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奴连夜出逃,自觉做得极是隐秘,不该被人发现,但明崇俨却马上便找上门来,实在让她吃惊。明崇俨被她奉承了一句,也大是受用,笑了笑道:“昨晚与你说话时,我给你下了踏影咒,所以你不用想逃过我。只是你的本领也不小,我破了你三重警戒,但还是被你发现了。”
明月奴低下头,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她垂头不语,明崇俨见她这副样子,更是得意,道:“明月奴兄……”
明月奴浑身一震,抬头看着明崇俨,道:“你叫我什么?”
明崇俨得意地一笑,道:“我师父说过,波斯傀儡术因为极其劳心费神,此道宗师有自宫以绝万欲的。明月奴兄,你定然便是如此,因此本领才在石龙师之上。”
这隐事也是明崇俨师父当年顺口说的,因为当初明崇俨不知“自宫”之意,还追问了几句。他见明月奴神情有异,心知自己所料不差,不禁得意之极。高仲舒惑于美色,若知道明月奴竟是个阉人,不知会怎么想。他一想到高仲舒对明月奴神魂颠倒的样子,不禁想笑。哪知还不曾笑出来,明月奴的脸忽然一变,喝道:“死吧!”
她手指忽地一弹,面前那傀儡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明崇俨的脖子。傀儡的样子原本是个美貌女子,但此时蒙着的外皮已被剥了一半,双手也硬得如同精铁,又突然跳起,真个有如尸变。明崇俨不曾料到明月奴会突然动手,但他仍是镇定非常,右手五指一屈一伸,也就在那傀儡的双手合拢的一刹那,他的身影忽地一淡。明月奴只觉眼前一花,明崇俨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背后却是微微一痛,一把短剑已顶住了她背心,明崇俨在她身后道:“居然还想杀我,看来真信不得你。”
明月奴面如死灰,叫道:“杀了我吧,你们偃师门也永远别想知道肉傀儡的秘密。”
偃师门?明崇俨皱了皱眉。这名字他也隐约听到过,似乎也是个精擅傀儡术的门派。他在暗中追踪明月奴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宅院里来,便想看她究竟与谁联系,本以为多半是十二金楼子,没想到却又冒出个偃师门。
他正想问偃师门究竟是什么,窗子突然发出一声响,有个东西破窗而入。这东西长着四根长长的足,一进屋,便极快地向明月奴爬来。明月奴看到这东西,脸色登时一变。她被明崇俨的短剑顶住了背心,闪也闪不开,五指极快一错,地上那个傀儡忽然跳了起来,与这黑影撞在一处,“喀”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这东西进来得极快,进来后与明月奴的傀儡相撞,只是一瞬间的事,摔倒在地时明崇俨才看仔细,那是一个蜘蛛一般的怪物,只是只有四只脚,用木头和钢条制成的。此时四足合拢,正抱住那傀儡肩头,便如上了一道铁枷。明崇俨看得心头发毛,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偃师门的天傀儡木蜘蛛。”明月奴眼中已露出惧意,“明尊在上,不要连地傀儡也来了。”
明崇俨来时也查看过周围,并未发现异样。确实别无埋伏方才放心进来。只是明月奴的傀儡术当真匪夷所思,做出来的东西叫人不敢相信,威力却并不甚大,那刀傀儡动作虽然流畅,毕竟与人尚有距离。因为听明月奴说偃师门有求于她,明崇俨只道偃师门会的也是这些奇技淫巧,并不足惧。但见到这只四脚木蜘蛛如此精巧可怖,直如用符咒唤出的妖兽,心头也不由暗暗发毛。听明月奴在说什么“天傀儡”、“地傀儡”,心道:“是了,想必偃师门擅长的是这种长于格斗的傀儡,与波斯傀儡术颇有不同。”他道:“地傀儡很厉害么?”
偃师门傀儡术,分天、地、人三种,天傀儡即是小傀儡,大多是些飞禽走兽,能飞能跳的,人傀儡则都是些人形。这两种傀儡四处都有,本不出奇,唯有地傀儡是偃师门独得之秘。也正如明崇俨所料,偃师门的傀儡一味在威力上下功夫,在形制上便落了下乘,做出来的人形多半不太像人,而波斯傀儡术恰好反其道而行,威力并不算大,但做得精巧之极,让人稍远些甚至看不出是真是假。明月奴本是波斯傀儡师的宗师,为到长安来,对这些同行自是查了个一清二楚,反是明崇俨不明其详。
明月奴还在说话,门外忽然一阵乱响。她面色大变,五指急速交错,几如琵琶中的轮指,那个红衣刀傀儡忽地翻身跳起,但动作却是甚慢。明月奴扭头向明崇俨喝道:“快解开你的法术!”
这个傀儡中了明崇俨的蛛缚术。如果是人的话,早就不能动弹了,但傀儡与人不同,只是动作慢了许多。明崇俨也知事情不妙,他将左手摊开,手心向上,右手握拳在左掌上一敲,喝道:“解!”才解开蛛缚术,从窗子的破洞中又有两个木蜘蛛飞了进来。这红衣刀傀儡飞身挡住,手中弯刀极快地画了个圈,“嚓”一声,弯刀削去前面那木蜘蛛的两条腿。第二刀正待砍出,后面那木蜘蛛忽地扑上,一把将这个刀傀儡抱住。
这两个木蜘蛛配合得极是巧妙,当真有如活物。明崇俨看得呆了,他印象中的傀儡都是动作僵硬,行动迟缓的,但刀傀儡和木蜘蛛都显然与寻常傀儡大不相同。这刀傀儡共有四个,是明月奴呕心沥血制成,精巧绝伦。她与石龙师两人一路东行,曾靠着这四个刀傀儡击退了不少剪径强人,哪知木蜘蛛虽然简单,却是刀傀儡的克星,先前一个失手还可说是措手不及,方才这个却是有备而来,却仍然被木蜘蛛击倒。
那个被削去两条前腿的木蜘蛛仍在地上团团乱转,便如猛兽搜寻猎物一般,一个头转来转去。明崇俨看得发毛,不觉退了一步,哪知他刚一动,这两腿木蜘蛛忽地向他又扑了过来,他吃了一惊,抄起身边一张凳子向那木蜘蛛压去。这木蜘蛛只剩了两腿,转动已是大为不灵,被这一凳子压在下面,仅剩的两条腿却仍在舞动,明崇俨短剑一掠,将这两条腿也削去了。虽然还能动,但只剩了个身体,已毫无威胁。
他的额头也淌出了汗水。伸手抹了把汗,道:“明月奴,这是……”这木蜘蛛实在太过怪异,如果四脚完好,恐怕根本逃不脱。可是他一抬头,从窗子的破洞看出去,却见外面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地排了十几个木蜘蛛,看样子随时都会进来。明崇俨看得发毛,道:“这东西怎么会认准我的?”
明月奴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道:“木蜘蛛其实很笨,只会攻击移动之物,你站着不动就不用怕。”
但站着不动,岂不是束手就擒。明崇俨皱起了眉头,道:“从屋顶走!”
偃师门不惜血本将门口封住,那窗外定然也有埋伏。明崇俨心思机敏,现在唯一可走的便是从屋顶出去了。他将身一纵,已跳上了横梁,却见明月奴仍是呆呆地站着,蹲下来道:“快上来,我拉你!”
明月奴傀儡术高明,但显然并不会武功,这横梁离地近丈,她定然没这个本事一跃而上的。明崇俨弯下腰,正待拉明月奴上来,却见明月奴抬头看着屋顶,眼中露出惊惶之色。明崇俨忖道:“又有什么了?”还不曾回过神来,身后忽地一声响,眼前却是一亮,屋顶破了个大洞,灰土碎瓦劈头盖脸落了下来。他大吃一惊,身形一纵,又跳到明月奴身边。头顶却有个人用波斯语厉声喝道:“明月奴,你还不出来么?”
从破洞之中伸下了两只巨掌。这两只手掌形状虽与人手无异,却足足有人手的三四倍大,关节处用钢索缠绕,一把便掀开了半个屋顶,屋中登时明亮了许多。从破口看出去,外面竟是一个足有一丈多高的木人。说书人口中古之豪杰大多过丈,其实一般也顶多长到六至七尺而已,但眼前这木人却真有一丈多高,站在窗外,头都超过屋顶。明崇俨吓了一大跳,明月奴喃喃道:“真的出动了地傀儡。”此时前后都已被封住,她手一动,一边的橱门又是“砰”一声响,又有一个刀傀儡冲了出来。
这刀傀儡手中弯刀一闪,劈向那探进屋来的巨掌之上。地傀儡的动作远不及刀傀儡那么快,本也闪不开,刀正斫在那巨掌的五指之上,却发出“当当”的声响,斫之不入,那巨掌竟是包满了钢片。才斫了两刀,巨掌忽地一探,已将刀傀儡一把抓在掌中。
刀傀儡的样子是个美貌胡姬,被地傀儡抓在掌中,几乎是种异样的妖艳。明月奴“啊”了一声,却见那巨掌已一下收紧,“啪”的一声,这刀傀儡被握得粉碎,碎片洒得满地,里面那些齿轮钢片也四处乱滚。想必是机栝之力未竭,弯刀仍不住斫在掌背。
明崇俨听明月奴说偃师门有求于她,只道偃师门的傀儡术定然逊色,只不过倚多为胜。亲眼所见之下,方知偃师门的真正实力。如果单以威力论,这地傀儡远远超过了明月奴的刀傀儡。刀傀儡华而不实,在台上跳胡旋舞时人皆不辨真伪,用于打斗,却与地傀儡相去判若云泥。看到地傀儡将刀傀儡捏得粉碎,他心头一凛,不由得看了一眼明月奴,仿佛捏碎的不是一个傀儡,而是明月奴本人,心中忖道:“偃师门的傀儡威力如此之大,他们还要明月奴帮什么忙?他们到底是什么居心?”
他原本不过想查探明月奴究竟与十二金楼子有无联系,却没想到卷进了波斯傀儡门与偃师门的争斗。地傀儡太大了,除非将屋子全拆光,否则是进不来的。但地傀儡守在窗外,大门口又有十多个木蜘蛛守着,腹背受敌,同样逃不出去了。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低声道:“地傀儡是用什么控制的?”
寻常傀儡一般都用细线控制,若是傀儡小,线可以细到看不见,若是将线砍断,地傀儡再大也仅是个人偶而已。哪知明月奴只是摇了摇头,低低道:“没有线。”
波斯傀儡术别有一功,不需细线,眼前这个地傀儡如果要用线控制的话,多半要用缆绳了,但在这地傀儡身上却看不到有线牵引。明崇俨诧道:“用法术控制?”
波斯傀儡便是以秘术控制,方可不用线。地傀儡如果也是用法术的话,倒说不定真与十二金楼子脱不了干系。明月奴却叹了口气,道:“不是的,有人藏在里面。”
明崇俨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明月奴的刀傀儡中装的是机栝,而这地傀儡居然是人直接控制,难怪不必用线了。他道:“怎么才能打倒他?”
明月奴忽地一笑,道:“你愿意帮我了?”
她笑起来极是明艳,明崇俨只觉眼前一亮,头也一晕,道:“自然不能让你被他们抓去。”不知为什么,就算明知明月奴是个阉人,但一看到她的笑容,明崇俨仍然心中一动。他心中暗骂道:“明崇俨,你也真是蠢,这可是个阉人。”
这时又是“哗”的一声,这小屋有半边屋顶都被掀开了,那人喝道:“明月奴,你再不出来,休怪我手下无情!”以地傀儡的力量,将这屋子拆成白地也不在话下,此人倒不是虚声恫吓。屋顶被掀开后,瓦片也纷纷掉下,明月奴拉着明崇俨的手向墙根靠了靠,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太多,不过地傀儡力量太大,关节便是弱点,你……”
她尚未说完,明崇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站到我身后。”他踏上一步,双手在胸前极快地变幻手印,喃喃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这是九字真言咒。随着他口中的咒文,十指尖开始隐隐发亮。东晋葛洪《 抱朴子 》中有谓,祝此九字,“无所不辟”。那地傀儡正从屋顶破口处探下头来,明崇俨双手一送,喝道:“疾!”从他双掌中忽地射出一道电光,正中那地傀儡的脖颈处。
“当”的一声,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飞刀刺出,那地傀儡的头晃了晃,却不曾断开,一只巨掌却如泰山压顶,猛地向他盖来。这手掌比明崇俨的头还大,若是被压个正着,定然成了一摊肉饼。明崇俨见九字真言咒居然无功,正自吃惊,只听得明月奴惊叫道:“当心!”他动作极快,猛地向后一闪,地傀儡一掌压了个空,“砰”的一声,将屋中的桌子压得粉碎,余力不竭,重重击在地上。地面虽是厚厚的青砖铺就,却也压出了一个大大的掌印。
明崇俨心中骇然,却听得地傀儡中有人骂道:“妖女,居然还召了个护法。”话音未落,又有一掌压下。好在那人也顾忌明月奴的性命,不敢靠得太近,这一掌离他尚有三四尺之距,力量也远不及方才那一掌,但仍是震得地面都颤了颤,想必是为了立威。
这操纵地傀儡之人定然也会异术。明崇俨心如乱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的异术原本对傀儡用处不大,明月奴的刀傀儡尚可用武功对付,但这地傀儡无坚不摧,武功再好也不是这等怪物的对手,究竟该如何是好?他正自沉吟,明月奴忽然凑到他耳边低低道:“明公子,这人叫成圆化,他的傀儡术你是对付不了的,快走吧,他要的是我,你逃出去,他是不会追你的。”
她吐字虽不甚清晰,却更有一种柔腻娇媚,明崇俨心神一荡,抬起头,见明月奴正看着他。明月奴身上穿的虽是男装,但这副样子仍是个女子,他怔了怔,忖道:“这波斯阉人可真是怪物。”但明月奴让他逃走,明崇俨也不无所感,他心一横,道:“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抓走你。”
明月奴见明崇俨居然不走,微微怔了怔,露齿一笑道:“明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她笑起来更是风情万种,明崇俨只觉脸颊有些发热,心中暗自叹道:“罢了,怪不得高仲舒对她神魂颠倒呢。”昨夜与明月奴说了半日,都是正襟危坐,也不觉如何,现在命在顷刻,明月奴的声音听来却越发柔媚娇懒,便与真正的女子没什么分别。虽然知道她是个阉人,但心底却总是不自觉地把她当成个女子。眼前这地傀儡几乎无法抵挡,但这小宅子虽然偏僻,偃师门大白天便在这儿拆屋掀瓦,不必多久金吾卫便会听到消息过来的。就算地傀儡有翻天覆地之能,也不敢正面与金吾卫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