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臣镰足的眼中充满自信,胜秋伏在地上仰头看着这个主人,心中也升起了信心,道:“主人说的是。”
“负心左右子都已到手,该返程了。”
胜秋站起身,推开门让中臣镰足出去。外面阳光灿烂,积雪已经化尽。中臣镰足看了看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鞍作,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在中臣镰足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这笑意却总有一丝苦涩。当初在竁上人座前,鞍作对自己甚是尊重,固然有安抚收买之意,但对于鞍作,他也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仿佛星辰。如果各安其位的话,都会发出自己的灿烂,但一旦相遇,就只能有一个留下来了。鞍作与自己,也是两颗命定不能共存的星辰吧。
他看着远处。这个天下第一的名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显得繁华富丽,故土的飞鸟京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寒酸的村落罢了。中臣镰足凝视着鳞次栉比的屋宇,心里却不是赞叹,而是万丈的雄心。
倭国与大唐,也将会是两颗将要相遇的星,只能有一颗留下来。
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着。
在一阵柔和的梵唱中,明崇俨慢慢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看着他渐有知觉,又惊又喜,道:“大师,他醒了。”
他是听得地方上报来说城外出了一桩大命案。城外也是万年县地界,他受长官指派领着几个金吾卫同僚过去查探,果然见一地残尸。更待查看,突然在树林里还发现了人事不知的明崇俨。明崇俨虽然昏迷不醒,但身上没有一点伤痕,裴行俭大为吃惊,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请郎中来看看,全都说不出什么,倒说是中了邪气,不是染病。裴行俭无奈之下,又不知明崇俨住处,只知他在会昌寺也有一间小屋暂住,便将他送到会昌寺来了。辩机见明崇俨这般模样,也吃了一惊。当初明崇俨以浮梦术追查那段失落的记忆,生怕自己会走火入魔,便请辩机以梵唱来替自己收束心神。此时也不知有用没用,他死马当活马医,试着再以梵唱来唤醒明崇俨,哪知果然有效。
明崇俨睁开了眼,仍是一片茫然,道:“我……我这是在哪儿?”
裴行俭欠过身去,道:“明兄,这儿是会昌寺。你怎么会在东城外的?”
明崇俨撑着禅榻,正想起身,却觉周身骨节都似脱开了,又酸又痛,不禁呻吟了一声。裴行俭一把托住他,道:“明兄,你先喝口水吧。”
明崇俨接过水来,苦笑道:“裴兄,是你送我来的么?”
裴行俭道:“是啊。城东发生一起命案,我前去查看,结果在林子里发现了你。明兄,你知道是谁杀了那些人么?”
明崇俨皱了皱眉,道:“城东?我去那里做什么?”
裴行俭不由一怔,道:“明兄,你自己都不知道?”他只道明崇俨另有难言之隐,小声道:“死者十一人,经查对,都是长安南味号的东家和伙计。这些行商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对方居然下手毫不留情,尽数被重手震死,这是长安这些年都少有的大案了。”
明崇俨诧道:“震死?”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这十一人身上都不见外伤,但耳中有血,经查是被练过柔劲的高手击中后脑震死。”
他还要说下去,明崇俨忽然道:“这十一人中,可有身份不明之人?”
裴行俭心道:“你总算要说出实情了。”他道:“没有。这十一人全是南味观的伙计,都能查到他们的家人。”
明崇俨一怔。他虽然不记得了,但隐约还记得自己是在追查那个叫苏我伏鹰的倭人。此人当然不会在长安有家人,那么那十一人中并没有这个苏我伏鹰了。他又喝了一口水,没再说什么。裴行俭见他欲说不说,更是不悦,道:“明兄,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多少也告诉我一点吧。这案子死了那么多人,上头命我加紧破案,可我到现在也没半点头绪。”
明崇俨叹了口气,道:“守约,我若知道,定然全都告诉你。只是,我真个记不起来了。”
裴行俭道:“你再想想,看看能想起什么来。”
明崇俨茫然地抬起头,道:“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你发现我时,我身边有旁人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你与那十一人相隔有数十步,周围脚印甚乱,看样子你曾与人动过手,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崇俨又想了想,叹道:“真的不记得了。”
裴行俭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那好吧,明公子,你便在辩机大师这儿歇息,我还要回武侯铺去。”他本已与明崇俨称兄道弟,此时却又恢复了当初不太熟悉时的称呼。明崇俨心知自己这个当事人没有被作为凶嫌送进金吾卫大牢,自然是裴行俭从中斡旋,而自己却吞吞吐吐地不肯吐实,裴行俭心中定已着恼。他正色道:“守约,我真的不是不愿说,实在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裴行俭此时已走到了门口,听得明崇俨这般说,他回头道:“那么,你是不是还记得在那儿见过一个女子?”
女子!明崇俨心头猛地一跳。他道:“那个南味号里有伙计是女子么?”
裴行俭摇了摇头,道:“此事大不寻常。南味号有十一人丢了性命,此事虽大,终究还不算什么。眼下长安城里还有一件事闹得人心惶惶,那件事才是燃眉之急。”
明崇俨怔了怔,道:“那事与我有关么?”
裴行俭顿了顿道:“我也不知。”
明崇俨见他欲言又止,心道:“裴兄怎的也这般不痛快了。”裴行俭文武全才,不过他毕竟是个习武的,做事向来直截痛快,这样子话说半截,实是从未有过的异事。但自己把事情忘个一干二净,原本就难以让人取信,也难怪裴行俭不愿对自己明说了。他苦笑道:“守约兄,若我能想起来,马上便对你说。”只是这时裴行俭已急匆匆走出门去了,并不曾听到明崇俨这话。
会昌寺外,停了一辆马车。裴行俭一出会昌寺的门,便走到马车前,躬身道:“大人,属下回来了。”
车帘微微动了动,一个低低的声音传了出来:“上来说吧。”
车门开了一条缝,裴行俭跨了上去。这车看上去不大,里面却也不小,当中一张小几,有个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后面,呷饮着一杯酒。一见裴行俭上来,那青袍人微微一颔首,道:“坐吧。”
裴行俭坐了下来,马车已然缓缓开动。他小声道:“大人,属下已问过明公子了。”
青袍人将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咂摸了一下滋味,慢慢道:“明公子说什么话了么?”
裴行俭低着头道:“明公子后脑中了那人柔劲,已全然记不起来了。”
“这是真的么?”
裴行俭低低道:“据属下看来,应该不假。”
青袍人叹了口气,道:“看来只得去请动袁李两位先生了。”
裴行俭浑身一震,道:“大人,以属下看来,明公子与此事实是无关。”
青袍人眉头一扬,道:“何以见得?”
“乍一看来,明公子此事与先前那七起命案如出一辙,但细细想来,颇有不同。疑点其一,那七起命案中,每案只伤一人,当事人都不留活口,而此事却有南味观十一人致死,反是明公子只是后脑中了柔劲。疑点其二,那七起命案中尸身被发现之前,当事人已先行失踪短则数日,长则一月,而明公子事先并无失踪之事。疑点其三,”说到这儿,裴行俭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地说下去,接道:“那七起命案中,凶手出手极其阴狠,死者后脑受击,脑骨片片碎裂,而明公子后脑虽然受击,却无外伤,只是让他忘掉前事。两者虽然近似,实是大相径庭。”
青袍人静静地听着裴行俭逐条细说,听他说完了,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颇有道理。”还不等裴行俭松口气,他却是淡淡一笑,又道:“不过守约你显然是有意为那位明公子开脱。你可要知道,那七起命案所用手法,乃是兰陵萧氏的拂梅手,与南味观十一人和明公子所中相同。兰陵萧氏,你可知那是什么人么?”
裴行俭的心一下沉了下去。他一直希望能让明崇俨置身事外,但显然已经办不到了。他低声道:“属下知道。”
“你知道,陛下也知道,不然你以为那七个寒家少年之死真能上达天听么?”青袍人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裴行俭只觉背后冷汗直冒,低声道:“是,是。”
青袍人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守约,当初我与令尊情同手足。令尊大人被王胡儿所害,我五内如焚。那明公子是你朋友,你不愿他受池鱼之灾,我也明白。只是此事已非你能一肩承担,还是不要勉为其难了。”
裴行俭的父亲裴仁基,本是隋朝名将张须陀麾下。张须陀在大海寺中李密瓦岗军之伏,力战身死,裴仁基与长子裴行俨一同投降了李密。后来李密与王世充相争失利,裴氏父子又为王世充所俘。王世充本姓支,是西域胡人,因其父随母改嫁霸城人王粲,这才冒姓为王,知道他底细的都蔑称其为“王胡儿”。王世充待裴氏父子甚厚,将侄女也嫁给裴行俨为妻,然而终究忌惮裴氏父子勇武,最终将他父子斩杀。裴仁基被杀那年,裴行俭刚好出生,他从来都不曾见过父亲一面。这已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青袍人当初也在王世充麾下为将,与裴仁基相交甚厚,这才有意将裴行俭这故人之子调到自己手下。
听他说起父亲的事,裴行俭没再说什么。青袍人见裴行俭虽然不说,知道他心中仍然不服,又叹道:“守约,你也不要太担心。袁李二位先生不是等闲之辈,那位明公子不会受什么伤损的。”
裴行俭抬起头来,道:“大人……”那青袍人见他还待再说,淡淡道:“你要将这明公子先送到会昌寺来,我也答应你了,眼下便由我亲自接手吧。你先回去歇息,以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裴行俭心头一凉,已知再说不通。他默默地行了一礼,转身拉开车门一跃而下。马车驶得不算太快,但也不慢,裴行俭跳下车去却如闲庭信步。那青袍人见他露了这一手,暗自喝了一声彩,心道:“这小子已得了他师傅八分的本领,可惜性子还软了些。”裴行俭的师傅是名将苏定方。其实裴行俭的本领已与苏定方不相上下,若以这一手轻功而论,实际他已在苏定方之上。
打发走了裴行俭,那青袍人又啜饮了一口杯中之酒。顿了顿,轻声道:“阿珠,你觉得如何?”
那赶车人阿珠一直一声不吭,听得那青袍人问起,这才道:“很好。”
青袍人笑了笑,道:“不是问你裴行俭那小子的事。你以为要将那姓明的如何?”
阿珠道:“阿珠是下人,一切全听大人安排。”
“若由你打算,你该如何?”
阿珠想了想,道:“裴街使尽的是朋友之义,大人尽的是臣子之责。”
青袍人伸指叩了叩案头,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请李先生不要伤了他,在守约这小子跟前也可以有个交代了。阿珠,去李府吧。”
太常博士李淳风的宅第在通义坊。通义坊为漕渠和清明渠相交之处,因为坊中有这两道大渠,桥梁甚多,车辆通行不便,却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当初唐高祖李渊尚是隋朝唐国公时便住在此处,此时旧宅已改为通义寺。李淳风性子恬淡,不乐繁华,在通义坊的住处也是一所小小宅院,毫不富丽。
青袍人将车子停在门口。下了车,将名刺交给一个年老的司阍。只等了不多一会儿,便听得有个爽朗的声音传了出来:“李将军真是稀客啊,请进。”正是李淳风的声音。
“明兄,你没事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辩机连忙站了起来。到会昌寺来的人中,唯一一个会大呼小叫的,便是弘文馆的高仲舒了。若不赶紧去迎他进来,只怕他会一路叫到会昌寺的所有僧众都听到。
他刚迎出门,高仲舒已一头撞了进来。他满脸通红,想必是一路急急跑来的。明崇俨正在啜饮着一杯茶,见他这样子,道:“讷言兄,我没事。”
“我听说你受了伤,马上就过来了。你知道大秦寺的阿罗本大师么?”
高仲舒接下来的这句话没头没脑,让明崇俨一怔。阿罗本这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不像沙门中人的法名,想必是西域番僧吧。他道:“这个你还要问问辩机大师,我可不清楚。”
高仲舒道:“他的门派叫景教。听说,景教是大秦国的国教。”
所谓景教,就是天主教聂斯脱里派在中国的称谓。聂斯脱里是叙利亚人,曾任东罗马(大秦)君士坦丁堡大主教。因为他提出“基督二性二位说”,认为圣母马利亚只是生育了耶稣的肉体,而非授予耶稣的神性,故在以弗所大会被定为异端,聂斯脱里也被革除主教职务。后来聂斯脱里本人客死埃及,但这一派信徒却遁入波斯,不断向东发展。阿罗本于贞观九年抵达大唐,经过三年周旋方由天子下诏,准许阿罗本在长安传教,并在义宁坊建大秦寺一座,由阿罗本主持。这大秦寺占地不小,现在只是在启建,所以明崇俨还不曾听说过。
明崇俨诧道:“大秦国的国教?你跑那里去做什么?”高仲舒是持无鬼神灭论的,以前从不涉足佛寺道观,现在到会昌寺来,也无非是与辩机和明崇俨聊天。他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大秦寺去,确实很让明崇俨想不通。
高仲舒咽了口唾沫,道:“我……渴死了,辩大师,给我也倒杯茶吧。”辩机给他倒了一杯,高仲舒也不管这种蒙顶石花茶要细细品味,接过来一饮而尽,道:“明兄,那大秦寺刚落成,我想去开开眼界。大秦寺的住持名叫阿罗本,是波斯来的。听他说,景教教义与释道诸家大为不同,他们信奉一个天尊。这天尊见众生苦难,便化为凉风吹向一童女。对了,这童女名叫末艳,感凉风受孕,诞一子名谓‘移鼠’……”
明崇俨心情并不甚好,但听到此处,也不由笑出声来,道:“怎么叫这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