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粥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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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见过不负责任的,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弓长张忽然恨恨的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把空杯子往桌子上猛的一放。但轻飘如雪的塑料一次性杯子完全没能把他想要的戏剧张力表达出来。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不就是她怀孕了我不愿意叫她生罢了,可就成啥不负责任了,上医院打胎的钱还是我出的呢!……”小倪忽然条件发射似得脱口而出。

虽然张建为和弓长张都有了五分酒意了,脑细胞的运转速度已经降得很低了,但他们此刻依然能判断出小倪说错话了,而且爆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猛料。因为张建为很明确的知道,能够让弓长张发这么大的脾气的可绝对不是小倪这种连风花雪月都算不上,没有一丝美感的孽债,他完全是义愤于凤鸟同学对于工作的态度。在他看来,拥有这种工作态度的人就该发配到沧州大牢里,然后三年不给饭吃!但他这一枪却实实在在的误伤了小倪!

张建为无声的笑了出来。人就是这样,一旦自我起来,走到路上都会觉得所有的司机都在对她按喇叭,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魅力大的足以吸引全天下的目光,此时的喇叭声和那种涵义丰沛的口哨声是一模一样的;但是人一旦妄自菲薄起来,走到路上他也会觉得所有的司机都在对他按喇叭,因为他觉得自己挡了所有人的路,此时的喇叭声和那句“你娘的会不会走路!”是一个意思。

小倪可以称得上是其中的代表了。被忽视的久了他就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注,然后一点点的关注就让他莫名的兴奋起来,然后就开始抽风似得耍宝卖萌孔雀开屏,俗称人来疯;但是关注一多,他那点少的就跟张建为的奖金一样多的自信心就嗖的一声消失殆尽了,然后要么蔫了吧唧的自动隐身,要么把人来疯耍的更凶,直到锒铛入狱。

张建为和弓长张交换了一个掺杂了兴奋和探究的五颜六色的眼神,然后齐齐转向小倪。如果眼神能当画笔用的话,那此时小倪就是马戏团里一个卸妆卸到一半的小丑,通体五彩斑斓。

自知失言的小倪当然说不出那句今天天气不错的经典台词,于是他使用了人类都会使用的绝招:尿遁。

于是喝醉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何事!于是张建为和弓长张很自觉的不去干涉小倪的事,那是属于别国内政的范畴。而是赶紧趁小倪不在,把火锅里正煮的好东西捞到自己碗里!

“凤鸟主义!”弓长张的夸张明显有故意的成分在里面,“你还给取了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你也不怕亵渎先贤!”

“我怎么了嘛!不就是灵光一现吗,你至于嫉妒成这样吗!”

对于弓长张的工作态度的养成,张建为始终觉得是一个堪比UFO的未解之谜。弓长张严格来讲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之后他接受的是三年职业教育。这个职业教育的成色如何,弓长张甚少提及,但是从他有心无心的透漏加上张建为的恶意猜测,其实不难得出结论。

“其实后来想想,我当时的那个中专更应该叫做企业定向培训!”

这是弓长张的原话。但是当时可没人注意着一点,所有的目光都被招生简章里的一句话吸引了:包分配!于是弓长张就在很多人艳羡的眼神里上学去了。而当第三年他们去那家准备接收这伙人的企业去进行所谓的实习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母校的所有女性直系亲属问候了个遍。而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倒不是那份工作远达不到学校描绘的那个样子,就像照着婚纱照找女朋友那基本属于人生大冒险了。但即便这样总有个基本框架在那里,不会出现女变男这类过于惊世骇俗的事情。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给他开的那份工资过于触目惊心了,严重失衡,至少和他所花的学费不成比例(这一点大学毕业后的张建为也曾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然后弓长张就见识了一下高级流氓的本色。他们学校给的答复是,我们只负责分配,至于分配个什么,解释权可是在我们手里的。不满意可以辞职啊,但事先声明啊,辞职了可就跟学校没关系了啊!

这个话题也是弓长张老生常谈的一个话题了,每次他义愤填膺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张建为总要很耐心的劝导一下他。其实这基本不能怪他的学校。一个十五六的初中毕业生受三年培训后撑死也就十八九,想怎么样!能怎么样!更何况我们中国可是以劳动密集型产业傲视全球的啊,什么叫劳动密集型产业,低成本是最起码的吧!更何况对于一个1983年出生的人来说,他正是在那种全民狂热追考大学以及大学狂热扩招的氛围里选择了中专,他这种异类被轻视也太正常了。如果非要怨,那就怨你自己生不逢时吧。

于是弓长张理所当然的没有去学校安排的那个地方,开始了独立的闯荡江湖。而作为学校生产的同批次产品里,他的同学几乎都走上了和他一样的道路,只是坚持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而已。

可那时候的弓长张可能还想不到,还有一个更大的打击等着他。仅仅几年后,当中国大地上蓬蓬勃勃生长起来无数的大专院校和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学历考试之后,他的那个学历就可笑到有些滑稽了。

但似乎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影响到他对工作那种认真到近乎执着的态度。在张建为看来,他这种低学历的人基本等同于低素质的人。一个低素质的人对工作有这种认真态度实在是不可思议。

“知道什么叫出淤泥而不染吗!知道什么叫赤子之心吗!”

对于弓长这种赤裸裸的自我标榜张建为连翻白眼的心情都没有,但是他却又实在是找不到太好的解释,所以只有默认了。

但后来张建为想明白了就又把那个白眼给他补上了。其实所有的认真都是被生活逼出来的。张建为想起小时候跟一群小伙伴们去给家里的牲畜割草。实心眼的总会把篮子里的草压的非常瓷实,所以总是最后几个把篮子装满的。而那些机灵点的就会把篮子里的草弄得非常蓬松,远看的话都快要溢出来了,显得非常敬业,如果脸上再苦大仇深些就更具迷惑性。但内里根本经不起丝毫的检验,标准草包一个!

后来张建为才知道,那些不敢做假的小伙伴不是没那个心思,而是他们的爹妈太严厉了,敢做假,我看你是不是皮痒了!

而弓长张就摊上了生活这个过于严厉的父母。生活带给他大大小小伤痕的时候,也让他受益匪浅,至少他学会了一点:当你认真的对待生活的时候,生活就会给你一个非常认真的回报。

所以张建为可从来没相信过他那套赤子之心的狗屁言论。张建为可是荀子“性本恶”论的坚定支持者。没有人生而为圣,也没有人生而为贼,生活给了你什么样的教导,你自然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弓长张还有一个非常吸引人的地方,那就是很少有放弃的时候,或者说是很少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觉得人生到头了,了无生趣的感觉。这一点张建为非常的羡慕。对于弓长张而言,生活除了告诉他如何生活以外,对于明天没有做出任何承诺。而这正是父母的责任。所以他似乎天生就对生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于是五味俱全的生活不管在他眼前呈现出何种模样,他都会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得到的。而弓长张能做的就是如何在这五种味道里趋利避害。而他正是在同生活这部永远没有剧透可能的连续剧的博弈里学会了辗转腾挪,学会了梯云纵,学会了独孤九剑,学会了九阴真经,学会了葵花宝典。而这些绝招让弓长张在变化无穷的生活面前如鱼得水,从容不迫。不论有多大的改变也能从容转身。在弓长张看来,没有了剧透,生活就是一盒保质期是无穷大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最好吃的永远是下一颗。

而张建为之所以羡慕他其实也是因为这个。他工作的地方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而且分外阴险。它给张建为承诺了一个光明到堪比伊甸园的未来。然后在通往伊甸园的路上设置无数更加道貌岸然的规则,而且还不忘了在路面下埋了堪比中越边境地雷阵般数之不尽的潜规则,对于一个没有经过任何菩萨老祖加持的凡夫俗子而言,通过这条路用的时间估计唐僧能从西天打三个来回。而这个时候的张建为就觉得自己是那头因一根胡萝卜而名留青史的驴子。明明知道在没有达成骑驴的人的目的之前,他是永远也不可能吃到那根一直在眼前晃晃悠悠的胡萝卜的,但就是傻乎乎的锲而不舍的往前走。

“你何苦作茧自缚!转身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也远比你想象中的更简单。而且说不定身后就是一片萝卜地呢!”

“我怎么甘心!”张建为都觉得自己可悲!因为每次说这句话的身后他都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面对那个虽然晃晃悠悠但却近在咫尺的胡萝卜和那片鬼知道是萝卜地还是流沙鬼蜮的背后,张建为很能掂量来自己的胆子有多大。更何况自己已经跟着那根胡萝卜走了十八天了,要放弃,他如何甘心!

弓长张每次听到张建为说起这些的时候都会用一种观音菩萨看着她脚下那些信众的眼神看他。看着这些虔诚的儿女们挣扎在他们永远也无法勘破的万丈红尘里。但她却什么也不能做,既不能帮助他们,更不能点醒他们,因为红尘虽然束缚了他们,但也成就了他们。没有境界的勘破其实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毫无美感,只剩冰冷。

“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别觉得什么都是你的,什么事都得围着你转,这样就会好很多的,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弓长张静静地道。

张建为忽然不说话了,他们这个桌子难得的安静了一小会,弄得别桌的客人还以为他们被武林高手集体点了哑穴呢。

可能弓长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点中了张建为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事实。而且他很没道理的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哥哥比自己大五岁,是一个标准的七零后。他就是那种典型的有什么东西都要和身边人分享的那种人。在他的意识里,几乎没有“我”或者“我的”这种概念。而张建为很不幸,他脑子里有那种顽固到似乎是基因里带出来的“我”的概念。我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是谁的产品,我就是我。我不需要对谁负责,也不需要谁对我负责,我就是我。我不会去牵绊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人来牵绊我,我就是我。我是要活在当下的,我要为“我”而活。于是当“我”觉醒之后就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因为在张建为的成长环境里是一个绝对不允许谈“我”的,在那里“我”只属于一个个湮灭了个性的集体。

“个性!你还当自己年轻的很吗!”弓长张很不屑的问道。

这就是弓长张让人觉得悲哀的一面了。弓长张有一个很正常的癖好:喜好雨花石。因为他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写照。也确实,弓长张已经在生活的磨砺下变得同雨花石一般无二,圆润,光洁,滑不留手。而且他的口头禅是一个非常经典的句式:××!能当饭吃吗……

张建为也许有很多的毛病,还有那种只有温室培养出来的花朵才有的那种让人恨不得掐死他的娇贵脾气,但他却少见的保有或者说是不想放弃的一个稀缺品格:个性。

“个性!能当饭吃吗!”毫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