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未带地图的旅人:萧乾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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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旅英七载(1939-1946)(13)

有人问:“是纳粹潜水艇来袭了吗?”

大副回答说:“比那更糟糕。”然后扬声宣告:“诸位先生,刚才领队舰上打来灯语:罗斯福总统去世了。”

“啊呀!”大家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晚会就那样黯然结束了。蛋糕还完整地摆在那里,我们各自都垂着头,无精打采地回到舱里。

次晨,桅杆上悬起了半旗。

船队经过新斯科舍之后,那位海军军官告诉我们,现在可以说已摆脱敌军潜艇的威胁了。第二天,船队就驶进加拿大的哈利法克斯港。火车要五个小时以后才开。

五年来生活在物质匮乏的英伦,第一次来到这样一片乐土:头上没有嗡嗡的轰炸机,橱窗里挂着整只的肥鸡和品种繁多的香肠火腿。我们这二十几个饿鬼就钻进一家家餐馆。啊,菜单足有一尺长,不用交任何配给券就可以吃上一盘牛排。在我的印象中,它厚得像一块砖,而且味道比船上的好多了。

饱餐一顿之后,就去逛街。各式各样的衣料,堆积如山的金山桔、南美香蕉,还有菠萝、芒果。大家都把绅士架子丢到一边,在人行道上一面走一面吃,夸说加拿大得天独厚。

现在都兴坐飞机旅行了。我却十分怀念由哈利法克斯到旧金山那五天的旅行。我们乘的普鲁曼卧车,舒适而宽敞。沿途在魁北克、蒙特利尔、芝加哥和盐湖城分别停上一两个小时。火车添煤加水,我们则到处串街走巷。在加拿大,我还参观了一座专陈列中国乐器的博物馆,并看到用男女人皮制成的马头琴。在芝加哥,乘电梯上了座摩天大厦。在盐湖城,进了靡尔门教堂。火车旅行不但舒适安全,一路还能见见世面,增添点知识。坐飞机即便中途停一下,眼界也只限于那千篇一律的机场候机室。

一过芝加哥,就听说旧金山一周前就已成为禁区,去那里的车票只售给联合国成立大会的参加者。旧金山市本身更是全部面向这个空前规模的国际会议。市场街两旁到处飘扬着星条旗。店铺橱窗都贴有“欢迎与会各国代表”的标语。在旅馆下榻后,每天早晨都有免费报纸从门缝里塞进来。邮政局赠送每人一本贴了历任美国总统肖像的邮票簿,酿酒公司送来一篮篮的加利福尼亚葡萄酒。圣弗朗西斯广场上成千只鸽子事先都捕进笼子里。当地许多太太小姐自愿充当代表团的义务司机和向导。

旧金山的大旅馆一时成了各国代表团的住所。东道主美国代表团住凡尔蒙,法国和苏联代表团住圣弗朗西斯。中国和英国代表团住在对面的马可·哈布金斯,记者则一律住皇宫饭店。代表团下榻的旅馆门前,成天围着一些妇女,想瞻仰一下国际名人。有家报纸搞了个噱头:当以英俊闻名的英国外相艾登踱出旅馆时,一个妙龄女记者跑上前去说了句大概相当肉麻的话。艾登十分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这情景立即被埋伏在一旁的记者收入镜头。第二天见报后,就成为桃色新闻了。

更可怕的是有些美国记者编造的访问记,内容不外乎大捧美国,大骂苏联。中国代表团中的董必武先生就这样被编造过。我是新闻系毕业的,教我的大多是美国密苏里来的,受的可以说是美国新闻教育。讲课时,他们着重地谈了新闻道德,可在实际生活中,我亲眼看到的却大相径庭:为了增加版面趣味,有些人竟然什么道德也不讲。

后来我明白报馆调我去旧金山的用意了:我既是记者,又要当胡老板的助手。所以除非有记者招待会,中晚两餐我们都在唐人街杏花楼碰头。代表团成员中,胡老板同董必武先生最接近。于是,每天我也跟这位中共代表同桌而食。陪同董老的是章汉夫和陈家康。可是桌面上谈论的,无非是些会场上的花絮,很少涉及国内政治。我坐在末席,不大插嘴。

联合国成立大会是4月25日上午9点在旧金山歌剧院正式开幕的。头一天我就获准去看了一下会场,这样就预先了解到会场布置,并且向人打听到开会的程序。清早,歌剧院一带就断绝了交通,只放行那些佩证的人员。全市悬满了万国旗。大戏要在下午四点半开场,可天公不作美,午饭后天色转阴,接着就淅淅沥沥掉起雨点来。三点半左右,太阳又露了面。雨后,旧金山的街道格外光亮洁爽。离开会还有一个半小时,歌剧院就已满座。三个入口分别吞进三种身份的与会者:代表、专家和来自全世界的记者。这拱顶的建筑里,这会子已一层层叠满了人。每个楼梯拐角都有美国海军哨兵检查证件,会场里则由短打扮的女童子军维持秩序。她们散发着程序单。台后乐队,奏起轻音乐。气氛既隆重,又愉快活泼,像是为人类办着一件大喜事。

舞台背景是天蓝色的,中间立着杏黄色的台柱,交叉着47个参加国的国旗。幕帏是深灰色的,台上的桌子是淡蓝色的,后面四把椅子又是黄色的。大通讯社人员坐在包厢里,一般记者们则散坐在池子里。代表团入场时,摄影记者争夺有利角度,镁光灯的光束从四面八方朝国际政治舞台的明星射来,咔嚓咔嚓声响个不停。

四点半整,音乐戛然而止,会场上鸦雀无声。台上左右齐整地走出着制服的男女青年,他们代表美国海陆空军作战单位,排成一字形。接着,美国国务卿斯退丁纽斯偕同加州州长、旧金山市市长以及大会秘书,步上讲台。国务卿手握木槌,当当当敲了三下。于是,在国际联盟失败后,全世界集体安全的又一次试验就正式开始了。

在一个个代表团就世界和平唱完高调之后,第二天就为了谁当大会主席争个面红耳赤。接着,几个大国都为自己的仆从争起会员资格。三周前,华盛顿还把阿根廷骂得一钱不值,甚至逼着英国同它断交,可为了壮大美洲集团的声势,美国又出面为阿根廷争起入会资格。一个下午,二十几个美洲国家在美国倡导下,又一齐唱起阿根廷的赞歌。可大会刚闭幕,美国对阿根廷又变了脸。难怪苏联也提出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入会资格。

5月2日,我正在旁听一个发言时,忽然消息传来,在意大利北部的纳粹军队首先向盟军投降了。和平的曙光出现了。接着就是希姆莱、戈培尔等纳粹头子相继自杀的消息——戈培尔还先开枪把妻小打死,然后自己才饮弹而亡。随后又听说希特勒本人同他的女人伊娃在地窨里自焚。当晚,丘吉尔宣布欧战的终了。这一天就是所谓V.E.日。

美国政府为了防止酗酒闹事,采取了预防措施:规定次日,酒馆一律不许卖酒。这可是在兴头上给了一棒。这天下午,记者们都抢先抱回几瓶几瓶的酒。兴奋、激动啊!旧金山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狂欢的人们。歹徒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从今以后,做父母的再也不必送儿子去前线了。然而世界从此是否就将像罗斯福和丘吉尔在百慕大所签署的《大西洋宪章》中所许诺的那样,享有四大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不再有匮乏、不再受迫害的自由呢?还得拭目以待。

这一天,我身在这个太平洋商埠。欢庆之余,心里总还有点不对劲。东方的战场上,最早被侵略的,也即是战斗最久的中国,仍在那里浴血奋战。重庆还在挨轰炸,特务横行,继续在抓自己人。战后中国的局面呢?依然是个大大的问号。

对于战后的世界,我也抱有隐忧。

十天来参加联合国大会,我不啻上了国际政治的一课。它使我认识到:个人与个人之间,有时兴许会出现利他主义,但国与国之间,则只有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连标榜“工人无祖国”的苏联也不两样。在歌剧院讲台上,只见争,绝无让。争的还不仅是个平起平坐,而是都想称霸。大英帝国被这场战争消耗得大伤元气,甚至支离破碎了,美国则十分露骨地要把战后世界变为以美国为盟主的天下,成为“美国世纪”。苏联在争夺霸权上,当然也不甘人后。

作为一个东方人,一个来自受过列强压迫的中国的人,我当然巴不得战后的世界尽量为被奴役者松松绑。然而我看到白种人欺凌有色人种的局面并没有被打破,而是重新得到了承认。南非订有六十项歧视黑人的法律,而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美国代表(罗斯福夫人)竟认为“那是法律问题,与人权无关”!弱小国家争来争去,只争到“限令南非设法终止种族偏见,并具报结果”。至于“托治”问题,更加令人沮丧。这个委员会的原旨是要使战前的殖民地在国际监督下,过渡到民族自决。既不是改变一下名称,更不是转手。但是花样出来了。有些殖民地交给联合国监督,而具有战略价值的,则划为“防御区”,联合国不得过问。这样,那些民族也就永世得不到“自决”。

在旧金山,我并不是唯一的中国记者。国民党中央社曾把其英文部精锐十几员大将都调到旧金山来。他们不但人多势众,而且可以随时接近以团长宋子文为首的中国代表团成员。他们有电传,并有摄影记者在会上活动。我则孤家寡人,谈不上什么竞争。

然而一次偶然机会,由于老记者胡老板的精明机警,我们竟在一个意义不小的问题上,抢到了一件独家新闻。这大概也是我从事报业以来唯一的一遭。

一天,在杏花楼午膳时,胡霖关照我说,当晚以莫洛托夫为首的苏联代表团要宴请中国代表团,因而我就不需去马可·哈本金斯旅馆找他了。换句话说,我可以有一晚的自由活动。

那晚英国广播电台的一位记者邀我去一家男扮女装的剧院,说在美国只此一家,且与中国的京剧相似。我谢绝了。还有个加拿大记者要我陪他去夜总会,我也推掉了。前两天,我刚陪胡社长去过一次,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夜总会。那晚表演的不但是脱衣舞,而且表演者竟然是个中国姑娘。舞毕,她跑来向我们解释说,她是为了“半工半读”才干那营生的,并且告诉我们她读的是新闻系!过惯了剑桥那种半乡村式生活的我,并不向往大都市的夜生活。我的自由活动是冲个淋浴,然后钻进被窝好好睡它一觉。

没等我睡着,电话铃突然响了。是胡社长的声音。他用短促的四川口音说:“你务必马上来——马上来,一切见面再说。”

我匆匆穿上衣服,下楼喊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到他的旅馆。刚跳下车,就瞥见胡社长已经焦急地等在大厅入口处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刚才莫洛托夫向宋子文碰杯敬酒的时候给我听到了。翻译出来就是:欢迎中国代表团到莫斯科来签订《中苏互不侵犯条约》。”接着他得意地告诉我:“我赶紧装作解小手就溜出来给你打了那个电话。”

说罢,他挥了挥手便向电梯走去了。我一个箭步蹿上人行道,又喊了一辆出租汽车,就朝着大西方海底电报局疾驰而去。我给重庆《大公报》发了一个特急电。这消息就加上花边,排在次晨重庆《大公报》要闻版的头条了。

倘若估计能在联合国大会采访到点值得报道的东西,即便它拖得再长,我也愿意以守株待兔的精神坚守在那里。但是会越开越疲塌。大会小会,多是在一些程序上你争我夺,而真正的“政治”却在桌面底下——在密室里进行。于是,我向胡老板提出与其成天泡在那里,不如让我到美国各处转一遭。然后,赶回英国去采访大选。那毕竟是我的岗位。

承蒙他首肯了。我就向美国新闻部(OW1)提出个计划。他们很快为我做了安排。我就告别了老板,告别了旧金山,搭一列名叫“夜鹰”的夜车,来到洛杉矶。

我生平第一次看电影是在1921年,记得是卓别麟的《淘金记》。1930至1939年间,我几乎逢片必看,不但能哼有些片子的主题歌,甚至背得出其中的对话。我是以朝圣者的心情去访问好莱坞的,看了华纳兄弟公司正拍摄的三部片子。记得印度诗圣泰戈尔曾说过,人之一生要坐在舞台前看戏,不要去台后探头探脑,否则会感到幻灭。及至参观影棚里的设施道具,看到惊涛骇浪的海景原来是大水池子里拍的,我便担心今后好莱坞惊险片再也不能使我提心吊胆了。

那天的午饭是在影城的快餐厅吃的。我翘首望着走进来的一个个明星,而坐在我邻桌的恰好是我十分崇拜的贝蒂·戴维丝。她边吃边同一位像是导演的男人在争辩什么。我很想跟她握握手,但看到他们谈得那么激动,不便去打扰。

当晚我是在影城一位叫路易斯的导演家里度过的。他请了女明星琼恩·费沃尔作陪。他们问了我些中国电影界的问题,我大部分都只能支支吾吾,甚至干脆答不上。路易斯先生则由戏剧的节奏谈到国际政治,说双方越是拍桌大吵,越不必担心。戏剧的紧张场面向来有起有伏。当高潮真正到来时,倒往往来得十分沉寂。什么时候消停下来了,武戏也许就快开演了。

由洛杉矶南行,经过辽阔多山的亚利桑那和新墨西哥,以戴宽沿帽的牛仔闻名于世的得克萨斯州,遂来到把着密西西比河口的新奥尔良。这是一座富于十八世纪法国色彩的古城,悠闲潇洒,像是摒弃机械文明的世外桃源。我走访了当年拍卖黑奴的场所,还去了一家酒馆,据说那是个醉鬼不断出没之地,时常酒后出人命案子。方场周围是林立的棕榈,树荫下徜徉着歇凉者,沿着墨西哥湖边,戴巴拿马帽的人们在钓鱼。晚饭是在一家螃蟹馆吃的。上过甜菜后,电灯突然灭了。黑暗中只见一缕绿烟。灯再明时,一杯掺了白兰地的咖啡已经摆在面前了。

从这里,沿阿巴拉契亚山脉北上,来到赫赫有名的田纳西水利工程(TVA)的中心。三天来,我踏访了九个水闸中的两座,深深叹服科学的威力。曾经为患这一带的大河,驯服之后,如今大量生产廉价电力,变祸为福了。

然后,乘车穿过烟山——据说,这里常有熊出没,可惜未能遇见——就来到首都华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