候,我总把腰挺得笔直,欣然发见我还没变成个侏儒。

这是北京城里我挺熟悉的一个角落。我妈妈唯一的胞姐就曾住在这儿对面一条胡同。交道口,我更熟了。崇实学校所在的大三条,一头通北新桥,一头通的正是交道口。初中时,我曾赶着一群瑞士山羊,沿着交道口大街,出安定门牧放。

搬家后,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打从1928年离开这个角落,我就开始了国内外流浪生涯。在地球上转悠了多少年,到头来居然又回到故地。尽管身败名裂了,我还是像回到慈母怀抱中那样感到慰藉。

洁若下放之前,对家庭做了安排。大孩子继续住校,女儿送进托儿所,身边给我留个最小的。她动身那天,我用自行车驮着她的行李,陪她走到出版社附近,随后躲在背荫处,远远地目送着卡车向火车站驶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家里就热闹了。住校的,上托儿所的,都回来了。家又像个家了,只缺个洁若。

人在得意的时候,成天在外头奔走,往往倒没多少时间留给自己的娃娃。如今倒了楣,外头见不起人了,倒有充足的时间来亲近自己的儿女们了。他们成为我精神上的寄托。在换尿布倒屎盆时,我从童稚的骚臭中感到一种难言的喜悦。每当我托着奶瓶,望着小喉咙咕嘟咕嘟往下咽时,我就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忘个一干二净。我时常把自己的脸整个埋在换下来的小衣裳堆里,扎在心坎上的那堆碎玻璃碴儿,顿时好像就融化成天鹅绒了。

最幸福莫如这样的时刻。老三坐在我膝上,扎在我怀里;两边倚着老大和老二,四口挤在一张长椅上。我忘情地为他们说呀唱呀,把小时大堂姐教给我的那些儿歌全抖搂给他们了:什么“月亮爷,穿花鞋,你是奶奶我是爷”呀,什么“金轱轳棒,烧热炕,爷爷打鼓奶奶唱,一唱唱到大天亮,养个娃娃没地方放。吱儿咂,喝米汤”呀,又什么“小耗子儿,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呀。七斗八斗,居然没把我的记忆力斗光!我能把“正月正,老太太爱逛莲花灯……”一直唱到腊月。唱累了,就讲故事。讲傻姑爷,讲徐文长,也讲安徒生和格林童话。我同大孩子玩“石头、包袱、剪子”,这还是十六岁上在报房胡同侦缉队拘留所里学来的。给两个小的用手帕扎兔儿玩,又把双手搭起来,在白墙上照出牛马的影子。心想,别的当不成,也许还能去托儿所当个男阿姨哩。

弟弟妹妹倒是乐呵呵的,可老大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大半年来,他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多么有趣的故事也吸引不住他。一天,正当我讲得挺欢势的时候,他蓦地打断了我。(除非不得已,他早已不喊我“爸爸”了)他睁大了眼,气哼哼地问我:“可你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呢?”

出自他的口,这话可比台上那些咆哮的份量大多了。我一直希望他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巴不得能瞒过他。我太糊涂了,他已经上三年级了,何况又住校。他泪汪汪地告诉我说:“他们在学校里追着我,喊我小右派!”

孩子是不会内外有别的。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万一他去学舌,就会变成我的“翻案反扑”,从而为孩子招来更大的不幸。我只能说:“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长大后就会知道了。”

“可是——我现在受不了。”他淌着泪朝我不停地摇头。

我在给洁若的信中,提了此事,告诉她为孩子小小年纪所受的创伤,我心如刀割。在生产队劳动的她回信说:“孩子们长大后,你仍将是他们会引以为荣的爸爸。”她要我一定咬住牙,振作起来,好好译几本书。

那阵子北京街道上正在大搞普选。选什么,我摸不清。老实说,也不关心。因为我觉得好像已经从人民共和国里被开除掉了。民警夹了个本子在院里嚷:“登记选票要用阳历。凡对自己出生年月拿不准的,到派出所来查对照表。”其实,我恰巧有这个问题。1939年出国时,我是随便把自己阴历的生辰写成阳历的。倘是平时,我必然会乘机查查。可如今,自己连公民权怕都已经丧失了,还管它什么阴历阳历!

直好像五十年代我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我曾买下不少翻译用的工具书:博物、法律、经济、金融以至军事辞典。我一直把这种专门术语的辞典看作是消防车。平时闲着,一卡住就得向它们求救。这时,我把它们全排列在书桌上,作为我的后盾,并开始考虑起翻译什么了。真庆幸自己还懂点外文。一个搞创作的,当他的名字香的时候,写什么都有市场。行情看的往往不是货色本身,而是名字的香臭。一旦名字臭了,顷刻之间写什么也成了毒草。翻译则不然,译者名字臭了,换个笔名,只要原作者站得住,译者仍可赖以生存。这个奥秘我此刻才领会到。

从三十年代起,我从未重视过翻译,这时却把它看作一根救命稻草了。我就像是个被踩在地上,用棍子打得鼻青眼肿的人,又在挣扎着想支起身子来。不料,这时,又打来两棍。

一晚,原单位一位党员送来一份政治结论。1956年不是刚做过吗?他绷了脸说,现在不同了,你看看就明白了。他逼着我马上签,我读罢,几乎昏厥过去。我哀求他容我想想,他宽限了二十四个小时。

一年多以前审干时那次结论,是根据我那份五万言自传以及大量附件,经过半年多的反复核查做出的,可现在整个颠倒过来了。过去肯定了的,现在否定了;过去否定了的,这回肯定了。原结论说“《新路》是1948年北平高级民主人士创办的一个刊物,后为国民党所查封”,现在这个刊物被写成了“四大家族的喉舌”;原结论说“萧乾接受了地下党的劝告,后来并未参加其编辑工作”,现在我成为它的“骨干”了。

有生以来我从未这么困惑过,难受过。批判会上的不实之词,即便次日就见报,我仍能忍受。由堂堂党委做出的涉及一个人一生的“政治结论”这么严肃的文件,竟然可以像大字报那样信笔写来,并且还要我立即在上面签字!我想呼天唤地了。

多年后有位女同志曾经告诉我说,坑都挖好了,她被威胁说,不肯签字就活埋,但她宁死也不肯在谎言上画押。我可是个懦夫。折腾了一宿,想到:洁若下放了,我再有个三长两短,为客观真理而殉了难,三个孩子可怎么办?

尽管我鄙视自己的怯懦,至今我仍认为,假使历史重演,在那情景下,我依然也只能硬了头皮去签。不举白旗,火焰就会变本加厉地扑过来。我已经害了一条小生命,经不起更大的牺牲了。

四月间的一天,忽然接到通知,要我某日某时到酱园子里一位大干部家去开会。我准时到达。进门之后,三张脸绷得铁青。我找了个角落,低头坐下。原来是个小型宣判会,而且是由在大酱园子里唯一有过些交往的那位老友来主持。他用严峻得丝毫也不带温情的声调宣读了对我的处分:下放到农场去监督劳动,并且立即执行。我知道他也是在经受考验,只能那样。

这时,我小声问其中的一位:去多久?现在回想,当时我准是晕头转向了,只有白痴才会提出那样的问题。真泄气呀。然而,我心里想的是三个孩子!这可叫人家怎么回答呢?那位轻咳了一声说:“你要是表现得好,十年八年也许回得来。”

訇的一下,我几乎晕倒在地。

除了1926年被张作霖的侦缉队抓进去那次,我一生没同司法者打过交道,连派出所也没进过。这时,四十年代从英国反苏宣传中读到的许多关于苏联劳改营的种种恐怖,在脑际再现了。在香港徘徊于接受剑桥聘请还是回北平的抉择之间、那个难忘的一夜所做的一些噩梦,又兜上心来。对于前景虽然也嘀咕,我更惦念的是家、沽若和孩子们。我多么想重问一声:你们不是亲口说过,要我留在北京搞翻译吗?可我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我早已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到家,望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孩子们,心里冒出个“惨”字。

倘若马上给洁若去个信多好!可我偏偏迷信电报。我给她拍了封“速回”的电报,以为24小时内,她就可以赶到。后来才知道,她下放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不论信件还是电报,寄到县城后,往往要相隔一星期才能收到。

边洗尿布刷奶瓶边搞翻译的美梦破灭了。同孩子们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也许根本就见不到了。我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翅膀、腿脚均已失灵。

从火车表上查出,只有山海关开往北京的慢车才在洁若那个小县城停。那趟车到达东车站的时间是下午五点。电报发出后,每天傍晚我都拉着老二、抱着老三,在小胡同东口翘首企望着。我几乎把所有穿蓝制服剪短发、戴眼镜的女同志都幻想成洁若。天黑后,又带着孩子垂头丧气地踱回来。

第五天黎明,忽然听到敲窗声,跟着是一声:“我来啦!”原来她是头天上午到县城开会,才偶然拿到电报的。偏偏火车误点,凌晨二时抵东车站,她索性穿过天安门广场徒步走了回来。

她以为孩子生了病。一进屋就扑向小床,摸了摸他们的脑门。孩子们睡得正香。这时她才问:“叫我回来干啥?”

她听了还是要我下去的决定,十分镇定。我连“十年八年”那话也告诉她了,她毫不犹豫地说:“叫下去就下去呗。别说十年八年,我等你一辈子。”说罢,她的脑子就转入实际安排了。

外国人说:“血比水浓。”其实,他们那里倒未必。我是个自小没家的人。亏了中国社会这么重视家族关系。亏了洁若那时还有她妈妈万佩兰、三姐常韦和弟弟学朴。到这样关头,岳母家成为我唯一的靠山了。洁若劝我少胡思乱想,只研究怎样避免叫孩子们吃苦头。

仿佛我在精神上越瘫痪,她就越坚强果断,拿得出办法。她就像轮船触礁后,站在驾驶台上指挥的船长那么斩钉截铁地做着决定;结束小胡同里这个摊子,把两个小的交给姥姥和三姨,大孩子平时住校,寒暑假由她弟弟照看,或去一位堂弟家。

洁若是星期五回来的,一家人算是共度了一个悲怆凄惨的周末,时间主要花在收摊儿上了。搬出来的工具书又重新打成了捆儿,她把我和孩子们的衣裳分别打点出来,一家眼看就要分散了。可还得对孩子们做做工作,特别是十岁和三岁的。

洁若说:“爸爸要出差了,这回要走很久。你们有姥姥、三姨和舅舅照顾。要好好听话。妈妈会比爸爸早回来的,而且一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星期天,我会带你们去动物园看猴子,看熊猫,看大象……”她想把孩子们诱进动物园去就岔开了,谁知已经懂事了的大孩子劈头就问:“爸爸还回来吗?”

“当然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回来?”

我听了,喉间哽咽,可还勉强泛起一层笑意说:“反正会回来的。我要给你们带好玩的东西。告诉我,你们都要什么?”

三岁的中计了,说:“我要个洋娃娃,还要……”可那十岁半的却掉过身去,不做声了。

时间从没有比那五天过得更快的了。一切安排停当,洁若的假期也满了。是我先送她上的火车。她从窗口探出身子,强作笑容对我说:“多大的灾难也总会有个尽头。”车移动了,加速了,开远了,她还在不住地向我招手。我直直地望着火车的后影,热泪夺眶而下。

该轮到我走了。

仓促间将老二从日托改为全托,身边只剩下一岁半的老三了。本应该让岳母早早把他抱走,我却舍不得,一直把他留到最后一刻。动身前,老岳母陪我在小胡同里吃了简单的晚餐。我一边吃,一边紧紧搂着倚在身边的孩子。饭后,照洁若嘱咐的,用旧报纸把书桌罩上。谁知道未来漫长的岁月将会在这里落下多么厚的尘土!然后,就锁上门,使劲吻了孩子一通,离开了这个住了不到四个月的家。

那是1958年4月,17还是18,我说不准了。只记得遵照毛主席的指示,那晚全市出动赶麻雀。方法是用竹竿和木棍赶得麻雀没有容身之处。说是麻雀力气有限,倘若老叫它飞,不给着地,最后自然就会掉下来,一命呜呼了。所以那晚走过大街小巷,家家都在赶着麻雀。

我就是随着麻雀,从自己的出生地被赶了出去的。

八点,我按时来到机关。这里,要由原单位一个中层干部把我移交给中直党委一名成员,后者将把我押解到农场。

经办移交的这位,在大学时代与洁若同系,也是搞外国文学的。平时细声细气,满面春风,在批判会上嗓门粗大,凶狠异常。在等待移交时,他对我又和善起来,轻松地弹着烟灰,情致优雅地赞赏起济慈的《夜莺颂》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