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木叶尽脱。在树枝间,站着一个人。这人生得极瘦,整个人也同一根树枝相去无几。纥干承基只觉背后沁出冷汗,沉声道:“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此时边上的窗子忽然“啪”一声开了,弥光一跃而出。他听得师兄的声音,知道有敌人来犯,抢到纥干承基身边,低声道:“大哥,出什么事了?”
纥干承基还没有说话,那人已从树上一跃而下。这人站的地方有二丈许,下来时却如一步跨下。看那人露了这一手轻功,纥干承基和弥光心头都是一震,知道来的定然是个劲敌。纥干承基将短剑握得紧了紧,弥光也按到了腰刀之上。
那人落到地上,却并不进攻,只是行了一礼,道:“在下胜秋,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纥干承基见这人虽无敌意,仍然不敢怠慢,道:“在下纥干承基,这是我师弟弥光。胜兄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胜秋向前走了一步。原本他隐身暗影之中,也看不清楚,此时现身在亮处。弥光只见这人一张脸焦瘦枯干,眼窝深陷,脸上须眉全无,简直同一具僵尸一般,心头一震,忖道:“师兄又招惹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人物?难道……难道他是为了大师兄之事?”纥干承基杀了尹道法,他也决定与纥干承基共进退。但在尹道法积威之下,弥光仍是满怀惧意。
胜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在这样的脸上,笑容也显得如此怪异。他轻声道:“原来是纥干先生。胜秋想请问纥干先生,是否认识一位十二金楼子的尹道法先生?”
果然是!弥光险些便要失声叫起来。他对这个大师兄素来畏多于敬,做下这等事后,常常在担心尹道法的故交前来寻仇,连噩梦都做了不少了。胜秋语气平和,但这人生了这副怪相,又突然问起尹道法,他心慌之下,一把抽出腰刀,喝道:“你要做什么?”刀刚抽出一半,纥干承基双手在弥光手背一搭,道:“尹道法乃是我二人师兄,只是已然辞世。”
弥光心中一定,忖道:“果然大哥沉得住气。别人都只知道尹道法是我们的师兄,有谁知道我们做了这事?便是张三郎亲来,也死无对证,嘿嘿。”他知道自己远没纥干承基镇定,索性不再说话,只看大哥说什么。
胜秋“哦”了一声,道:“原来尹先生已然辞世了,怪不得家主一直未能找到。既然两位是尹先生的师弟,不知尹先生有无将一个琉璃子交付到两位手中?”
“琉璃子”三字,在纥干承基与弥光耳中不啻一个惊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胜秋已看在眼里,道:“真有么?”
纥干承基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胜秋犹豫了一下,道:“此事还请纥干先生与家主商议。此物是我家主之物,当初请尹先生查探,家主愿以重价购回。若在纥干先生处,此议仍可继续。”
纥干承基道:“不知尊上愿出什么价购回?”
胜秋道:“五百贯。”
贞观年间,长安米价一般都不超过每石百文,到了丰年,甚至只有三四十文一石。当时连当朝一品官的月俸也不到百贯,所以五百贯已是个极大的数字。纥干承基与弥光不由动容,他们以前受聘杀人,一般也不超过百贯。纥干承基还记得当初听尹道法说过,这个名叫负心子的东西颇有用处,却没想到居然值那么多钱。他笑了笑道:“还真值不少。”
胜秋听他的口气,大起希望,道:“此物真在纥干先生处的话,还请纥干先生割爱,五百贯之价,绝不食言。”
纥干承基冷笑道:“原来今日在醉刘居中,下手的是胜先生。若是承基当时未能脱身,胜先生便省下这五百贯了吧。”
胜秋怔了怔,打了个哈哈道:“醉刘居中之事,实是偶然。胜秋并无对纥干先生不利之心,还请纥干先生海涵。”
纥干承基冷笑道:“胜先生说得好笑话,当真好笑,哈哈。”虽然那琉璃子他一直放在身边,但从未拿出来过,胜秋出价越高,他就越不敢相信。此人在醉刘居下手,原来要对付的不是阿心,而是自己!反倒是自己连累阿心了。而此人现在说得客气,愿出高价收买,那也定是在醉刘居见识了自己的本领,心知恶取难成,这才开出价来。他脸上平和,心中实是恼怒之极。见胜秋一个哈哈就把这事轻描淡写了,怒火更盛,脸忽地一变,眉头一竖,喝道:“胜兄,回家禀上你家主人听真,这负心子确在我手中,不过要千贯足钱,少了一文,想要便到我尸身上取吧!”
他声色俱厉,胜秋不禁愕然,看着纥干承基道:“纥干先生……”
纥干承基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若没有这点手段,现在已成尸首,你们一文不花就已到手。不必多说了,胜兄请回。若当真有意,明日带一千贯足钱到西市得意楼来吧,否则我即刻将这负心子用巨锤砸为齑粉。”
胜秋见他已撕破了脸,沉默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言为定,还请纥干先生不要食言。”也不见他如何作势,人忽然直直跃起,手在一根树枝上一搭,人便跃出墙去,竟是声息全无,连那根树枝也只是微微颤了颤。
看着胜秋的身影消失,弥光不禁咋舌道:“好厉害的轻功!大哥,这人是什么来历?”
纥干承基皱起眉头,道:“我也不清楚。”
弥光犹豫了一下,道:“大哥,其实五百贯也还不错了。”
纥干承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五百贯自然是个善价。只是这人连一千贯都肯出,这琉璃子定然有它值钱的道理。”
弥光呆了呆,道:“你是想……”
纥干承基冷冷道:“这东西看来不是个简单的玩物而已,我倒想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玄虚。”
弥光想了想,道:“我觉得这胜秋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可要小心。”
纥干承基笑了笑,道:“弥光,你也要不妄自菲薄。这姓胜的固然不弱,但他也无奈我何,方才他本来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我,只是未能成功。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手段。”
“伏鹰就是对这人出手么?”
胜秋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低声道:“是。他说醉刘居中有人对他出手,自是伏鹰。不过他以为是我出手,我也认下来了。”
在他跟前,有个人正盘腿坐着。没有点烛,屋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得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低头想着什么,半晌,才道:“伏鹰真不不愧是鞍作之弟,我倒没想到他会找得比我们更快。负心子真在此人身上么?”
“是。属下以天丛云术试过,那人身上确有感应,伏鹰多半也用了天丛云术,这才弃那高公子不追,反倒追击此人。只是,”胜秋顿了顿,磕了头道,“属下该死,那人很不好对付,还有个帮手,属下没有十成把握,所以不敢动手。”
那人沉思着,从怀里摸出火石来打着了,点亮面前的一支蜡烛。烛火摇曳,映出他的脸,正是中臣镰足。他点着蜡烛,看着烛火出神,忽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那么,伏鹰的本领与他也在伯仲之间了。”
胜秋顿了顿,道:“应该差不多。”他眼中忽地一亮,抬起头道:“主人,是要让伏鹰去对付他?”
中臣镰足嘴角的笑意越发阴冷:“伏鹰杀了道纯,又先找到此人的下落。只是他没有追上去,显然是追丢了,现在定然急得很。他这把刀子已然磨利,只消这般,正好为我一用。”
胜秋听得目瞪口呆,钦佩不已,心道:“以前便听人说家主之智,足当千百雄兵,原来当真如此。”然而运筹帷幄,那运的是己方之兵,这主人竟能调派敌人,此等谋略实在惊人。他轻声道:“可是田山先生他……”
“死于王事,臣子之节。田山先生深受国恩,这道理他是想得通的。”中臣镰足淡淡一笑,又道:“胜法师,你先去得意楼布置一下吧。”
胜秋仍然有些不安。伏鹰的本领,他也清楚。他与伏鹰同出一门,虽然他比伏鹰年纪大一些,貘食术不会输给伏鹰,但伏鹰还学过发切丸,真个斗起来,自己定要吃亏。只是他没想到中臣镰足如此胆大,居然敢孤身犯险,这份勇气也不能不叫他佩服。
胜秋起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屋里剩下中臣镰足独自坐着。他吹灭了蜡烛,静静坐在暗中,淡淡地笑着。
中臣镰足相貌清雅,但这丝笑意中却总带了点妖诡之气。
明崇俨看着裴行俭在那边与醴泉坊武侯铺的金吾卫街使说着什么。等裴行俭一过来,他便急匆匆迎上去,道:“查出什么来没有?”
裴行俭看了看周围,道:“你猜得没错,这周山田确是倭国人。他还是前朝时随遣隋使到长安来的,后来改名换姓住下来,居然还发了大财。你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原来就是名字倒过来,叫田山周。”
果然是倭人。明崇俨的脸沉了下来。昨天高仲舒急急匆匆赶过来,绘声绘色地说了一番他与一个小姐幽会的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后来发生的怪事。高仲舒是当成吹牛的本钱,明崇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次高仲舒出事,明崇俨怕他再中暗算,在他脑后发髻中放进了一张清心咒。听高仲舒所言,显然是这张清心咒护住了他,才不至于丢了一命。他见高仲舒还不知凶险,说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中越来越沉。
这多半是那个中臣镰足暗中做的手脚。他本来觉得中臣镰足确认那琉璃子不在高仲舒身上,也该收手了,没想到居然还阴魂不散,这才想再来找中臣镰足谈谈,让他好知难而退。可是来到醴泉坊周山田宅,却见周山田倒毙于家中,还不等他报官,就被周府的家丁带着金吾卫围住了,说他是杀人凶手。幸好他搬出裴行俭来,那个带头的街使也认得裴行俭,这才免去一场无妄之灾。
裴行俭带着高仲舒出来,道:“明兄,你到此间做什么?”明崇俨是个太学生,周山田是个倭国来的商人,这两个人不管怎么想都到不了一块儿去。
明崇俨目光有些茫然,道:“因为讷言的事。他说有个小姐看上他了,结果幽会时有人又来暗算他,我怀疑便是这周山田处一个叫中臣镰足的人。前几天,这个中臣镰足便为寻找一颗琉璃子,特意找到讷言。”
裴行俭笑了起来,道:“明兄,我觉得有时你也想得太多了。讷言那张铁嘴,死人都说得活的,你总不会在怀疑这中臣镰足被他戴了绿帽子,所以来暗算他吧?”
明崇俨皱了皱眉,伸出左手三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比画了一下,道:“我刚才看到,那周山田的尸身左太阳上,也有三点淤青。”
裴行俭动容道:“和麻胡夫妻死时一样!”
“正是。”
裴行俭站住了,道:“难道,都是为了那颗琉璃子?”
明崇俨脸上露出忧色,道:“是。讷言还不知厉害,他都受过两回暗算了。我怕下一个就轮到他。”
裴行俭道:“这琉璃子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中臣镰足说,那是倭国之宝,里面有一个四头的蛇形,本是一对,讷言那个叫负心右子……”
裴行俭眼一下睁大了,惊道:“负心子!那个叫八歧大蛇!”
明崇俨吃了一惊,道:“你知道?”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我师傅那里,有一本日记,是一个去过倭国的人放那儿的。那人是师傅远亲,因为师傅那时对三韩一带很有兴趣。我也看了一遍,里面讲了不少倭国的事,记得里面就讲到过负心子的事。”
裴行俭的师傅便是名将苏定方。苏定方好学多思,是个文武双全的名将,裴行俭跟他学武,也沾染了好学之风。明崇俨道:“他说了负心子有什么用么?”
裴行俭道:“那日记里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得之倭国王公大臣,颇有灵异。”他的眼突然直了,喃喃道:“我想起来了,写那本日记的……他就是陶宗山!”
西市是商家店铺聚集的所在,一天到晚都热闹非凡,酒肆林立,打把式卖艺的也有不少。
得意楼在西市也只是一家很寻常的酒楼,不过生意很不错。在得意楼前有一片空地,正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玩杂耍,看的人围了一圈。
此时正有一个汉子在表演喷火。天还很冷,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那汉子是个昆仑奴,打了个赤膊,露出一身漆黑发亮的腱子肉,往手上拿着的火把一喷,一条长长的火舌直喷出来,看的人都退后了一步,爆雷也似一片喝彩。
表演很精彩,但苏我伏鹰却根本没心思看。他站在人群中,眼角不时地扫视一下进出得意楼的人。现在他已换了一件寻常的棉袄,看起来也和长安市集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差不多了。
镰足还没有来么?他想着。
受长兄之命,他与苏我道纯两人到大唐来追寻负心子的下落,便住在田山周处。苏我氏权倾朝野,田山周以前是苏我氏家臣,自然言无不从。苏我伏鹰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干掉先行到大唐来的中臣镰足,但没想到根本找不到中臣镰足的影子,而一同前来的苏我道纯竟然是中臣镰足布下的暗桩。杀了苏我道纯后,他已对田山周起了疑心。昨晚,终于发现原来中臣镰足竟然也住在田山周处。他心中大怒,但镰足又已不知所踪,他以貘食术将田山周折磨了一番,发现中臣镰足已经找到负心子的下落,今天正要到西市得意楼来交易。他杀了田山周,先行赶到了得意楼,但等了半天,仍然不见镰足的影踪。
大哥才能出众,但平生最服膺的,却是这个镰足。如果镰足愿意为苏我氏所用,高官厚禄定然不在话下。伏鹰也不知道镰足为什么不愿追随大哥,但他也似乎明白镰足的心思。
如果追随苏我氏,便永远都只是苏我氏帐下的一个家臣罢了。镰足想的,是要取苏我氏而代之吧。如果我不是生在苏我家,会不会也和镰足一样选择与苏我氏为敌的道路?